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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送礼物

大队里的广播响起,又到了晚间放工时间。

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走在乡间的黄土路上。岳宁和阿发推着自行车,自行车后头各自挂了一个蛇皮袋,岳宝华跟在他们后面,前往岳宁家所在的生产队。

路过别的生产队时,岳宁和阿发跟人打招呼,还停下给大家发几颗糖。熟人问一句:“他们说你要去哪儿?”

“港城。”

“港城在哪儿?听说不是咱们的地盘?”这兄弟接过糖果,剥了红色的包装纸塞进嘴里。

“瞎说什么?当然是咱们的地盘。在粤城再南边一点,清朝时候,这个地方被英国人占了,英国人说要租99年,所以现在是英国人管着。既然是借的,以后肯定要还回来。”岳宁跟他解释。

“哦哦!那能看见洋鬼子了?你去看看洋鬼子是不是长得那么高?”这个兄弟踮起脚比划了一下,“还有,鼻子是不是那么长?”

这里太偏僻了,人们对外面世界的认知,都来自听广播或者开社员大会时听干部念报纸。外国人长啥样全靠想象。岳宁想告诉他,他比划得保守了。可自己的常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岳宁说:“等我去了港城,拍了照片给你们寄过来,让你看看洋鬼子啥样。”

“说好了啊!”

“说好了,我先回去了啊!”

岳宁继续往生产队走去,生产队里已经炸开了锅。李巧妹说岳宁的爷爷托人买了城里最时兴的的确良布料,他们生产队每家每户都有份。这会儿大家的脖子伸得比鸭脖子还长,甚至等不及的都跑到陆春梅家门口。谁让陆春梅家是他们生产队路口的第一家呢?

本来每天放工回来,陆春梅要做晚饭,今天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坐在门口做针线活。这会儿一群男男女女坐在他们家石头洗衣台上,凭着想象谈论着离他们万里之遥的港城。

杨有财骄傲地说:“今天我放羊的时候,那个港城来的后生跟我问路,我就问他了,他告诉我,港城人的家里,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你们知道港城普通老百姓工钱多少吗?”

“多少?”

“一千五。”杨有财这话一出口。

“一年一千五,攒两年我就能盖房子……”

“什么一年,人家一个月就挣一千五!”有人忍不住大喊。

田枣花拿着鞋底走了过来:“什么一千五?”

“说岳宁要去的港城,那里普通老百姓一个月一千五。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

年轻人去公社见过电视机,对他们来说,电视机只有公家才有,怎么可能进普通人家呢?

“难怪呢?岳宁的爷爷买四十块的确良料子连眼都不眨一下。他这个年纪不能算壮劳力了吧?我们这里工分要打折,他的工钱没有一千五了吧?”有人问。

六指阿根早上帮忙杀了羊,下午又和杨福根把岳志荣的骨灰盒挖了出来。晚上自然不会去蹭晚饭,他一个光棍,随便扒拉两口就行。吃过晚饭,见这边人多,就来凑个热闹。

他说:“岳宁的爷爷一千五?人家一万五都有。”

“一万五,我的老天爷啊!咱们一个生产队全部加起来都没这么多吧?”

六指阿根又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给在场的几个人发烟。正划了火柴要点烟,其他人等不及了,说:“一个老头子,怎么会有一万五?”

六指阿根抽了一口烟:“我也是在边上听了几句,岳宁的爷爷在港城有家酒楼,不是在那家酒楼干活,而是他是那家酒楼的老板。”

“那不是地主老财吗?”

“是啊!人家港城又不斗地主。他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很。今天岳宁给他们露了一手,做了一碗汤……”六指阿根形容完那碗汤,问他们,“你们说,穷苦人家谁会吃这么费事劳神的汤?”

“这么说来,岳宁要去当人家小姐喽?”有个女人问,问过之后好似想起什么,转过头问正在给衣服缝扣子的陆春梅,“春梅,你平时这么照顾岳宁,人家做了小姐,总归要报答你吧?”

陆春梅飞针走线,头也没抬:“他们父女俩来西北,我婆婆就帮着小岳带孩子了,小岳也时常帮我们家干活。就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她爸走了,她力气大,平时给我们家挑水,摘了野菜也常给我家送来。”

“话是这么说,我多少觉得岳宁有点不分亲疏,巧妹说,她连枣花家都准备了一模一样的东西,这算什么事?”

田枣花听见这话,把鞋底往凳子上一拍:“这话说的,搞得好像春梅多疼岳宁似的,要真疼,她爸死的时候,把她领回家啊?平时一碗面,一个鸡蛋,算得上什么?”

田枣花弯腰看陆春梅正在缝的衣服,这是本地细棉格子土布。看见喂完猪的秀秀走过来,田枣花故意大声问:“这是做了让秀秀相亲穿呢?”

秀秀才十六岁,在场这么多人呢!听见这话臊得脸通红,跺脚说:“你瞎说什么呢?我妈说岳宁姐要回城了,总不能让她满身补丁地回去?给岳宁姐做的。”

“秀秀,晚饭做好了没?”

“我爸在烧呢!”秀秀白了一眼田枣花,进屋去了。

陆春梅咬断了线,继续缝下一颗扣子。田枣花捏着这件衣服说:“岳宁都要去做大小姐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会穿你这种土里土气的衣服吗?”

陆春梅昨天还跟田枣花吵过架,今天她又来阴阳怪气,陆春梅火大了,拉过衣服,瞪她:“我用得着你操心啊?”

“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就随口问问。”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有人说:“来了,来了,岳宁来了。”

大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往路口看去,见岳宁正推着车往上走。

这么多人,可把岳宁吓了一跳:“哎呦,大家怎么都在春梅婶家门口?”

就算是真的在等她送的确良,大家也不好意思承认。

只有六指阿根,光棍一条,口无遮拦:“听说你爷爷给大家买了的确良布料,都在这里等呢!”

六指阿根这话一出,让大家都尴尬起来。岳宁停下自行车:“这样最好了,省得我一家一家跑了。”

“元宝。”她拿出一包糖,招手叫来了陆春梅的小儿子元宝,“元宝,分糖去。”

元宝接过糖,岳宁先剥了糖纸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元宝先想到跟他一起玩的孩子,被陆春梅一把拉住:“先给三奶奶。”

元宝去分糖,岳宁问陆春梅:“秀秀呢?”

提起秀秀,秀秀从屋里跑出来:“岳宁姐。”

岳宁拿出那块给她选的布料,比划给她看:“这块布料好看,让你妈给你做条连衣裙。”

秀秀接过布料,被鲜艳的印花吸引,转头问陆春梅:“妈,好看不?”

“好看。”

岳宁又去拿了三块布料、两包糖到陆春梅身边,塞到陆春梅手里:“婶儿,这块蓝的,你做件衬衫。这两块给咱叔和阿彪。”

其他人一看,不对啊!李巧妹不是说三到五口的家庭就给一块布料、一包糖吗?这春梅家两个大人三个孩子,给这么多?岳宁还是分了亲疏的,给陆春梅多些也是应该的。

陆春梅看着几块颜色鲜亮又爽滑的布料,想到自己昨夜熬了半宿给岳宁做的布衫,就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她看了一眼放在凳子上的衣服,要不今天晚上用岳宁给的的确良再给她裁一件?

“婶儿!”岳宁唤回走神的陆春梅,指着自行车说,“婶儿,我爷爷给忠义叔买了辆自行车。”

陆春梅惊叫起来:“啥?给你叔买自行车?不行,不行,这可不成。”

别说陆春梅惊叫,其他人也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自行车啊!整个大队就两辆,都是大队干部出去办事才骑的。一年到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谁家有闲钱去买自行车?刚才他们还在想,陆春梅这么照顾岳宁,最后也没多得多少好处,这一转眼人家就送来一辆自行车。

“她婶婶。”岳宝华上前一步,“宁宁昨晚跟我说,说你把她当女儿一样疼。实在是这里东西不好买,就一辆自行车,聊表寸心。您就收下吧。”

陆春梅也不接话,转头喊:“秀秀,叫你爹出来。”

秀秀拔腿进屋,把她爹拉出来。陆春梅要给岳宁赶件衣裳,杨忠义在里头烙饼,丫头拉着他往外,他嘴里叫:“饼要糊了。”

“我去烙。”秀秀跑进去。

“忠义,快来看你的自行车。”一个同族大哥喊。

杨忠义摸不着头脑,看向自家女人。陆春梅指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说:“岳宁爷爷给买的自行车,这么大的礼,我一个女人做不了主。”

“不行,不行!这不是钱的问题,还得要票,不能拿。”杨忠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有了男人这句话,陆春梅拉着岳宁:“听见了吧?你叔也说不能拿。这些布料和糖果,我们都能拿,这车子咱们不能要。”

“怎么就不能拿了?您不拿,这车子给谁?”岳宁问陆春梅。

“当我们是你叔你婶,就不该买这么贵的东西。给我一辆自行车,那不是要把这些年咱们之间的情分都买断了?”陆春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想到岳宁要走了,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见自家女人哭,杨忠义瞪了她一眼:“你哭啥子?岳宁一个丫头孤零零的,咱们也没能帮她多少,现在好了,她爷爷来了。以后她有长辈照顾,去港城也比咱们这个穷山沟强吧?”

蹲在水泥板上闲聊的六指阿根跳了下来,走到夫妻俩面前:“忠义哥,你也别骂嫂子。嫂子,你别胡思乱想。跟咱没情分?岳宁是这样的人吗?这辆自行车在咱们看来那是一整年的工分啊!但在岳宁的爷爷这里,就跟从黄牛身上拔了一根毛一样,不值得一提。他们祖孙俩给的,你们就收下。岳宁走了,肯定还会给咱来信的,这孩子念旧。”

“对,我会给你们写信。”岳宁拉住春梅婶的胳膊,“婶儿,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岳宝华没想到自己要的两辆自行车会一辆都送不出去,他也赶忙赔罪:“她叔叔婶婶,是我考虑不周到,你们对宁宁的这份情,我们祖孙不会忘记。等她安顿好了,以后我们俩还会来的。”

“忠义叔,自行车您收着,一大家子有辆自行车也方便点。”岳宁再劝。

阿根拍着杨忠义的肩:“收着吧!你再不收,就是在为难岳宁了。”

“这……礼讲究有来有往,我这……”杨忠义是真心为难。

“没事,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只要心意一样重,那就是有来有往。”阿根说道。

杨忠义点头,跟岳宝华说:“她爷爷,那我们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岳宝华开心地笑:“好好。”

岳宁总算把一辆车送了出去,她拉着六指阿根到后边一辆车边说:“阿根叔,这辆车给你了。”

“给我?”六指阿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岳宁笑:“你刚才不是说了吗?礼不讲究值多少钱,讲究的是心意……”

岳宁话还没说完,六指阿根拔腿就逃,边逃边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这么贵的,我不要啊!”

这人!

六指阿根跑得快,岳宁追得紧,总算把他给拦住了。

“这车,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要是你不要,我就跟人说,你跟葛……”

“葛”字刚刚出口,六指阿根着急上火:“死丫头,你别瞎说。”

岳宁翻了个白眼:“给你这辆车,就是想让你去公社方便些,希望你早点给我把婶子娶回来。”

“我……”阿根低头,这话怎么说呢?

“我什么我?帮别人帮得那么起劲,说起道理来头头是道,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个不好意思,那个不行了?跟我客气个什么?”岳宁笑了一声,“我还给你留了块布料,半斤糖。那块布料跟秀秀的那块差不多,葛大姐穿着肯定好看。要不要,说句话?”

阿根一张黝黑的脸涨得像猪肝色,憨厚地笑了一声:“要。”

“那就回去,拿车,拿布料?”

“哎!”

两人往回走,岳宁忍不住笑,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聪明,又这么憨的人?

“别笑了。”六指阿根恼羞成怒。

这外强中干的表情,岳宁怎么可能当回事?继续笑个不停。

回到陆春梅家门口,岳宁把车给他,又转身去拿了一袋糖、一块花布,放到他手里:“叔,这块布,这包糖,帮我给畜牧站的葛大姐,没有葛大姐,那次羊瘟,要是一圈羊全死了,我肯定被人骂克父不够,连羊都克。要是有空,帮我给葛大姐送点柴,她是个斯文人,力气小。”

岳宁还给他创造了光明正大接近人家的机会,六指阿根扶着自行车:“我知道了。”

岳宁把两辆自行车都送了出去,她拿了一块布、一包糖给五保户三奶奶:“三奶奶您拿着。”

三奶奶把布推了出去:“阿宁,三奶奶老了,不穿这样的好布料。”

“给您的,您就拿着。”岳宁塞到她手里。

三奶奶边上坐的是田枣花,岳宁转身过去拿东西,两块布,两包糖,这又是要给谁家呢?

田枣花的眼睛一直盯着岳宁,岳宁没有往她这里来,而是去了另外一头,她把布和糖给了有十三口人的一家子。

这会儿岳宁给人送东西,倒是按照李巧妹说的来了,基本上不偏不倚。不过又要轮到田枣花了,她又换了一头分。

眼见东西没自己的份,一直穿土布的村民,实在忍不住拿出来看,说这个料子又糯又滑,说这个料子颜色多鲜亮。

田枣花哪有心思纳鞋底?眼见岳宁除了她,其他人家都已经分完了。

阿发帮着岳宁一起收拾,岳宁跟岳宝华说:“爷爷,还剩下八户没分,走一走就好了。”

这个意思是?他们家没份?田枣花脱口而出:“岳宁。”

岳宁早就注意到脸拉得越来越长的田枣花,她还很意外,田枣花今天倒是耐得住性子,这不?忍不住了。

“枣花婶,什么事?”岳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家都往这边看过来,有人小声说着:“在地里的时候,我就说岳宁不会给他们家,枣花还……”

岳宁的笑容刺痛了田枣花,这话又钻进她耳朵里,别人都有他们家没有,已经够丢人了,自己还开口要,要来了也丢人,要不来更丢人。

田枣花扯出了一抹笑容,走过去拿起凳子上的土布格子衫:“岳宁,你春梅婶怕你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回去,给你做了件布衫。这布料应该是她结婚时候压箱底的嫁妆,那会儿可时兴了,人人都有,你春梅婶舍不得穿,这不拿出来给你做了衣衫。她这份心倒是好,只是现在你爷爷来接你了,以后穿不完的的确良,这件衣服怕是看不上了吧?”

陆春梅想要抢过,岳宁一脸惊喜,先从田枣花手里接过衣衫,问:“婶儿,给我做的?”

都已经到岳宁手里了,陆春梅点头,又摇头:“今天晚上再给你做一件,这件布料不好。”

的确良确实流行,岳宁却不想赶这个时髦,她拿着衣服在身上比划:“这件很好,我就要这一件。您别拿那两块布料给我做,就像枣花婶说的,以后我去了港城,穿不完的的确良,那东西不稀罕了,这个才稀罕。我就穿着婶儿给我做的衣服离开小杨沟。”

陆春梅笑着又想哭了,她扯着衣服说:“我还有一个扣眼没锁好,我锁好了给你。”

“我把剩下布料和糖去分了,再回来拿衣服。”岳宁放开了衣服。

陆春梅坐下拿起针线,抬头对着田枣花翻了个白眼:“哎呦,有的人啊!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了。”

“谁眼红?还当我没见过这么点东西?”田枣花拿着鞋底劲儿劲儿地往前走。

陆春梅浑身舒坦:“反正我是没见过好东西,先给阿彪做呢?还是给秀秀做?”

岳宁拍了阿发的脑袋:“去小学等吃饭,我们好了也马上过来。”

阿发飞快地跑了,岳宁和岳宝华一起提着袋子,往里走,岳宁说起小时候:“我春梅婶的手最巧了,我小时候,罗爷爷寄来了布票,爸爸买了布,就请春梅婶给我做,长大了她教我纳鞋底,教我做衣服……”

夏天的傍晚,岳宝华听着孙女说着她在小杨沟的点点滴滴,这些日子的焦虑和担忧,渐渐地化作对未来的期盼……

第17章 过人的控场能力

岳宁穿着春梅婶做的布衫,抱着爸爸的骨灰盒上了车,离开了生活了十四年的小杨沟。

他们先坐车从县城到市里,接着坐火车从市里前往隔壁省的省城,最后坐飞机去北京。在那个时候,飞机可不是普通人能乘坐的,买飞机票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的。幸亏有陈主任陪同,知道如何开具介绍信、购买机票,他们才得以顺利成行。

一路上都在匆匆赶路,也顾不上其他。岳宁脚上依旧是一双打了补丁的布鞋,身上的衣衫,一件是春梅婶新给她做的土布衫,另外两件则是她的旧衣衫。

宾馆对面就是百货大楼,岳宝华带着孙女前往百货大楼买衣服。百货大楼位于十字路口,中间有个圆形岛台,穿着白色制服的警察正在那儿指挥交通。祖孙俩穿过马路,只见百货公司是方方正正的苏联式建筑,门面上刷着两排标语。

门口人潮涌动,岳宝华穿着短袖POLO衫,岳宁身着土布衣裳,这样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走进百货公司,底楼经营食品和小百货。岳宝华看到柜台有卖冰激凌,便问岳宁:“宁宁,吃冰吗?”

“嗯!”

岳宝华拉着孙女,询问她想吃什么。岳宁选了这辈子唯一吃过的芝麻雪糕。她剥开包装纸,正要找垃圾桶,岳宝华便接过了包装纸。岳宁侧头,看到爷爷满眼的宠爱,只听爷爷说道:“快吃,要化了。”

岳宁站在角落里吃雪糕,岳宝华见食品柜台有人排队,便说:“我去看看,那里有什么能买的。”

岳宁吃着雪糕,看着爷爷排队买了一包东西,然后兴匆匆地走了回来。

一根小巧的雪糕,岳宁几口就吃完了。

很自然地,岳宝华把糕饼递给她,又从她手里拿走了冰棍的棒子,说道:“宁宁,这个水晶饼好多人买。”岳宁拿出一块水晶饼咬了一口,岳宝华扔完垃圾回来,问道:“好吃吗?”

“好甜。”岳宁把纸袋递给他,“爷爷吃。”

岳宝华接过纸袋,也拿了一个饼吃起来。这水晶饼的馅料很甜,带着桂花和橘子的香气,他平时不太吃甜食,但看到孩子吃得高兴,自己也吃得开心。岳宁吃完,岳宝华又塞给她一块手帕,酥皮点心有点油腻,岳宁擦了擦手。

“上楼买衣服去。”岳宝华说。

祖孙俩上了楼。到底是省城的百货大楼,楼下是食品和日用品区,二楼则是服装、皮具、布料和女性用品区。

两人先来到女装柜台,外头是一长条玻璃柜,背后一人高的格子里叠放着衣服,柜子上面贴着红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时代已经转变为以发展经济为先了,出样的一排排衣服,样式多了起来,颜色也鲜亮了许多,的确良衬衫正被众人疯抢。

天气渐渐热了,岳宁知道的确良不太透气,还是想穿纯棉面料的衣服。纯棉面料的衬衫,印花质量比不上的确良,颜色也没的确良鲜亮,所以少有人问津。岳宝华跟在孙女身后一路走着,想想港城街头的靓女们的穿着,这里的衣服,他一件都瞧不上。

岳宁低头看着柜台,只见柜台里摆放着白、蓝、绿三种颜色的小方领衬衫。她对营业员说:“同志,拿白色小号和中号的给我试试。”

营业员眼皮一抬,说道:“这个是棉布的,要布票的。”

“我有。”这些年岳宁想方设法还爸爸欠大队的工分,粮食她得吃,粮票没省下多少,衣服她几乎没做过。要么是跟阿根叔杀猪杀羊的时候,主家看她一个小小年纪的姑娘做这种活,身上的衣衫补了又补,便给她几件旧衣服;要么是村里分了棉花,下雨天,她去三奶奶家,跟着三奶奶一起纺纱,三奶奶帮她织布,用土布做衣服。

营业员弯腰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件衬衫,岳宁又指了指边上的裤子:“一尺七腰,藏青色的。”

营业员蹲下去翻找,从上翻到下,仰头问道:“没有了,只有卡其色的和土黄色的,你要不要?”

“要,帮我拿一条出来,我试试。”

营业员拿了一条土黄色的裤子出来,指了指边上拉着的帘子:“去试吧。”

岳宁拿着衣服往里走,营业员一条手臂撑在柜台上,跟岳宝华说道:“老同志,你对你们家保姆可真好,还给她买衣服。”

“保姆?”岳宝华的脸立马拉长,沉声说道,“这是我孙女,我亲孙女。”

营业员露出惊讶的语气:“啊?那为什么你穿得这么齐整,你孙女却穿得跟要饭似的?”

岳宝华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心想内地的营业员怎么一点基本素养都没有?揣测打听顾客的私事,还说这么不礼貌的话。

“我和孩子失散很多年,刚刚找到她。”岳宝华越发不高兴,“别人的私事,你很有兴趣?”

营业员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随便问问,你这个老同志,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岳宝华实在不想搭理她,便往布帘那边看去。

岳宁在布帘里换衣服,这试衣间就在柜台边上,爷爷和营业员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在物资并不充裕的年代,百货商店的营业员近水楼台,能搞到紧俏商品,尤其是省城最大的百货大楼的营业员,更是亲友们捧着的对象,一个个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岳宁很快换好了衣服,长袖衬衫她先穿了小号的,大小倒是差不多,可长度太短了;换上中号的,长度合适了,却又太大了些,那就当宽松版来穿吧。裤子就好多了,这个年代的裤子裤管都预留了很长一段,她个头高,刚好不用裁剪,等下买个针线自己回宾馆撬边就行。

“同志,我个子矮,身体又圆,这件衣服太长了盖住了屁股,不好看。有没有短一点的?”

“冬瓜跟丝瓜一样穿绿衣,冬瓜就是冬瓜,丝瓜就是丝瓜,自己长得又矮又胖,还怪人服装厂做的衣服不好?”

这些营业员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吗?岳宁照着镜子,这辈子从小爸爸给她扎两根麻花辫,爸爸没了之后,她也一直这么扎,毕竟乡间的姑娘都这样,她一个牧羊女也用不着特立独行。此刻,她的眼前闪过上辈子的自己的打扮,那个靠自己打下一片天空的她,打扮很随性,却又自成风格。

岳宁解开麻花辫,散开头发,麻花辫扎久了,头发卷曲成了大波浪……

“你说话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是店员,她是你的顾客,她买了东西,你才有工钱,怎么能对自己的衣食父母大呼小叫?”爷爷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所言极是,可惜营业员不会这么想,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逻辑。

“老同志,你这是什么想法?什么时候她成我的衣食父母了?我吃的是国家饭。我这人实事求是,她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都不好看,自己心里没点数。”营业员毫不示弱,铿锵有力地反驳道。

爷爷来自港城,两边思维差异巨大,跟营业员讲道理简直是鸡同鸭讲。

岳宁掀开帘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出现,让营业员眼前陡然一亮。

只见营业员嘴巴像晒干爆开的豆荚,话语噼里啪啦往外蹦:“老同志,您眼神还行吧?您自己瞧瞧,您家丫头长得好看,没人要的黄裤子穿在她身上也好看。可她呢,身体像冬瓜,两条腿像棒……”

岳宁这才看到被营业员羞辱的顾客,是一位身形富态的大姐。此刻,大姐脸涨得通红,额头和鼻尖布满汗珠,浑身微微颤抖。

“你……”爷爷还想跟营业员理论。

岳宁一步挡在爷爷面前,直面这个营业员。她笑眯眯的,语气却平静得让人发怵:“你龅牙凸嘴,牙齿都能当钉耙了;眼睛长得像绿豆,跟王八倒是很配;脸皮糙得像树皮……”

营业员没想到她张嘴就骂,手指着岳宁,气急败坏地吼道:“你骂谁呢?”

岳宁一把捏住她的手,反手一压,将其压在玻璃上。岳宁可是能扛起农村壮劳力的人,店里卖货的营业员哪有挣脱的力气。岳宁环视周围,高声问道:“大家评评理,你们觉得我这是在骂人,还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有人扯着嗓子高喊。

营业员这会儿哪还有心思吵架,拼命扭动身体:“放开我啊!”

其他柜台的几个营业员见状不对,两个赶忙跑过来,一个推开了柜台后的门。

眼见有了帮手,这个营业员又硬气起来:“你放开我啊!”

“大家都说我说的是实话,你认不认?”岳宁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这时,一个男营业员出来打圆场:“你刚才的话确实侮辱人了。”

“没错,其实她的牙不算特别难看,只是比我凸一点;眼睛也不算太小,只是比我小一点。我刚才那些话就是在骂人,就是在侮辱人。天下人要是长得都标准,那不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人胖有人瘦,有人腿长有人腿短。作为百货大楼的营业员,天天接触顾客,她不想着广大劳动人民的需求反馈给厂家,反倒嘲笑顾客身材。这位大姐不过是富态了些,富态难道不是好事吗?国家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不就是为了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吗?”岳宁松开了手,走向那个从柜台后出来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站定,“要是人人都像我一样瘦得跟竹竿似的,那能是好事?同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个营业员跑过来,到中年男人身边,喊了声:“朱经理……”

岳宁转头看向现场顾客,高声说道:“各位大哥大姐,雷锋同志说,对待同志要像……”

这是所有人耳熟能详的语录,大家自然而然地接话:“春天般的温暖。”

岳宁接着引导:“对待工作要像……”

“夏天一样火热!”这一声比刚才更响亮。

“……”

大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有力。引导大家念完语录,岳宁转向那位中年领导:“领导同志,您肯定很了解这位同志,您说说,她对待广大劳动人民,像春天般温暖吗?她对待工作像夏天一样热情吗?”

营业员向来眼睛长在头顶,态度恶劣,顾客们对此都深有感触。这会儿岳宁出头,他们纷纷附和。

“他们可不像夏天一样火热,而是像夏天的太阳一样毒辣!”

“……”

这位领导一看形势不妙,赶忙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批评得对,确实是我们营业员同志态度有问题,我们一定整改。”

“各位大哥大姐,安静一下。”岳宁高声喊道,“我们要相信领导有整改的决心,这位女同志也有改正的意愿,这个事情让他们内部去解决。但是……”

她转向那位营业员,营业员这种恶劣态度已成常态,以前最多把顾客骂跑,顾客高兴与否,她根本不在乎。

现在周围人声嘈杂:

“她要能改,太阳都得从西边出来。”

“这种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改得好才怪!”

“就是,他们那副嘴脸,比后妈还难看。”

“……”

岳宁表情严肃,对营业员说道:“同志,我刚才针对你外貌说的那些话,是骂人,是不对的,我向您郑重道歉!”

这是唱哪出?营业员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完全摸不着岳宁的意图。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知错能改才是好同志,对吧?”岳宁脸上又挂上笑容,“您也去给那位大姐道个歉。”

营业员还没行动,她的领导可不想事情再闹大,主要是这小丫头太能折腾了,看她气质,还有说话的腔调,再加上她身后那位气度不凡的老爷子,莫不是哪位领导微服私访逛百货大楼来了?

领导赶忙握住岳宁的手:“小同志,你这是将心比心,举例子教育她呢,哪能让你道歉?”

“终究是说了不礼貌的话,该道歉还是得道歉。人心换人心,劳动人民之间要有革命友谊,不友爱互助可不行。”岳宁与他握手回应。

“是啊!思想不端正,确实得批评教育。”

边上一个营业员过来提醒那个骂人的营业员:“主动点。”

骂人的营业员这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握住富态大姐的手:“同志,实在对不住,我刚才说话口气太差了,请您原谅。”

“同志,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后续一定会整改。”领导也赶忙赔罪。

“没……没事。”大姐结结巴巴地回应,她为人淳朴,哪见过这种场面,这样的道歉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领导看向岳宝华,停顿了一下,又把目光收回到岳宁这边,热情地说:“小同志,谢谢你指出我们工作中的不足。”

“也是你们本身对工作有要求,愿意接受善意建议。有您这样的领导,你们肯定会越做越好。”岳宁笑着低头看身上,“我去换衣服了,还得买衣服呢!”

“好好!”

岳宁掀开帘子去换衣服。

这位领导没立刻回办公室,而是走到岳宝华身边:“老同志,您家孙女可真是个人物啊!”

孙女从试衣间出来,波浪长发,宽松的白衬衫下摆塞进裤腰,如此平平无奇的搭配,宁宁却穿出了港城女明星的韵味。

比起打扮上带来的冲击,她为人处世的成熟更让岳宝华震撼。自己在旺角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开饭馆,摸爬滚打多年才练就一身圆滑,能处理随时可能发生的冲突。自己是后天练出来的,可宁宁小小年纪,就能把大道理融入这么一件小事里,还让自己占据有利位置,达成目的。这位先生说得没错,他的宁宁确实不简单。

“孩子确实能干!”

“听您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我是粤城人。”岳宝华回答。

“呦,粤城人在咱们这儿可不多见。您是来出公差的?”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人跟他的下属一样,工作时间还跟人闲聊。要是在港城,老板肯定当场就把他们炒了。岳宝华耐着性子说:“我来接孩子。”

“哦!您这孙女在这儿上大学吧?放假了,您亲自来接她回家?小姑娘一看就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也只有你们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

岳宝华被这番话弄得不胜其烦,恰在此时,听到一声:“华叔。”

“抱歉,我朋友来了。”岳宝华指了指楼梯口的人,朝着乔君贤走去。

岳宝华走过去问道:“二少怎么在这儿?”

“想看看内地百货公司的经营情况,主要了解下哪些家电畅销。我上大学时代理了一个西德品牌的家电,在鸿安百货和大卖场卖得都很好。这次跟爷爷来内地,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乔君贤来了有一会儿了,华叔的这位孙女,认识短短几天,却总是给他带来惊喜。刚才见识了她的控场能力,实在太厉害了。他本想跟岳宝华打个招呼,见岳宝华正和人聊天,就等在一旁,看到岳宝华一脸无奈,估计是嫌烦了,便主动上前打招呼。

“看得怎么样?”岳宝华眼睛盯着柜台那边,跟乔君贤交谈着。

“还没看呢!”乔君贤看到岳宁掀开帘子出来,“岳宁出来了。”

岳宁换回了土布衫和打补丁的裤子,头发来不及编辫子,随意扎了个马尾。

百货公司领导张大了嘴巴,一个时髦姑娘进去,怎么换了个淳朴的山村姑娘出来?

岳宁看到乔君贤,一脸诧异:“乔先生,您也在这儿?”

“我来看看家电。”

“是吗?”

“你们慢慢逛,我先上去了。”乔君贤说。

“再见。”

岳宁转身对营业员说:“同志。”

营业员此刻可不敢再怠慢这个小姑奶奶,不管她穿得像村姑还是像城里人:“衬衫和裤子,您穿着都好看。”

“我要中号的,蓝色和绿色的我也要。”岳宁把两件衬衫放在柜台上。

大家嫌弃这颜色不够鲜亮,岳宁却很喜欢。这蓝色是带着灰度的雾霾蓝,绿色中透着黄色,如同秋天草原渐渐变黄,是中国传统色中的枯绿。上辈子她开高端饭店,主打国风特色,还将中国画技巧运用到摆盘上,枯绿这种虽不鲜亮却很有意境的颜色,她用得很多。

“这件也要?”营业员特意拆开那件绿色的,“小同志啊,这件是布料厂染坏了颜色,处理给服装厂,服装厂搭售给我们的,不用布票,还便宜。”

“要。”岳宁又让她把两条裤子拿了出来。

营业员算好价格,开好票,把钱和票夹在夹板上,挂到头顶的钢丝绳上,大声唱票:“一共四十三块八,收四十五块。”

这可真是一笔巨款,她在小杨沟一年的分红都没这么多。

夹板顺着钢丝绳划到收银台,找零和敲了章票又从钢丝绳上回来。

岳宁把衣服装进打了补丁的布袋里,斜跨在身上,又去鞋子柜台买了一双丁字型皮鞋,一双球鞋,再买了内衣内裤,她的内衣全是自己缝的小背心,土布厚不透而且厚,穿这个衬衫里面小背心上打了多少补丁都能透出来。

孙女不扭捏该买就买,岳宝华心里高兴,他提着鞋盒和岳宁一起下楼。

祖孙俩到楼梯口,乔君贤刚好下来。

第18章 有共同语言(捉虫)

三人一起下楼,乔君贤问:“买好了?”

“买齐了。你呢?看得怎么样?”

“很意外,这里的电器价格非常贵,你知道一台双门雪柜要多少钱吗?”乔君贤问。

岳宁装不知道,问道:“雪柜是什么?”

电冰箱这玩意儿,对她来说记忆久远,远到上辈子。

乔君贤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把岳宁从山里接出来,之前她根本没有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连忙道歉:“Sorry呀!”

在港城,人们习惯中英文混杂,岳宁根本没机会学英文。乔君贤察觉到自己连道歉都用英文,而岳宁可能听不懂,便纠正道:“抱歉,我只是顺口问,雪柜就是制冷的机器,双门雪柜,一个门可以制冰,另一个门可以保持低温,用来存放饮料、西瓜之类的东西。”

岳宁指了指卖冰激凌的冷冻柜:“是这个吗?”

“对,不过这个只有冷冻功能,家用雪柜还有冷藏功能。这里一台雪柜将近七百块。”

“这么贵?听陈先生说,他们薪水也不过几十块,难道要一年的工钱?”岳宝华也感到诧异。

“而且有钱也买不到,凭票供应。”乔君贤笑着说,“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也要五百多。”

岳宁问道:“那港城雪柜和电视机多少钱呢?”

“港城早就流行彩电了,彩电大约一千港币,雪柜的话也不到一千港币。人民币按照官方牌价,人民币和港币汇率大约是1:3.5左右,也就是说折算成港币,一台双门雪柜要两千五港币,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千八港币。”

自己国家在这个产业上落后,价格贵似乎也无可厚非。岳宁记得当年她去里约热内卢,在国内卖三四千的手机,在巴西能卖到七八千。

他们走出门口等红绿灯,岳宝华说:“所以,如果能在国内打开销路,利润会非常可观。”

“对!虽说国内收入低,但是十亿人口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哪怕万分之一的人买得起电视机、雪柜,那也是个庞大的数量级。”乔君贤兴奋地说道。

岳宝华也为他高兴,更是佩服乔家人对生意的敏锐洞察力,相比之下,自己陪孩子去买衣服就真的只是买衣服。

就在这时,岳宁出声问道:“乔先生,火车上您跟陈主任讨论国内经济形势,陈主任说咱们国家外汇储备有多少?”

虽然岳宁的问题很突兀,乔君贤还是回答道:“1.67亿美金。”

“你从德国买,到中国卖,赚到的钱要换成美金出去吧?中国一共就这么多外汇储备,你觉得改革开放了,设备不用买了?紧缺原料不用买了?这点外汇都用来给万分之一的有钱人买雪柜和电视机,让外国人赚中国人的钱?”岳宁笑着问道。

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乔君贤恍然大悟:“也是哦!”

“绿灯了,过马路。”岳宁说。

三人过了马路,乔君贤摇头道:“岳宁,你可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还有啊!如果放开国外这些家用电器进来,国外的机器又便宜又好,会不会击垮国内那些雪柜、电视机的生产厂商呢?”岳宁接着问,“这些企业一年创造了多少产值,养活了多少人?”

“也是啊!”乔君贤应道。

上辈子岳宁研究生读的是商科,后来自己做老板,对国家的经济发展历史自然了解。不过现在的她自然不能这么说,便说道:“我只是听广播,知道个大概。您可以问陈主任,他不是外经贸口子的吗?肯定清楚。”

走进宾馆门,乔君贤叹了一声:“不用问,家电是个大行业,上层肯定会想办法推广国产。就算现在销售的产品,起码落后国外两代,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扶持这些企业。瞄准中高端客户,实际上能买得起国产电视机的已经算是高端客户了。再往上就是顶层了,那些人的话,我手里的这个牌子在国际市场上又不够分量。我在来的路上听陈主任说,现在中日两国交往密切。我想两国又是邻邦,日本的家电行业极其发达,日本厂商进入中国就在眼前,一旦日本厂商在中国设厂,我的牌子就更没有竞争力了。这一点,已经在泰国市场得到验证了。”

“不仅是泰国吧?我今天给酒楼新添的冷气机,发现价格也降了很多。”岳宝华说。

“就是泰国来的。泰国在二战的时候,很早就投降日本。战后日本发展,泰国政局稳定后,日本厂商在泰国设厂。原本我们的品牌在泰国卖得不错,日本品牌泰国组装的雪柜、电视机和冷气机在泰国上市后,一来泰国对本土生产的家电有保护政策,二来泰国人工便宜,所以相比从日本进口,泰国产的日本家电价格降了20%,我们的品牌就竞争不过了。”

“这就对了,日本厂商在泰国开厂,你也认为他们还会去中国开厂,你代理的那个品牌为什么不能在中国开厂?只要德国厂商愿意,你们家跟国内的关系不错,肯定也能开啊!”岳宝华这次可是见识到乔家在国内的关系。

“可这不是关系能解决的事,对上面的领导来说,这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引入外资企业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怎么说?”乔君贤问出口,这会儿他们已经上了楼,他的房间离楼梯口不远,“要不来我房间,我们坐下聊聊。”

“好啊!我先把东西放了。”岳宁指了指肩上的包。

“OK.”

岳宁接过爷爷手里的鞋子,回房上了卫生间,出来看到沙发上的布包,她把买的衣服全拿了出来,又塞了两条裤子和针线进包里,带着包出门去。

乔君贤的房门开着,岳宝华已经在里面了。

岳宁进去,岳宝华已经注意到她背着那个破旧的布包。

乔君贤站起来问:“岳小姐喝咖啡还是茶?”

“都不喝,怕晚上睡不着,白开水就好。”岳宁从包里拿出针线,穿起线来。

“宁宁,你这是干嘛呢?”岳宝华头上都要冒汗了,孙女怎么在这里做起针线活了?

岳宁拿出裤子:“明天要穿,我今天把裤脚边给撬好。大队里组织社员开会,哪个妇女同志手里能没个针线?”

乔君贤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岳小姐喝水。”

岳宁抬头:“谢谢!”

她转而低头继续做针线:“乔先生,我没什么经验,就是凭着自己听广播,结合自己的经历感受,说说我自己的看法。”

“你说。”

“您知道蛇口工业区吗?”

乔君贤摇头:“我刚回来,不知道。”

岳宝华说:“元朗对过的那块地方。”

“那里啊!”

“广播里说,蛇口工业区开始炸山填海了,这个工业区好像是两平方公里,作为引入外资的试验田。放在和港城连接的鹏城,这个引入外资是引入哪里的资金?”一个裤腿缝好了,岳宁咬断线,“两平方公里,很小,引入港城资金,是因为港城有你们这些爱国企业家,叫试验田,是因为心里没底。”

“那就算了。”乔君贤靠在沙发上,“也是我一时头脑发热。”

“别就这么放弃呀!”岳宁换了个裤腿缝,“上面改革开放肯定是一步一步来的呀!七七年恢复高考,我兴奋极了,去报名,他们说我不符合报考条件。但是七八年就已经放宽了,要不是家里的羊发羊瘟,我就去参加高考了,现在应该已经上了一年大学了。你看变化多快。”

“你为了羊,没去参加大学选拔考试?”乔君贤无法理解,他念书的时候,申请大学是头等大事,“这难道不是第一重要的事吗?”

“政策说放宽对考生家庭审核,更注重考生本人的品格。如果我去参加考试之后,羊群死一半,这算不算以自己的利益为先,国家利益为后?那我个人的审核肯定不能通过,考了也白考。”

“那今年呢?”岳宝华问。

岳宁飞针走线:“还有半个多月就该参加考试了。”

“难怪你一开始说不想跟我回港城。”

“爷爷,您想什么呢?无非就是早一年上大学还是晚一年上而已。我就拿这个举例。引入德国厂商,就像我参加高考,需要严格审核,还要一步一步来,但是引入港城爱国商人的资金开厂,就像是七七年参加高考的一批人,立马就可以。所以为什么不是你自己开厂呢?”

岳小姐在山沟沟里长大,就算天赋绝佳,到底阅历有限,乔君贤摇头:“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在国际市场上,现在家电品牌,欧美品牌尤其是德国品牌占领高端市场,日本跟德国竞争,韩国已经崛起,港城的制造业看似风风火火,实际上就是做做服装加工、电子产品加工这些,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品牌,也没有这方面的技术积累。况且引进彩电、雪柜生产线,可不是小投资,我曾经建议过这家企业到东南亚设厂,他们算过一个数据,一条彩电生产线大概1.2亿美金。”

“对我来说,电冰箱、电视机太遥远了,我最想要的是一个收音机、一台电风扇。莫伯伯跟我说,我长在山村,无法接触外面的世界,唯有广播能通过电波把外面的消息传进来,他让我一定要好好听广播里的消息,让我学会分析政策,透过那一句句广播了解外面的世界。要是我能有一台收音机,我就不用怕错过村广播了。其他人也喜欢听广播,《赵氏孤儿》《法门寺》《白蛇传》,三奶奶都能哼唱几句,也都是从广播里学来的。”

刚刚自己还认为她阅历有限,下一句她就给自己拓宽了思路,他问:“电风扇呢?”

“我去交羊的时候,走了那么长的山路,汗干了又湿,葛大姐让我在电风扇下站会儿,让我喝口水。我那会儿就告诉自己,等我有钱了一定要买个电风扇。”岳宁咬断线头,把裤子放在腿上,抬头说,“如果你认为咬咬牙买得起雪柜和电视机的人是万里挑一,那么咬咬牙买收音机和电风扇的人,有多少?千里挑一?而且,有个好处是,雪柜和电视机肯定是国家希望自己发展的产业,国家抓大放小,不会把所有产业都抓在手里,电风扇和收音机技术难度不高,应该会放开。六百多的雪柜和六十多的电风扇,其实市场总额是一样的。”

乔君贤忍不住抬手,本想敲自己脑袋,最后改成抚了抚额头。人家待在山沟沟里,靠听广播就能有这样的领悟能力,自己远渡重洋求学又算什么?

他拍了一下扶手:“岳小姐,我们再去一趟百货商店,看看电风扇和收音机的销售情况?”

“好啊!”岳宁收了针线,“走?”

“走。”

“爷爷,您的腿静脉曲张,别跑了,在宾馆里歇歇?”

“好,我等你们回来一起吃晚饭。”岳宝华点头。

两人一起下楼,岳宁记得卖家用电器的主力好像不是百货公司,应该有个专门的商店,具体叫什么,她没接触过,不记得了。

她到宾馆前台问道:“同志,您知道专门卖自行车、冰箱之类的商店叫什么名?”

“五金交电商店?”

“对,对!在哪儿?”

“不远,出门左拐……”前台告诉了她具体位置。

岳宁向前台要了纸,根据前台描述大致画了线路,收了纸问乔君贤:“过去看看?”

还有专门卖电器的商店?乔君贤大喜:“当然。”

服务员说不远,还真不远,拐了个弯就看见五金交电商店招牌。

乔君贤和岳宁进了商店,商店外头的柜台摆放着电线电缆、门锁之类的五金商品,对面的柜台出样一辆二十八寸、一辆二十六寸自行车。

往里就不用说了,人都围着家电柜台。柜台里一台放在架子上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一段新闻,讲东北一家万人纺织厂职工食堂如何为职工提供一日三餐,就这么一个节目,这些人都堵在这里不肯离开。

出样的电冰箱是单门的,洗衣机很大,上头写着双缸洗衣机。

岳宁不解:“双缸是干嘛的?”

乔君贤回答她:“一个洗衣服,一个脱水。”

“哦!”

边上一个柜台,营业员扛了一个吊扇出来,那个顾客打开包着叶片的纸包,拿起叶片看:“同志,这个叶片掉漆了。”

那个营业员懒洋洋地说:“去买桶白漆,自己涂一下不就好了。”

“我来买新的呀!”顾客委屈地说。

营业员走过去,把纸头往上一压:“不要就算了。”

另外一个人跑了过来,掏出一张票:“他不要,我要。同志,这是我的电风扇票。”

那个嫌弃掉漆的顾客立马抱住这个吊扇:“我要,我要,同志开票,我付钱。”

岳宁凑过去看,问道:“多少钱啊?”

正在开票的营业员抬头瞥了她一眼:“你买得起吗?”

岳宁被营业员冷眼对待,乔君贤看不下去,走过去说:“我买得起,多少钱?”

营业员把圆珠笔“啪”的一声拍在柜台上,抽走压在票本里的复写纸,扯下三联单,伸手向那个顾客说:“票给我。”

那个顾客把票给他,这个营业员举着票,依旧没给乔君贤正眼,冷冷地问:“有钱,你有票吗?”

乔君贤尴尬地说:“没有。”

岳宁忍不住笑:“港城营业员只看衣冠不认人,内地营业员平等对待每一个没票的人。”

那个顾客数了钱给营业员,营业员收了钱和票一起夹在夹子上唱:“双乐吊扇一台,一百二十块。”

夹子顺着铁丝滑到了收银台。

“就这么一台掉了漆的电风扇要一百二十块钱?也太贵了。”乔君贤实在无法接受。

刚才还抱怨掉漆的顾客,这会儿脸上带着得意之色,说:“一百二十块贵还在其次,首先你得先有票。”

单子回来,营业员重新给顾客包好了风扇,说了一句:“物品离柜,概不负责。”

“这是什么道理,如果回去发现电风扇不好,难道还不能退货了?”乔君贤这回学乖了,只低声问岳宁。

岳宁撇了撇嘴:“不仅不能退货,还得你自己花钱去修。”

“啊?”

“来我这里看看,我进货的时候,都一个个验过的。”前头一个胖乎乎的大姐听见他们的对话说道。

谁都喜欢满面春风的人,岳宁和乔君贤走过去,胖大姐这个柜台卖小电器,有电熨斗、电吹风、收音机、手电筒之类的。

“他们手里没票。”电风扇这边的男营业员提醒胖大姐。

“今天没票,明天指不定就有票了。小伙子、小姑娘都到结婚年纪了,三转一响总要有的,对吧?先看看,等有票了再来买。我跟你说,收音机不能乱买,这个钻石牌……”

这位大姐是个话痨,把几家的收音机都介绍了一遍,乔君贤问什么,她都答得上来,顺带还补充:“收音机这个东西,不像电视机,自己会的话,买几个零件都能装一个,所以生产的厂家多,运气不好,买到质量不好的,多糟心?”

一个顾客进来,这位大姐立马说:“小伙子、小姑娘,你们随便看,我招呼顾客去了。同志啊!要什么?”

乔君贤边看边问:“什么是三转一响?”

“自行车、缝纫机和收音机,城里人结婚必备的。”

他们说话的当口,有对小夫妻来买缝纫机,岳宁和乔君贤看着小夫妻俩买缝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