楼饮川的君子面具戴了二十年,私下里都经常摘不掉,眼下居然因为楼禀义问及那个苏涯,连他都能瞧出一瞬间的不对劲。
好在楼禀义心思不在此,谈话间并没有看人神色,只有来回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比雨声还要嘈杂烦人。
周溢年收回目光,假意悠然倚着茶案,轻笑一声,适时道:“楼太守莫急,欺君大罪,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干不出来啊。饮川秘下江南,是奉了圣意,有白纸黑字的密诏在手,没事。”
楼禀义一愣,脚步一顿,立刻看向楼轻霜。
楼轻霜神色淡淡,捧着茶盏,浅抿一口,处变不惊,闻言不躁。
晚辈沉静从容,长辈倒是抓耳挠腮。
楼禀义尴尬拢袖,不自在地坐回木椅。
“四伯,容我慢说。”
楼轻霜放下茶盏,“年前我奉命秘下江南,办完差事,正待折返帝都,返程之时却遭人暗算,同溢年还有护卫失散。可我当时伤了眼,寸步难行,不得不在榷城养了许久,多亏昨日溢年带人寻到我。”
“当真伤到了眼睛!?”楼禀义又是一急,“周太医……”
周溢年还未搭话,楼轻霜又道:“眼疾无甚大碍,四伯不必担忧,还请不要将我眼疾一事修书告知我爹娘,以免他们忧心。”
语气温和,令人身在冬日,却如沐春风。
楼禀义袖袍一挥:“自然。你这孩子,自小便让人省心,处处为人考虑……那你这差事……?”
“我早已写了密折,遣人密送回宫中交差,之后才出发遇到了劫匪。算日子,密折应当早就呈见天颜了,万幸没有耽误差事。”
“那就好,那就好……”
“但我已经耽搁许久,还需尽快赶回。”
楼轻霜慢条斯理,“临走之前登门拜访,是有一事拜托四伯。”
话音未落,一旁,周溢年已经自袖中拿出一叠纸来,接着楼轻霜的话,说:“我们已查出劫道歹人的身份。”
他递到楼禀义面前,摊开,入目所及是一众写着姓名的画像。
“这是那些歹人的姓名画像,他们应当不知我们身份,只是劫财正好劫到了钦差。我们此行带的人手不多,又是奉了密旨,不能声张,查到人之后没有去抓——这些人恐怕还得麻烦楼太守处置。”
楼轻霜轻轻颔首。
楼禀义只扫了一眼那名单,便郑重收好。
“捉拿劫道匪类本就是府衙分内之事,小公子放心。”
楼轻霜缓缓起身:“多谢四伯。既如此,我该赶回都城了。”
楼禀义赶忙跟着起身送他。
屋门敞开,愈发浓烈的雨声疾步而来。
轻风在前堂打了个卷,掀动衣摆发尾,送来透骨冰寒。
年轻公子缓步迈过门槛,身后,太守府门徐徐合上,发出一道闷响。
一道厚门,隔开了两拨人。
楼禀义负手而立,脸上和蔼之色瞬间尽消。
有人上前低声问:“大人,安排的人手已经在城门外埋伏……”
“撤了吧,”他叹了口气,不耐道,“密折都呈上去了,他楼轻霜只是一个办事的,杀了也于事无补,赶紧递消息到上面应对此事要紧。”
“……”
-
府门外。
周溢年撑着伞送楼轻霜上车。
马鞭扬起,马车渐渐驶入烟雨,不知赶往哪一处长街深巷。
两人上车之后,楼轻霜解下那刻意装腔示弱的蒙眼布条,手肘撑着马车中央的茶案,闭上眼,似在休憩。
他收了笑意,敛了和煦,身上却还挂着未褪的温雅君子姿态。
周溢年冷笑:“老狐狸,开门迎我们的时候故意拉出那么一大帮子仆从护卫,之后又当着我们的面假意害怕你被人发现,把人赶走,作出个不知你奉命南下的模样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说着便好奇起来,“他这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你怎么就确定是他要杀你?楼禀义可是你楼家人。”
“两次刺杀。”
“嗯哼?”
“第一次是被买通的劫匪,第二次虽然是身手了得的死士,但只有一人。动手的人很容易知晓我的行踪,对烟州情势了若指掌,手底下却没什么可用的武夫。”
“我起初也无法确定,但他是个不能无令调兵的封疆大吏,又是个无法明面上合理调动府衙差役为难我的楼家人。”
“他最有可能。”
周溢年老神在在摇头晃脑:“什么时候确定的?”
“刚刚。”
动作一顿:“刚刚?”
男人阖眼慢说:“他直接收下了你递给他的名单。”
周溢年心念转动,不过片刻便了然。
那名单是他私底下追查的,楼禀义作为一州太守,哪怕和楼轻霜有个浮在面上的亲戚关系,也没到不由分说拿一份名单就上门捉人的地步。
可这老东西居然直接收下名单应承了此事,没有询问他们如何查到、如何确定、有何证据,甚至对截杀楼轻霜的人到底都有谁并不好奇,显然是早就知晓那份名单确实是对的。
楼禀义百密一疏,哪儿都滴水不漏,唯独忘了自己不该默认那份名单毫无问题。
连亲手追查此事的周溢年自己都无法万分肯定名单绝无问题,那还有谁能对此胸有成竹?
自然是安排刺客之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和我无冤无仇,先前截杀我只是为了拦截密折,眼下他不会轻举妄动了,不急。”
“因为他信了你所说的——密折早被送呈陛下?”
楼轻霜无话。
这便是默认了。
周溢年觉着好笑。
他们南下办事,要递给皇帝的密折事关烟州官府,里头具体写了什么连周溢年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密折其实一直都在楼轻霜身上,根本没来得及送进宫。
若是楼禀义当真要截杀他们,那还有好一顿麻烦。
可楼饮川撒谎说密折早已送出,楼禀义便就这么信了。
只因世人都信楼轻霜楼饮川楼小公子是这沆瀣百官中独树一帜的磊落君子,不偏不倚,不涉党争,办事从来奉旨奉命,最是纯良。
他不会害人,不会作恶,不会撒谎,更不会搅弄风云,玩弄权术。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谁都深信不疑。
周溢年越想越乐,径直笑出了声,却又倏地明白过来什么,笑容一僵,猛地瞪大眼睛:“等等,那老狐狸当时问是否有人知晓你的行踪,想要杀了知情之人,你是故意失态给我看的?为什么?想看我反应?”
楼轻霜若早对楼禀义有所防备,恐怕早已想好了一切说辞,又怎么会在老狐狸问及和苏涯相关之事时,险些失态于人前?
那失态多半不是给楼禀义看的,而是给他这个知道苏涯存在的人看的。
倘若方才他的反应不是替楼轻霜遮掩,而是趁机捅出那位小公子的存在……
他两手一摊,更觉委屈,“我有什么好试探的?”
楼轻霜坦然应答:“你我分开数月。”
周溢年无奈:“那我也不至于几个月便转投敌手吧?”
“人心难测。”
周溢年:“……”
他噎了一口楼饮川字里行间吹出来的秋风,这么些年却也习惯了,怒不起来,也笑不起来,阴阳怪气道:“行,人心难测。那你的苏小公子知道你这般难测吗?”
男人不答,状若沉思。
他拢袖收手,指节一曲,指尖探到了腰间香囊上,细细摩挲起来。
足足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他指腹渐渐用力,紧紧捏住香囊,这才蓦地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他最好用不着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