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踪过程中春娘易容成酒肆的老妇模样,这才暂时躲过一劫。
“过了两日,王谢两家追杀的风声过去,我本想就此出城北上回陵都,可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汝城郡守已经下令封了城。百姓们怨声载道,骂郡守方世昭是想瞒报汝城水灾实情,以免影响他来年的升迁考核。”
下人已经为春娘布座舔茶,她堪堪小饮一口,放下杯盏又继续道:“可我在城中躲了几日,却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汝城之中守备日严,宵禁更是从酉时三刻便开始。宵禁过后,街道之上莫名地多出了许多身穿盔甲的士兵,铠甲样式却与汝城守卫军不同。”
姜采盈听到这儿,手心攥紧,“这是何意?难不成汝城之中还出现了别州的驻军?”
“正是。”
春娘颔首,“后来,我暗中跟踪了汝城郡守,才发现他早已跟真州郡守刘维勾结,欲引真州之兵入汝城,为淮西侯李慕驱使号令。在他的秘密掩护之下,那些异城军开始在汝城的重要据点驻扎,逐渐控制了整个汝城。”
“真是岂有此理!”姜采盈搭在一旁案桌的手渐渐收力,指尖都气得发白,“汝城灾情严重,方世昭不想着如何治水疏民,反而一心与逆贼勾结,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气得脸色发白,“只是,本公主从未听说过方世昭与李慕之间有过交集,这样谋逆的大事,他怎会甘心为李慕驱使?”
话音落下,厅中一片寂静。
卫衡听闻不语,只是眉梢微挑,眼眸漆黑。
姜采盈将气理顺之后,自然也注意到春娘讳莫如深的表情,她内心升起淡淡的不安,却还是开口,“春娘,你但说无妨。”
春娘闻言,眼神不自觉地往卫衡那儿瞟了一眼,后者只是敛眉,端起案桌上的茶饮了一口,再放下。
茶气氤氲,袅袅地升起。
春娘内心深吸一口气,才启唇回答:“听说淮西侯是以圣旨为令,才驱策方世昭全力配合。”
“什什么?”
姜采盈猛地站起身来,步摇的缠枝坠子哗啦一荡,扫过她骤然拧紧的眉心。她杏眼瞪圆,朱唇半启,却久久未曾再说出半句话。
是陛下?
灵泽县一战后,李漠仓皇出逃。她本以为陛下只是不死心,还想借助淮西李氏的力量蓄势待发,所以才掩护淮西侯从陵都城中仓皇出逃。
可是,他竟是令淮西侯带了密旨前往汝城起事么?
她想起前些日子,汝城州牧送回京城的奏报中曾提起过汝城百姓大举抗议,说海河倾倒天降异象乃是由于奸佞弄权所致
矛头直指卫衡。
就连朝中御史,不惜撞柱死谏也要请求陛下严惩陛下当时虽未表态,可朝中各中立派党,纷纷侧目
难道,这一切皆是由陛下一手策划?否则何以解释远在江南的汝城郡守,竟会对逃窜的淮西侯言听计从?
不
她与卫衡成婚前,陛下明明答应过她,往后一切皆应以百姓社稷为首,切不可为了固权而引发民乱
两种思想算计在她颅内打着架,她整个人混乱地有些发懵。如果说,汝城之乱是由陛下授意
那么甘州呢?甘州失守,是不是也是陛下计划中的一环?思及此,姜采盈眸中怒火灼灼,贝齿紧咬间字字如冰,“胡闹!”
“他这是在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春娘见状,指尖绞着帕子,眼神有些飘忽,直至对上卫衡深沉薄怒的眸子,这才硬着头皮继续道:
“后来,淮西侯在汝城之中煽动民怨,引发了百姓当街砸抢,真州郡守刘维派兵镇压,士兵伤亡较重。淮西侯不费一兵一卒,就在汝城中积累了一呼百应的名望,这令刘维心生不满。双方嫌隙之下,城内又发动了一次暴动。”
“暴乱之下,李慕以圣旨之名,成功策反真州驻扎在汝城的士兵,刘维在仓皇逃走的过程中,被淮西世子李漠一箭射穿脖颈,不治而亡。”
姜采盈猛地后退半步,指尖掐进掌心,不可置信,“死了?”
春娘垂眸颔首,“是。”
“后来郭大人与安少卿请求周边三州州牧发兵援助,大开城门接纳汝城逃窜的百姓,暴动才算稳定了下来。”
解决完暴乱之后,郭钦亲自将春娘送上了回陵都的马车。
“只是目前,方世昭却与淮西侯狼狈为奸,据城为守,大有垂死抵抗之意。”
姜采盈闻言,不禁皱眉,“怎么,难道陛下捉拿淮西李氏的诏令还未传到江南各州府郡么?”
方才她醒时,揽月曾提到自她被李沧从卫府中掳去后,陵都城百姓对淮西李氏颇有不满。为平众怒,陛下已经下旨明昭抓捕淮西李氏一族人,玄铁军已经拔军西北郡,奏报也加急派发到了十三州府。
若方世昭得此诏令,怎可能再听从李慕之言,继续行谋逆之事?
“许是”春娘言语迟钝,凝眉半刻。
正这时,一旁的卫衡却沉着眸子出声,“方世昭已酿下大错,加之他已经失信于汝城百姓,想必即便伏法此生仕途也已经无望,铤而走险也是有可能的。”
“是,是的。”春娘的手心在袖中握紧,在一旁搭腔。她的余光忍不住往上座的姜采盈看去,只见她神情恍然,有些心不在焉。
春娘有些欲言又止。
眸光流转之间,对上卫衡如毒蛇一般锐利阴鸷的眼睛,顿时噤了声。
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春娘请辞。两人之间并无过深的交情,所以姜采盈也未挽留,只是口头上客气让卫衡起身相送。
春娘身为卫衡下属本该婉拒,可没想到卫衡却先一步起身往庭院外走去,春娘有些错愕,不过也随即跟上去。
朱门之外,卫衡的气压低得吓人。
春娘惶恐下跪。
“管住你的嘴,不该说的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春娘冷汗涔涔,“是。”
“惜春坊已经暂时被官府关停,这些日子你便回无忧谷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回京。另外,传令下去,命暗卫盯紧雪姬娘子,她最近和匡沉瑾似乎走得很近。”
春娘恭敬颔首,“属下遵命。”
“还有”卫衡目光放远,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厉,“刘维,尽管处理掉。”
闻言,春娘眼中闪过一丝怔然。可抬眸时,卫衡已经迈开步子,衣袂翻飞掠出数丈,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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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汝城的奏报经由并州州牧传到陵都,方世昭与淮西侯造反之心人尽皆知。朝廷的风向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倒向一边。原先淮西侯的同党如今在朝中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得很。
市民百姓热议沸腾,惜春坊还未开放,城中说书时评的茶馆酒楼则日日爆满。
揽月将近日府外的大事说给姜采盈听的时候,姜采盈正躺在院外的椅榻上乘凉,“揽月,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怪?”揽月有些茫然,手中却一边为她点上驱蚊的香烛,“公主,如今淮西李氏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您是不高兴么?”
揽月斟酌着用语,她不确定公主是否还对从前的淮西世子存有旧情。
“高兴,本公主当然高兴。”
她做梦都想着能够将淮西李氏绳之于法。按照目前的局势,西北淮西郡大概率已经被玄铁军给扣下。
淮西李氏府邸上下三百余口人,女眷充妓,男丁被押解入京。其余涉嫌谋逆人员,一并打入天牢等候刑部和大理寺审讯发落。
如今,只剩淮西李氏父子固守汝城,苟延残喘,成不了大事。一切静待尘埃落定,她本该彻底放下心来的。
可姜采盈心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止不住凝眉思忖,“我只是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有些太过于巧合。”
“巧合?”
“说不上来”
李沧既然能在临死前说出真州刘维的名字,此人定然不简单。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她细细回忆着那日春娘回话事的神态,言语闪烁,似乎有所顾忌。姜采盈内心烦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晚膳过后,姜采盈照例入了药浴。
热池之中,水雾氤氲,也暂时将她的愁思涤荡几分。她靠在桶壁边上闭目养神,外头乔生传来话,说卫衡今晚有要事在身,便不过来了。
“知道了。”
姜采盈并不是很在乎,自汝城一事接近落定后,卫衡反倒变得忙碌了起来,她也乐得清闲。
片刻过后,她猛地睁眼,手臂在浴池中微动,激起小片的水花。不对最近卫衡好像是在刻意避着她?
正这么想着,门扉处传来一阵轻响,纱幔被风撩动少许,影影绰绰间有一人闪过。
姜采盈警惕着盯着,一边大喊,“揽月!”
水雾氤氲之下,窗外的人影顷刻间消散。下一秒,揽月推门而入,“公主,怎么了?”
“方才,你可看到屋外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揽月有些狐疑,“未曾。”
见公主神思郁结,揽月也警惕地环绕一周,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布条,被水雾晕湿大半,“公主,你看!”
揽月有些紧张,压低语调将布条递过去。
姜采盈接过去,小心翼翼打开,“公主,此乃局也。后日灵台山一叙,真相自明。”
短短几字,言简如刃。
姜采盈惊呼,“此为辛夫人字迹!”
第47章 第47章
夏夜燥热,连一丝风也无。
已是深夜。
府中灯火通明,却照不散廊下交错的暗影。议事堂内,卫衡端坐于首,眼眸低沉。
“主上,抓到了。”
府兵身着甲胄,走动之间铁甲铮铮,正押解着一位柔弱的女子入议事堂,贺阶的身影紧随其后。
那女子一身侍女装扮,被府兵重重地丢在地上,抬眸时眼神冷然,眉梢上挑,静静地盯着卫衡。
“主上,果然不出您所料,府内果然出现了奸细。”贺阶冷峻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此人从公主殿下浴房中出来,行事鬼祟,被巡夜的府兵抓个正着。”
“说,你是谁派来的?”
卫衡凝眉看向那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她是何时入的府门。地上那女子却粲然一笑,“既被大司马知道,奴婢便只有一死,动手吧。”
堂内副将见她嚣张气焰,抓耳挠腮地便要上去一脚,被卫衡以眼神止住,他眸色深沉,倾身而下时浑身压迫感十足,“你是陛下的人。”
语气笃定,无半点犹疑。
那婢女眼神闪烁片刻,鼻腔里冷哼一声瞥过头去。
灯火之下,卫衡冷峻凌厉的轮廓被光影分成明暗交织的两半,一字一顿,“公主,此乃局也。后日灵台山一叙,真相自明。”
一字不落。
卫衡将字条中的话完整复述出来。
那婢女怒目圆瞪,眸中惊恐难以平复,“你你怎会知?”不消卫衡再多说一个字,她被身穿甲胄的府兵拖走
等待她的是何种命运,一目了然
廊檐之下的风铃随着门扉关紧,不由地发出清脆响声。
外头,起风了。
屋内一片沉寂。
众幕僚面面相觑,皆在等主上定夺。自公主从卫府失踪后,府中明松暗紧,方才那位侍女的身份,其实早已暴露。只是他们誓要将卫府残存的暗中细作全部铲除,才暂时按兵不动。
果然,汝城之事后,有人终于坐不住了。
许久之后,主座之人依旧静默。
众幕僚有些坐不住,纷纷使眼色给贺阶。贺阶只好轻咳一声,酝酿好语气,轻声开口,“主上,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卫衡冷眼,抬眸扫过他们,众人的眼神纷纷回避。他明白,此事涉及到公主身边之人他们不好开口。
可是,事态已经非常简单。
公主身边的辛夫人,是陛下安插在卫府的眼线,她与真州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公主殿下听从了辛夫人之言,只怕事态要变得复杂。
许久之后,卫衡眸中厉色消减下去,状似叹了一口气,“近日,昌宁似对我起了疑心。既有疑心,她便会不依不饶。一味地掩盖,只会欲盖弥彰,所以,本王要让她自己来发现,所谓的事情真相。”
众幕僚交换视线,刚欲出口,却听主上眸间凝聚霜雪般冷冽,“只是,她只能发现本王想让她发现的真相。”
真州之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这是卫衡的底线。
一旦她得知,那么他二人之间将绝无可能维系现有关系。
“传令下去,让葛青动手。”
吴悬不在,另一副将荀益代为统领任命,他洪亮的一声,“是。”在夜深的议事堂中惊醒了众人昏睡的神经。
“另外”卫衡指腹揉搓着,静静思虑,须臾之后才沉声开口,“给阿兰传话,明后两日我不希望昌宁有任何机会入宫接触到陛下。”
众人闻言,都有些惴惴不安头皮发麻。贺阶踌躇着劝道:“主上这样是否有些不妥,宫内人多眼杂”
给陛下下毒,未免太过冒险。
偌大的太医院,只要有一个人脱离他们的掌控,便有可能发现端倪。
“再说,公主殿下也不一定会去向陛下求证圣旨一事。”
“不”卫衡沉声,“我了解她,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莽撞,骄纵的小公主。”
如今,她思虑周全,懂得步步为营,也不会轻易受人驱使摆布。正是这样,卫衡才更加头疼想要瞒过她的视线,就不能掉以轻心。
“主上,此事还需多加思”
贺阶再欲多言,却被卫衡摆手制止,“就这么去办。其余众人,在灵台山上部署好一切,免生异动,尤其是要保证公主的安全。”
众人见多说无益,也只能拱手领命,“是,属下遵命。”
解散之后,已是后半夜。
整个卫府,万籁俱静,廊外的灯笼被风吹起一个弧度,在夏夜里轻轻飘着。
卫衡的眸光幽长地望着远处东南角的那座静谧又安详的小院,许久之后,迈开脚步,往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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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朱门落锁,外头守卫昏昏欲睡。
打盹之间,两人眼神半睁半闭。转眼之间倏地看到卫衡,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府府君”
自公主失踪回来后,卫衡便派了府兵日夜值守于院落里外,除去已知的细作之外,并无可疑人员可随意进出。
只是如今状况,却令卫衡冷眼。
院中人影俱静,卫衡沉着声音,压低声线,“自己明日去乔松那儿领罚滚!”
“是是”
两人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曲廊的拐角,融进夜色之中
卫衡轻手推开寝房的门,一股药香混合着薄荷的清爽钻入鼻尖月色如纱,轻覆于她莹白的面容之上,仿佛盖上了一层薄霜。
明明是炎热之际,她却紧拥着被衾,长睫在阴影中不安地颤动着,“不卫衡”
她眉心紧蹙着,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卫衡二话不说,脱下外衣躺在她身侧。明明她是在做噩梦,可唇间几声呓语,终于有了他的名字。
他止不住心中欢喜,月色中他侧过身来,静静地凝望着姜采盈的睡颜。
卫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她的呼吸气息,深深浅浅地在卫衡的耳侧响起,在静谧的深夜里,他多么希望此刻即永恒。
卫衡轻轻地拥着怀中之人,在她方才舒展的眉心之下,浅浅落下一吻,相触的一瞬间,怀中之人身躯微抖,眼眸转醒之间开始挣扎。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
姜采盈胸膛起伏更加明显,梦中的不适令她终于撑开眼皮,醒了过来。
“卫衡”
黑夜之中,她的语气带着睡梦中的慵懒,尾音不自觉上扬,像羽毛一样,悄悄刷过。
寂静的月色中,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流光。呼吸交缠之间,气氛渐渐灼热。
“吵醒你了?”卫衡轻声,摸了摸她的脸颊。姜采盈凝视着他,摇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
“梦见梦见你欺骗了我,誻膤團對獨鎵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后来你拿着剑杀了很多人,很多我的至亲至爱,全死在一场大火中”
卫衡手中动作一滞,指节微曲,从她的面庞上移开。
微弱的停顿,被姜采盈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眸漆黑一片,晦涩不明。下一秒,卫衡眼神斗转,眼里噙着笑意,他伸手一根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不会的。”
“是么?卫衡你不会欺骗我?”月色下,姜采盈的语气如蝉翼般轻盈,多年以后她回忆起往事,依然会记起这一晚。
她略带紧张,心悸和不安,再一次满怀希望着一个男人真诚的回答,多么愚蠢。
“不会,我永远不会欺骗你。”听到他如此笃定的话语,不知为何,姜采盈的内心竟松了一口气。
“好,若你有朝一日骗了我,我就”
“唔”
余下的话,猝不及防地被柔软的唇瓣堵住
卫衡的心跳得厉害,他连唇瓣都微微颤抖着,不想把她的话听完。
姜采盈的心,同样跳动着。
卫衡的逃避,几乎让她笃定了心中所想。一股莫名的悲凉,悄然在她的心中升腾着
也许,今夜过后,亦或者说后日一过他们之间再难有这样的平和
姜采盈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烦躁。她后退地躲过卫衡的亲吻,下巴却被人捏住。
卫衡拉开锦被,身子全倾覆上来。月色之下,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略显娇小的身躯,一呼一吸,胸膛交错起伏,亦如他们之间的旖旎气氛,起伏交错。
焦灼,不安。
姜采盈咬咬牙,忽而抬手揽住卫衡的脖颈,纤细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颈后的发丝。
卫衡身形微顿,还未及反应,她已仰起脸主动覆上他的唇,温热的触感酥麻,令两人都为之一颤。
这个吻,跟以往的都不同。
一瞬间,夜风停滞。
月色大肆倾泻,照在他们交缠的身影上,被衾狼藉
完事后,天光渐明。
卫衡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开始为自己穿衣,而后推门离去。姜采盈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从装睡中醒来,她几乎一夜未眠。
穿好衣服,系好束带后,卫衡在床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也一夜未眠。
而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着沉稳地步伐踏出了房门。脚步声越走越远后,姜采盈才出声唤着揽月,撑着身子坐起来。
揽月轻柔地推开房门,一缕阳光从门缝中漏进来,有些刺眼。
“揽月,把药拿来。”
屋中的旖旎还未散尽,揽月自然心领神会,从一侧的柜子中取出那药来,就着温水伺候公主服下。简单洗漱过后,姜采盈已不复昨夜颓丧。
“备马,我要入宫一趟。”
卫衡所说是真是假,她要自己亲自求证
第48章 第48章
“陛下病了?”
由公主府出后,姜采盈的车驾在朱华门外被江澈拦下,“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子时,陛下彻夜批阅奏折,忽感身体不适。”
这么巧?姜采盈狐疑地盯着眼前之人,江澈的表情是一概的淡然,“回禀公主,陛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日夜劳累,加之暑气入体故而有些体乏,太医院已经给陛下诊治过,这几日陛下需静养,不宜召见任何人。”
“连本公主也探望不了?”
江澈虎口的薄茧握紧刀柄,沉声道:“恳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微臣。”
“好,本公主不为难你。”姜采盈抿唇,“我入宫也并非是为了面见陛下,只是听闻护国公之女安氏被陛下选为贵人,我二人姐妹情笃,又多日未见…故而想借此机会叙一叙家常。江统领不会连这也不允吧?”
江澈眉梢挑了挑,姐妹情笃?谁信?
今年元宵宴上,她还在与安清岚互扯头花,闹得十分僵呢。
江澈敛眸,“微臣惶恐,无诏入宫乃为陛下亲封特权,公主若无诏,请恕微臣不能放行。”
姜采盈脸色沉得难看,可江澈的脾气她大致也清楚一些。她无奈登上马车,驶离宫墙之后,揽月仍见她愁容满面,止不住小心提议。
“公主,其实要想知道陛下的状况,也不难虽然我们进不去,可是有人能出来啊。”
“嗯?”姜采盈眼神中露出一丝赞赏和欣喜,“继续说。”
揽月被公主认真地凝视,脸颊止不住有些泛红,“公主,您前些日子命我注意京城中的动向,我便多加留心了些。”
揽月眼眸流转,“近来,京城中又出现了一位新人物,由丁太傅亲自举荐,名为陆执安,听说他写了一篇叫《经策论》的文章,针砭时弊,令陛下见了都为之震动,甚至亲自召见。”
“这几日,他每日都会随太傅入宫与陛下彻夜长谈,想必皇宫的状况,他会清楚些。”
“这么说,昨晚陛下还与太傅和这位陆执安畅谈时事?除却宫人之外,他是最后一个见过陛下的人?”
揽月点了点头。
姜采盈眼中有些怀疑警惕,“这个陆执安,是什么来头?”
“听坊间流传他只是京兆尹府的一个普通书吏,娶了城南王屠户的女儿,不知为何就入了太傅之眼。”
将姜采盈却宽慰笑道:“在当今世道,太傅他老人家风骨独存,任人唯贤,举荐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倘若此人真的有经世才略,那对陛下,对江山社稷皆有好处。此人如今在哪儿?”
揽月想了想,“多半是在他岳丈的当口打下手吧。”
姜采盈挑眉,唇边含笑,颇有赞赏模样,“常言道,君子远庖厨。他能打破常规,不顾世俗眼光,确实不一般,难怪太傅对他青睐有加了。”
“公主若想见他,奴婢这就去安排。”
“嗯。”
“哎,你等等。”姜采盈转念一想,“他既已娶妻,那便连同他的妻子一起邀请到摘星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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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阁,京城第一酒楼。
八月中旬,陵都城的禁娱令解除,各处酒楼乐馆陆续开放,其中以摘星阁规模最为豪华气派。
陆执安和王晓檀,自然没来过。迈进门槛之前,王晓檀神情紧张,不停地左顾右盼,一双手似乎不听使唤,不停地冒汗。
她搓着衣角,有些惴惴不安,“相公,你说公主为什么连同我也一同召见啊?”
“不管何故,等见了公主就知道了。”陆执安轻轻地牵住她的手,“别紧张,公主又不吃人。”
听闻此,王晓檀嘴角终于扯了扯。早已得公主令的小厮迎上来,将二人一路从楼梯引到三楼的靠里的一间雅致包间
“相公,我这样穿会不会不太好?”
“相公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相公,听说公主是位极美丽的女子”
陆执安站定,在妻子面前站定,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眸,“夫人,不必紧张,一切有我,好吗?”
王晓檀何时这般紧张过?感受到丈夫安抚的视线,她的心终于定下来一些。
“嗯。”
两人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的正中央,一张四折的牧马屏风将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隔开。
“微臣/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行礼过后,二人执手凝眉,恭敬地等着屏风后的动静。只见徐徐之间,姜采盈转过身来,她身侧后的梁柱后走出几个仆从,开始为他们布座添茶。
“二位请坐。”
姜采盈率先坐下,屏风之后,王晓檀只能看到公主的视线稍稍往她这边偏,“陆夫人今日本公主邀陆”
由于陆执安在国子监还未正式有官职,姜采盈一时竟不知称呼陆执安。
陆执安即刻拱手,“微臣目前尚在京兆尹府任孔目官一职。”
“嗯,今日本公主突邀陆孔目一叙,着实唐突。所以这才邀请夫人过来,希望夫人见谅。”
“民女惶恐。”王晓檀嗓门大,这会儿因紧张,语调更高了些。
姜采盈因此忍俊不禁,“夫人乃性情中人,本公主很是喜欢。”
王晓檀心花怒放,难得地装出淑女的模样,“多多谢公主赞誉。”
席饮过半,他们相谈甚欢,三人之间的话题王晓檀头上素雅的珍珠发钗转到他的《经策论》其中细节。
王晓檀一开始拘谨地不知所措,几杯茶水下肚后,也稍稍放开了些。可反观陆执安,脸上虽也露出和煦笑容,心中却止不住越来越沉重,也隐隐有不安。
公主并不需要如朝中其他人一样,刻意接近他示好。
太奇怪了
日头正移。
公主身边的丫鬟不知为他二人续了几回茶,陆执安心中的犹疑也渐渐地被公主如沐春风般的话语打消
姜采盈眼中闪着光芒,心中欣慰不已,“常人谋一事,陆卿却能谋永世千秋;众人争眼前寸利,陆卿却心系万里山河。不愧是太傅他老人家看中的人才,我朝有陆卿,实乃国之大幸啊。”
闻言,陆执安一脸肃穆,立即站起来拱手行礼,“微臣惶恐,实不敢当。”
姜采盈却摆摆手,“陆卿不必谦虚。本公主今日邀约,便是想看一看近来京中热议的风云人物,是否当得起这惊才绝艳之名,如今看来,陆卿果然名不虚传。”
王晓檀跟在一旁,神情有些茫然。
她有些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话。
当初爹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去学堂,可她死活不愿意去她正失神怅然着,身边传来了公主的话。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与二位畅谈,也算了了本公主一桩心事。”
王晓檀和陆执安相视一眼,皆已经会意,于是起身行礼,“微臣/民女告退。”
“嗯。”
“吱呀”一声,门扉被关紧,屋内寂静,只剩旁侧煮茶煎水冒出的汩汩水声。揽月走到她身边,“公主,他们都走了。”
闻言,姜采盈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陛下身体不适,果然有诈。”
方才,她有意无意地提起《经策论》内容,陆执安虽有疑虑,恐女子干政,却还算坦荡豁达,席间陆执安也自然说起昨晚他与太傅、陛下三人畅谈“君主无为而民自化,自正,自富”的可行性
从陆执安的讲述中,陛下似乎情绪激昂龙颜大悦,丝毫不显病态。何以子时时分,就突然病倒了?
揽月惊呼,“公主,您的意思是,有人意欲谋害陛下?”皇城之中,宫墙内围,何人敢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加害陛下?
“这倒不至于。”姜采盈沉思着,眼睛眺望远处,“太医院已经诊断过,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
“唯一的可能就是”姜采盈怒目而视,“有人暂时不想让本公主见到陛下。”
揽月闻言,正歪头思索着,耳侧响起姜采盈沉重的吩咐,“揽月,你派人去裕王府走一趟,说明日我要去看望三嫂嫂。”
“切记,要让卫府的人都知道明日本公主要宿在裕王府上。”
她知道公主要做什么。
揽月隐隐不安,“公主”
“明日启程灵台山,我们要以裕王府的车驾出行,掩人耳目。”
揽月眉心狂跳,却只能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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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摘星阁回来之后,陆执安发现平日里聒噪的妻子有些安静,不由地出言询问,“娘子,你怎么了?”
王晓檀脚步停在原地,仰头望向他,“相公,今日你与公主殿下从国家大事谈到百姓民生,我很是羡慕,原来女子也可关心时论,心系苍生,并不必安居于一隅。”
“娘子,你也想读书?”
王晓檀摇摇头,“我自认为资质愚钝,并非执笔研究之才。可我在想,或许我不该再一辈子帮我爹杀猪卖猪肉,我也该找点别的事情做”
“嗯。娘子,你有此心,为夫定全力支持”
堂前树影,他二人笑着依偎在一起,气氛温馨宁静,尽管夏日燥热。
彼时的陆执安不会知道,数年之后,当他回忆往昔时,佳人已经不在,徒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剜心锥骨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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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
一道残影略过绿林古树,倏地停在了廊檐之下。
“主上,公主殿下去见了陆执安。她手下的丫鬟,向裕王府送去了明日拜访的帖子。”
一道沉声,在堂内缓缓响起,“知道了,继续盯着。”
“昌宁,你果然不出我所料。”
第49章 第49章
八月初七,灵台山。
古樟森然,晨露未晞。
自裕王府到灵台山,路途并不远。一路上,草木清气混着香火味扑面而来。
“公主,我们到了。”揽月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在她的搀扶之下,姜采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寺庙的黄墙黑瓦掩在岚雾间,飞檐下铜铃轻晃。
远处,还有零落的僧人在台阶上洒扫。
他们来得有些早了。
“施主,请随我来。”一位小沙弥的僧袍双手合十,走到了他们面前。姜采盈有些意外,“小师父,您知道我的来意?”
小沙弥眼睑低垂,并未说话,只是讳莫如深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再重复一遍,“请。”
姜采盈与揽月相视一眼,徐徐跟上。昨夜一场下雨洒下,这白阶上湿苔尚且隐现。
山雾漫过朱漆斑驳的槛窗,揽月小声说道,“公主,听说这灵台山的佛祖很灵,我们要不要也去求上一签?”
姜采盈笑而不语,“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小沙弥将她二人领至寺庙的后院,院落门口有一颗参天古树,树枝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他在一间屋子前站立,“施主,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姜采盈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只是道:“多谢师父。”
随着门打开,两个褪色的蒲团静静地被放置在正中央的石砖地板上,香案积着厚厚香灰,几缕残烟在光束中浮动。
迈进门槛,却丝毫不见人影。姜采盈轻轻唤了一声,“辛夫人?”
无人应。
“许是,还没来吧。”揽月说着看了看外头,此时估摸着还是辰时。
在静静等待中,姜采盈百无聊赖。
寺庙的钟声敲了一下又一下,终于窗柩外头人影绰绰,有轻缓的脚步声靠近
门一推开,“公主!”
辛夫人语含啜泣,“公主!老身……老身万死,无颜立于公主面前啊!”
她说着就要跪下,姜采盈急上前去扶住她手臂,温言道:“辛夫人,何至于此?快起来说话。”
辛夫人却执拗地不肯起身,肩膀剧烈颤抖,“家门不幸,出了那悖逆狂徒。我那前夫刘实秋还有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竟举真州之兵,拥戴那淮西逆侯,在汝城竖起反旗了!”
她猛地抬起头,神情羞愧,悲声难抑,“公主待我恩重如山,老身虽已与那刘氏罪人和离,断绝往来,然血脉相连他终究曾是我夫君……他们兄弟悖逆朝廷,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祸乱一方,老身…”
采盈搀扶辛夫人的手微微一僵,眼底却已凝起锐利的审视。
“辛夫人言重了。前尘旧事,夫人既已与刘氏和离,便不必再为他人之过苛责己身。”
姜采盈指尖不着痕迹地滑过辛夫人粗糙的衣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几分,“到底,出了何事?”
辛夫人闻言,哭声稍歇,脸瞬间煞白。
姜采盈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您前日托人递来的字条墨迹未干,言犹在耳。何以今日夫人所言所行,与那字条之意判若云泥?”
“有人在威胁你,对么?”
见她不说话,姜采盈内心冷然,“是卫衡?”
辛夫人身体猛地一颤,眼神不住往旁边瞥去。
昨夜记忆闪回
简陋的卧房内,烛火摇曳。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两名身着夜行衣、气息冰冷的黑衣人破开门扉。她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人被五花大绑地推搡而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刘实秋?你怎会”
许久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陵都城,竟是被堵着嘴,五花大绑,脸上布满青紫,眼中尽是恐惧和哀求。
辛夫人眼神警惕,望向门扉处展露的衣角,卫衡眼神阴沉地迈过门槛。
她的脸也渐渐沉了下去。
“前几日,府君二话不说将老身囚禁于此,如今这般又是何意啊?”华辛的双手在袖中攥紧,神态却保持了一贯的从容恭敬。
卫衡的声音毫无温度,“刘维在真州举兵,与淮西侯李慕沆瀣一气,意图谋反,想必夫人也有所耳闻。”
辛夫人闻言却冷笑一声,神态倨傲,“府君说笑了,分明是淮西侯李慕假传圣旨,刘维只是奉命行事。”
起码直到昨夜之前,她都是这么认为的。刘维生性怯弱,断不可能做出违逆谋反之事。
再加上,卫衡又趁公主失踪未归之际二话不说将她软禁起来,是何居心?
不过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才想要杀刘维灭口,恐怕等风浪平息连她也难逃一死。如此狼子野心,她纵是死,也不忍心公主还蒙在鼓里。
于是,她几经辗转,送出了那张纸条。
可身侧的人语寒,“是么?”
“若只是奉命行事,为何陛下要下令捉拿他二人?”
此言又令辛夫人身形一滞,眼神惊恐,又透露出几分不确定。
假传圣旨并非小事,方世昭身为一城郡守不可能察觉不出,一直任由李慕驱使。再者,刘维也没有蠢到如此地步
可若是李慕真的奉了陛下密旨想要在汝城起事,以此制造民怨将大司马击垮,又实在太过冒险。事关国昌,此事若败露,陛下必然会遭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论真相为何,陛下都不可能承认。
密旨一事,只能由淮西侯李慕伪造。至于这刘维的性命,也断然留不得。事关重大,连刘实秋也难逃一死,甚至连她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耳边传来卫衡沉沉的话,“前几日你托人送给昌宁的字条,我看了。”卫衡眼眸中倏地露出些阴鸷的光,“若本王没料错的话,夫人是想借刘维之死,重提当年旧事。”
辛夫人心中生骇。停顿之中,她听到自己越来越如雷鼓般的心跳。
半晌过后,卫衡开口,“夫人和刘实秋的命,本王都可以保住。至于要不要,全在于你。”
辛夫人闻言,睁眼看向卫衡,眼神中不可置信,“府君,这是何意?”
卫衡的身影被烛火映得摇曳,他转身,“夫人是明白人。真州刘维,曾协理过乌桐官案。那案子底下埋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先帝的手笔,我父亲的血债“
辛夫人眼眸睁大,“府君竟是为了”
卫衡背着光,身影颀长,他的背脊在烛光中微屈,目光深沉而坚定,“这一切,都不能让昌宁知道。”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回忆毕,公主的质问还响彻在耳边。辛夫人的喉咙里发出些声响,就在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时——
“嗖!”
一道乌光穿透窗柩,寒光骤现,尖锐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凝重的空气。
姜采盈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向前一扑,左手狠狠推向辛夫人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将辛夫人整个身体横着推开。
“噗嗤!”
箭矢擦着辛夫人翻滚的衣角掠过,箭锋边缘倏地在姜采盈的右臂上侧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呃”她闷哼一声,右臂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衣袖。但她动作丝毫未停,“小心!”
她身体顺势向侧旁翻滚,对着揽月厉喝道:“趴下!”
被推得滚到墙角的辛夫人,魂飞魄散。随即而来的是更密,更大声的箭矢破空声。屋外,是无尽的刀剑与箭矢碰撞的“铮铮”声,人影翻飞。
脚步声,皮肉刺入的惨叫痛苦声不绝于耳
渐渐地,外头的打斗声散去。
有人破门而入,衣料上沾满浓重的血腥味,强势充斥着鼻尖。
房内三人,皆惊恐地看过去。
“师父?”
姜采盈嘴唇微张,木讷地盯向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灰青色的长袍染上一道道触目的血痕,高束的青丝微乱,有几缕贴在银色面具上,增添了几分颓败。
姜采盈背靠着坚实的桌案,忍着臂上刺痛,渐渐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门口那道身影而去,眼神中满是意外和喜悦。
门口那人身形微顿,面具之下的眼睛,渐渐掩去了锐利锋芒。
“真的是你?”姜采盈一把抓住那男子的手腕,被他警惕地挣脱后,碰到右臂伤口,止不住疼得“嘶~”一声。
“公主小心。”揽月在从阴影里伸出手来,语气急切又担忧。
姜采盈脸色微微发白,嘴角却止不住上扬,她回头宽慰,“放心。这是我师父,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师父?”
揽月细细地重复了一遍,心中疑惧不减,公主何曾有过什么师父?她又惶恐地往门外瞥了一眼,那人全身染血,银色面具下只露一双骇人的眼,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啊。
“瞧我这记性”姜采盈无奈一笑,“你们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姜采盈转头望向眼前之人,前世种种犹浮于心在她相继失去父皇母后,承瑄姐姐又不在身边时,在她想对李漠诉说心中苦楚时
所有人都在只告诉她,公主需要端庄。
所有人,又都惧怕她的权势和骄纵,而远离她。
只有师父,不因权势而惧怕她,也不因身份而远离她。他们之间本来可以更好的告别可却全都葬送在她的任性之中。
姜采盈眼眶微湿,她激动地去抓他的手臂,“师父,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揽月和辛夫人被随之赶到的卫衡下属安顿,出门的时候,华辛突然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男人,怎么总感觉有些眼熟
倏地,面具之下一双阴鸷的眸子猝然和她对上。华辛霎时心惊,惶恐地说不出话来,“他”
那个男人,不就是府君么?
第50章 第50章
古寺钟声响起,惊起一树栖鸦。
“小心。”银色面具泛着冷光,他耳尖微动,捕捉到屋檐上细微的脚步声。
“还有埋伏。”
倏地,一道银光闪过,他握住姜采盈的手腕,一个悬身和侧身避让,下一秒一枚暗器被他手中的长剑击落。
树影之中,有细微的异动。他两指夹住一片利刃往树影之后飞去,刃光如练,顿时瞬间划破长空,最后一个弓弩手,瞳孔睁大,死在惊诧之中。
然后他转动手腕,收剑入鞘。
熟悉的动作仿佛唤醒前世,姜采盈眼眶发热,微微失神。前世师父教她剑法时,总说"剑如臂使",收剑时手腕要轻轻一转——
可她总是偷懒,不肯学。
“师父,你要去哪儿?”姜采盈再次拉住他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殷切与不舍。
“你认错人了。”
“不,我绝不可能认错。”
面具之下的男子话语冰冷,背脊挺直,“我们从未见过。”
姜采盈望着他,眼眸里的光十分坚定,“虽然我们这一世还未见过,可是上一世我们是彼此最知心的朋友。”
“上一世?”他轻声呢喃,随后冷哼了一声,“真是胡言乱语,你说你认识我,那么我是谁?”
“你小名叫江牙儿,如今行走江湖,以‘江流’之名自称。”
闻言,眼前之人怔怔地望着她,面具之下的眼神有片刻失神,“你”
见他呆愣神采,姜采盈又信誓旦旦,“我不仅知道你本名,我还知道今日,你是受人之托来刺杀当朝大司马卫衡的。”
面具下的人身形一滞,转头望向她,眼中神色复杂。
姜采盈见他沉默,会心一笑,“我就知道。师父,我们上一世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你受人之托在灵台山上行刺,被我撞见。你本想杀我灭口,却发现我其实也对他深恶痛绝。一来二去之下,我们便熟识起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你告诉我的。”
那人停滞了片刻,“你对他,深恶痛绝?”
想起今日之事,姜采盈脸色沉了下来,“他暗中买凶意图刺杀我身边之人灭口,我怎能不恨他?”
她了解辛夫人。
若非了解实情,她不会轻易送出那张纸条。可短短一天过去,她话里话外完全摘除了任何与卫衡不利的事情,只一味忏悔刘实秋与其弟弟的罪过。
可事实上,辛夫人与刘实秋早已恩断义绝,她犯不着为了他二人如此涕泗横流。
除非,她自己也受到了威胁。
纵观这几日她被谁无缘无故地囚禁着,事情也就一目了然。
欺骗,愚弄。
明明昨晚之前,她都想试着去相信他。
可偏偏
姜采盈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总之不论卫衡所谋为何,他既欲杀人灭口掩盖事情的真相,那么她就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真州刘维,即便是人死了,也不可能有点儿蛛丝马迹都留不下。卫衡究竟在掩盖什么,她会彻查到底。
“我受江湖之人所托,取他性命。但实际上,我对这位叫做卫衡的人并不熟识。不过,见公主对他的态度,想必此人定是个为祸朝廷的佞臣。”
他语气有些低沉,喉咙发哑。
姜采盈有些错愕,她回想起前世光景,有些唏嘘。半晌后才笑道:“师父这话,倒说得与我前世一模一样。”
眼前之人静默了几刻,“转世重生之语,实在虚妄,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相信。”
“我知道,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不知为何,姜采盈说完这话后,师父看她的视线有些怪怪的,叫人发毛。
他咽了咽口水,神态复杂,“为何?”
姜采盈轻叹一声,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前世,师父甚至在临终前都为她筹谋好了一切,只要她不嫁给李漠
一切都不会发生,师父也不会死
还好,她还有一世可以挽救。
姜采盈摇了摇头,随即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因为师父对我来说,是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
无论她的想法多么怪诞滑稽,多么离经叛道,前世的师父总能笑着包容一切。这一世,一定也一样。
闻言他的视线透过面具,变得更冷。
姜采盈见状,神色有些急切,“师父,你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与不相信,有这么值得你在意紧张么?”他的目光凌厉冷冽,如一道寒光直直地射过来,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产生幻视,认为他就是
不,不可能。姜采盈甩甩头,快速地将这种荒诞的想法从脑中剔除。他们今日才刚认识,师父只是对她还有些戒备。
“说话。”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气势凌人,是前世从未有过的模样。
“当当然。”
“好得很。”他似乎咬牙切齿,从齿关中迸出这些话。
姜采盈眼皮狂跳,连头皮也有些发麻。忽然,山下出现了一些响动,石阶脚下人影攒动。
姜采盈脸色一变,“师父,你快走。卫衡的人马要来了。”
“呵,那怎么能行?”
利刃出鞘,他望着山下之下的人影,“我既为了杀卫衡而来,又怎能半途而废?公主殿下,你也想让他死,对么?”
说完,他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她。寺庙之中仿佛万籁俱静。
姜采盈似乎能听到她深浅不一的呼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心不知名地紧了一下。
师父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她竟然下意识地躲避。
“我虽想让他死,却更想让你活着。你先走,下山的时候注意不要走往南边,南面有一片深湖,你不识水性,若是他们发现你的踪迹追过来,怕是危险。”
姜采盈仔细回忆着,目光所及之处,寺庙的西边有一株亭亭如盖的苍柏,她指着那棵树,“你就顺着那个方向去,最安全。”
面具之下,他的眸光死死地盯着她,脚步却不曾移动分毫。
“快啊,愣着做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姜采盈自然而然回,“随时,只要你能避开卫衡的视线联系到我。这一点,我相信对你来说并不是大问题,对吧?”
“当然。”
很简短的两个字。
可姜采盈总觉得,师父好像生气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姜采盈有些心惊,她好像看到贺阶的身影了。
在推搡之间,他的半个身子被埋进树影之中,在他完全消失之前,姜采盈忽然叫住了他。
她有些踌躇,犹豫,最终还是咬牙道:“最近陵都城中风声较紧,师父卫衡的性命,你别急着取”
冷硬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些变化,面具之下他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姜采盈脸上不知为何有些赧然,补充道:“我怕你有危险。”
远处,贺阶的身影越来越近,“公主在那里!”
姜采盈心下一跳,眼神下意识地往贺阶所在的空地看过去,“师父,快”再转眼时,树影之后已无人在,只留几片叶子左右地在枝头晃着。
“公主,属下救驾来迟,实在罪该万死。”
贺阶抱拳下跪,神态中尽是紧张后怕。可他的视线,却若有若无地往周围看去,似乎要将什么人找出来。
姜采盈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有些心虚,她轻咳几声壮大音量,“本公主无事,只是你为何会在这里?”
“回禀公主,是裕王妃派人来府中问话我们才知,公主您竟只带了揽月一人,径直来了这灵台山。主上怕您有危险,这才赶紧派我们来救人。”
姜采盈未听出贺阶的深意,只是冷哼一声,“说得这么好听,他自己为何不来?”
贺阶眉梢一挑,心中有些不安,公主殿下没有见到主上么?他率兵守在灵台山山脚下,忽然听到了山上一声巨响。
很快,哨声在空灵的山上响起。
他明白过来,有人行刺!
贺阶凝眉,嘴唇紧抿,余光看向公主,她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
头顶上,传来公主殿下略显讽刺的讥诮,“依本公主看,卫衡是无言再面对本公主。”
“公主此言是何意?”贺阶闻言,面露不悦,嘴上止不住反驳,”你知不知道主上为了你”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一声呵斥,“贺阶,住口。”
姜采盈也循声抬眸,只见在贺阶身后,卫衡正一步步拾阶而上,朝着他们来。卫衡只看了姜采盈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跪地的贺阶。
凌厉,幽黑,警告意味很浓。
贺阶止不住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好险,他差点儿就对公主和盘托出了。主上不希望公主殿下知道实情,可他真为主上不值,愤懑。
一步一步
姜采盈望着卫衡走过来的步伐,有些失神。
还未等他靠近,姜采盈便闻到了他身上比平日里更浓的沉香味道,她止不住皱了皱眉,呼吸变浅。
卫衡在隔她七八尺的位置站定,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不说点儿什么吗?”姜采盈也望着他,“关于今日刺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