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画面,比祠堂的规矩烫,比武馆的牌匾重,比所有人的议论都更清晰。
他猛地推开大师兄,挣脱陈家叔伯的拉扯,朝着醒狮队消失的方向跑去。鞋跑掉了一只,脚踩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疼得钻心,却比不上心里的疼。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拦住,不知道能不能斗过陈家的势力,甚至不知道这样坚持下去,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但他知道,他不能认。
因为他答应过梁盼娣,要回去的。
因为有些东西,比规矩重,比脸面重,比命还重。
比如,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
比如,那个站在练功房里,等着他回去切磋的姑娘。
周砚光着一只脚,在巷口追上了醒狮队。锣鼓声戛然而止,举幡子的人愣在原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手里的“百年好合”幡子晃了晃。
“都停下!”周砚吼了一声,声音在巷子里荡开,惊飞了檐角的麻雀。围观看热闹的人瞬间安静下来,连敲锣的师傅都停了手。
陈阿妹站在醒狮队后面,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脚,眼圈又红了。
周砚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围观的街坊,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那些眼神里的好奇、嘲讽、同情,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却奇异地让他冷静了下来。
“大伙听我说!”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晰,“我知道,陈家和周家的婚事,在你们眼里就像祠堂的柱子一样,天经地义。‘斩鸡头’的誓、‘出花园’的礼、‘过大礼’的规矩,我都懂!”
他指了指巷口那张贴着的誓约红纸:“光绪年间的规矩,管得了光绪年间的人,管不了现在的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自由恋爱的年代!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捆一辈子的!”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忍不住插嘴:“阿砚,话不能这么说!规矩就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周砚打断他,目光灼灼,“我跟佩珊是从小定了亲,可那是长辈们的想法,不是我们的!我从小把她当妹妹,给她买糖吃,教她扎马步,是因为她是我师妹,不是因为她是我将来的媳妇!”
他看向陈阿妹,眼神里有愧疚,却更坚定:“佩珊,我知道你委屈。你是陈家的掌上明珠,值得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而不是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我。如果硬是跟你结婚,对你公平吗?你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一个空有‘周家女婿’名头的躯壳!”
陈阿妹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了下来:“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那我问你,”周砚的声音放低了些,却像锤子敲在人心上,“你要的是那个陪你吃双皮奶、看醒狮的阿砚哥,还是那个心里想着别人、夜里睡不安稳的周砚?这样的婚姻,你要吗?”
陈阿妹被问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想要的,从来都是那个会对她笑、会护着她的阿砚哥,可她从未想过,那个阿砚哥心里,早就装不下她了。
周砚转过头,再次面对人群:“悔婚的规矩,我比谁都清楚!‘开祠堂’、‘罚香火钱’、‘祖宗牌位挪出祠堂’,这些我都认!陈家的恩情,我周砚记着,武馆的地皮,我砸锅卖铁也会赎回来,绝不会让周家欠着陈家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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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对着围观的长辈们深深鞠了一躬:“各位叔伯婶子,我知道我今天这事,不合规矩,让大家看了笑话,让周家丢了脸。但我爷爷教我,练拳要‘心正’,做人要‘真诚’。我骗不了佩珊,骗不了我自己,更骗不了祖宗——因为心不正,做什么都是错的!”
“爱情靠不住?”他笑了笑,笑得有点涩,却带着股韧劲,“陈家奶奶说爱情靠不住,可规矩就靠得住吗?光绪年间的规矩,能保证光绪年间的人不吵架、不闹别扭吗?人心要是不在一起,再厚的‘猪脚姜’、再重的‘聘礼’,也捂不热一颗冰冷的心!”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那些年轻的面孔上:“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自己选的媳妇、自己挑的老公?难道你们忘了,当初跟家里争取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吗?难道你们愿意看着我们重走一遍你们当年反抗过的路?”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人群里炸开了锅。几个年轻媳妇低下头,想起自己当年跟家里闹的别扭;有几个小伙子偷偷点头,眼里闪过一丝认同。
陈家的叔伯们气得脸通红,指着周砚:“你这小子,简直反了天了!”
“反了天,我也认!”周砚挺直脊背,像棵被狂风暴雨打过的竹子,弯了腰,却没断,“我周砚今天把话放这:婚,我肯定不结。陈家的规矩,我认罚。但我心里的人,我也绝不会放!”
他最后看了一眼陈阿妹,声音软了些:“佩珊,对不起。但我希望你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不是活在规矩里,而是活在真心实意里。”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再看那些议论的目光,也没管掉在地上的鞋。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
身后,陈阿妹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这次的哭声里,没有了之前的执拗,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松了口气?
醒狮队的锣鼓再也没响起来。那面“百年好合”的幡子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最终被人默默地收了起来。
周砚一步步往武馆走,脚踩在青石板上,疼得很清醒。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开祠堂”的惩罚、宗族的压力、武馆的困境,还在后面等着他。
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终于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像练完一套“缠丝拳”,把郁结在胸口的气,一点点吐了出去。
他摸出手机,给梁盼娣发了条短信,还是那四个字:“等我回来。”
这次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仿佛能看到她在练功房里收到短信的样子,嘴角或许会偷偷弯一下,然后握紧那枚“缠”字玉佩,继续练她的剑。
风从巷口吹过来,带着佛山特有的潮湿气息,却吹不散他心里那点越来越亮的光。
规矩再重,重不过一颗真心。
阻力再大,大不过想奔向她的脚步。
陈家祠堂的后门被轻轻推开,陈家老太太拄着拐杖,带着几个族老悄声走了进来。祠堂里只点了两盏油灯,昏黄的光落在供桌的牌位上,映得几位老人的脸忽明忽暗。
“那小子,倒是有几分他爷爷的犟劲。”陈家老爷子磕了磕烟斗,火星子在黑暗里亮了亮,“硬的怕是行不通了,刚才在巷口那番话,倒让几个年轻后生动了心。”
老太太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拐杖上的龙头,半晌才哼了一声:“犟有什么用?还能犟得过日子?”
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二姑丈突然笑了,他是族里出了名的“智多星”,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跳了跳,“对付这小子,得用‘缠丝劲’,柔中带刚,慢慢绕。”
“怎么绕?”陈家三叔公急了,“醒狮队都被他搅黄了,难道真眼睁睁看着佩珊……”
“急什么。”二姑丈摆了摆手,压低声音,“第一,把武馆的锁打开。他不是要保武馆吗?咱们就给他保,但得让他知道,这锁是佩珊求着老太太开的——‘看在阿砚哥练拳辛苦的份上,先让他把武馆开起来’,这话传出去,街坊只会说佩珊懂事,反衬得他周砚不近人情。”
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第二,让佩珊别再哭闹,天天往武馆跑。不是去逼婚,是去‘帮忙’。他练拳,她就端茶送水;他教徒弟,她就帮忙记拳谱;他忙到深夜,她就提着‘及第粥’在门口等。佛山人最讲‘情分’,日子久了,谁不说佩珊贤惠?到时候不用我们逼,街坊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他淹死。”
老太太的眉头松动了些:“这第三呢?”
“第三,”二姑丈笑得更深了,“找个由头,请梁盼娣来佛山。就说‘阿砚在这边受了委屈,做妹妹的该来看看’,把人请到咱们的地盘上。让她亲眼看看佩珊对阿砚的好,看看武馆离了陈家行不行,看看这佛山的规矩有多深。北方姑娘大多好强,见了这阵仗,不用咱们开口,她自己就会打退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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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静了下来,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过了好一会儿,陈家老爷子才缓缓点头:“这法子……阴是阴了点,但对付这种犟脾气,就得用软刀子割肉。”
老太太却没说话,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落在供桌前的陈阿妹身上——不知何时,她竟悄悄站在祠堂门口,把刚才的话全听了去,脸上没有泪痕,眼里却亮得吓人。
“奶奶,”陈阿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还有点哑,却异常坚定,“我去开武馆的锁。我去给阿砚哥送粥。我去请那位梁姑娘来佛山。”
二姑丈愣了愣,随即笑了:“佩珊懂事了。”
“但我有个条件。”陈阿妹抬起头,看着几位长辈,“要是最后……他还是不选我,你们不能再为难他,也不能为难梁姑娘。”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用拐杖点了点二姑丈:“你这馊主意,怕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二姑丈摸着胡子笑:“老太太怎么说?”
“照你说的办。”老太太站起身,往祠堂外走,“但我把话撂在这——咱们佩珊要是输了,也是输给‘心甘情愿’,不是输给那些硬邦邦的规矩。”
走出祠堂时,月光正好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霜。陈阿妹望着武馆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块手帕,上面绣着朵没绣完的缠枝莲——那是她打算做嫁妆用的。
她知道长辈们的心思,也懂二姑丈的算计。可她更清楚,自己不是在帮长辈逼婚,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要让周砚看看,她陈佩珊不是只会哭闹的娇小姐;要让梁盼娣看看,她对周砚的情分,不是一时兴起,是十八年的朝夕相处、点滴积累;更要让自己看看,这段从五岁就开始的期盼,到底值不值得她赌上最后一把。
巷口的风带着荔枝花的甜香,吹得她鬓角的碎发飘了起来。她往武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却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勇。
祠堂里,二姑丈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对老太太笑道:“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您这孙女,是彻底爱上那小子了,要不然我这馊主意,她也不会接得这么痛快。”
老太太没回头,只是望着供桌上的牌位,轻轻叹了口气。这佛山的规矩啊,捆了几代人,不知道这次,能不能捆住两个年轻人的心。
而此刻的武馆里,周砚刚把散落的拳谱捡起来,指尖划过“缠丝劲”那页,忽然想起梁盼娣练这招时总说“手腕转得疼”,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不知道,一场更温柔、也更磨人的“规矩”,正朝着他和远方的她,悄悄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