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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奎踹翻横案,坐进太师椅内,良久才咬牙,“罢了,先发出去,章宁那个老匹夫,本公逮到他,非得一刀一刀把他剐了。”

章宁看到答檄移文后,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碌碌丽辞,昏睡耳目。”

把郑奎气得半死。

京城山雨欲来,丝毫没有影响到金陵,这座城池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祥和繁荣,花朝节临近,女孩们纷纷剪了彩笺红幡,系在树梢枝头,为花神祝寿。

节日当天,姜妤和杳娘也换上春衫,和女使一道祭拜花神,将宅院后头临水而生的桃李一并挂上绸带,坐在溪边打发辰光。

杳娘被女使们央着变了好几个戏法,嚷嚷着累了,跑回玉簟席上歇着,凑到独坐啜饮的姜妤跟前,“好喝吗,我也尝尝。”

姜妤倒了一点给她,琥珀色的酒水盛在琉璃小盏里,映着光影晃动,“还可以。”

月前两人摘了紫藤花轻蒸酿酒,赶上过节,正好启坛。

紫藤自带甘甜,花气芬芳,没有多少酒水的辛辣,咽下之后,舌根返上一点杏仁香,倒是很好入口。

杳娘舒服地眯起眼,“我们手艺就是好,可惜师父不能喝,不然也给她们酿一瓮去。”

她半晌没听见姜妤回应,转头见她只是望水出神,碰碰她的肩膀。

姜妤收回眼,“你叫我了?”

杳娘有点担心,“我瞧着你这两天心事重重的,话也不多,怎么了?”

姜妤抿唇,摇了摇头,“没事。”

杳娘问,“是不是靖王即将出征,你有点担心他?”

姜妤笑了声,“我担心他干什么,闲得慌吗。”

杳娘眨眨眼,“那你刚刚向花神娘娘许了什么愿?”

“五谷丰登,国泰民安。”

杳娘笑道,“那你担心他还是很有道理的,毕竟靖王要是死了,以大魏现在的状况,非得四分五裂不可。”

姜妤神游天外,不自觉点点头,忽又反应过来,矢口否认,“我说了我没有担心他。”

“好好好,没有,不说那个讨厌鬼了,”杳娘给她倒酒,“多喝点吧,一醉解千愁。”

姜妤叮嘱她,“我酒量不好,万一真醉了,你可得顾着我点。”

杳娘不以为意,“这种小甜水,都尝不出酒味儿来,你还真当能喝多呀,放心吧,我酒量好,我看着你。”

她说得豪气干云,兴头上来,拉着姜妤行酒令,结果没说几句,自己先倒了。

姜妤自以为还很清醒,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拍拍她,“小师妹?你这也不行啊,还剩好多呢。”

杳娘哼哼唧唧,卧在簟席上不理她。

姜妤拿起酒壶晃了晃,软声嘟哝,“算了,我替你喝了吧。”

她捧起酒壶就往嘴里倒,女使们都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阻拦,“姑娘,可不能这么喝!”

裴疏则惦记着今天是花朝节,一早便命人去姜妤从前喜欢的蜜煎局买了盒花糕,准备给她送过去,谁知被公务绊住,暮色四合才抽出空来,赶到她所住的宅院。

本以为来不及给她添晚膳,谁知才到门口,便被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扑了满怀。

第64章 亲吻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和杳娘都没想到自己酿的小甜水后劲这样大,杳娘倒得快,不等女使把她挪回房,趴在廊下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姜妤却是倒得晚醉得深,不肯睡不说,还坚持要出门。

天都黑了,女使们哪敢放她走,姜妤迷迷糊糊,被扶进卧房没多久,又逃出来,门口正好拐进一个人,肩宽腿长的,没看清是谁,躲闪不迭,生撞上去。

温香软玉扑满怀,裴疏则浑身一僵,手中攒盒哐当掉在地上。

姜妤碰痛了鼻尖,含混嘤咛,听见声响,被吓得一个激灵,眯着眼睛仰起头。

月色朦胧,裴疏则背对檐下角灯站着,夜风打来,灯火徜徉,英挺的眉骨和鼻梁投下光影,在他面庞上晃来晃去。

姜妤看不清,皱眉嘟哝,“谁啊?真讨厌。”

裴疏则闻到她身上甜丝丝的酒气,反手扶住她,看向女使,“怎么回事?”

女使赶忙解释,“姑娘白天去祭花神,饮了些自己酿的藤花酒,有些醉了,一直闹着要走。”

说话的功夫,姜妤好几次拧身想溜,被裴疏则一一挡回,“好了,妤儿,回去休息吧。”

“我不,”姜妤醺醺然摇头,莹白面庞上红润氤氲,迷离茶瞳也散着水光,带了几分嗔色,不乐意地盯着他,“我要出门!”

裴疏则好声好气地哄,“行,睡醒了就带你出门。”

他示意女使去煮醒酒汤,揽着她往卧房去。

姜妤哪里肯依,拉扯间认出他来,说什么也不肯往前了,“放开我,怎么又是你这个混账?”

裴疏则制住她胡乱拍打的手,“是我这个混账,你回房睡,我马上走。”

“我不回房睡,我要去外面睡,”姜妤扬声道,“我要枕着星星睡——”

裴疏则气笑了,见她都不肯听话,索性使力,将她横抱起来,去往房中。

姜妤身体失衡,惊呼一声,没了依凭,只能被他抱着往前走,女使跑到前头打开房门,方便两人进去,姜妤却蓦地伸手,够住了门框。

她说什么都不肯松,雾气朦胧的眸子盯着他,“又是你,又是你不让我出门,我恨你。混蛋。”

裴疏则刚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原地,垂眸看她。

女使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裴疏则问,“你真想出去?”

姜妤毫不犹豫点头。

料峭夜风穿堂而过,裹挟着深重春寒,吹得人皮肤战栗,姜妤春衫软薄,也瑟缩了下,本能地往他怀里靠,裴疏则喉咙滚动了下,“外头冷,你也要出去?”

“是。”

“要枕着星星睡?”

“对。”

“好。”

裴疏则将她往上一托,转身便往外走,步下石阶,踏出院门,一直走到流水边,冷风卷着树梢彩绸簌簌飞卷,才将她放下,解开狐裘罩在她身上,“这样够不够远?”

他大病初愈,到底有些体虚,抱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呼吸有些重,深邃眸子沉沉盯着她,“还继续走吗?”

姜妤不说话了,背靠树干仰头,凝望被花枝分割成块的寥落夜空。

她身量纤薄,整个人都被狐裘披风罩住,还剩一截拖在地上,几缕发丝散开,贴着脖颈,肩头落了几片粉白花瓣,格外惹人可怜,怔怔收回目光,问,“你和我一起走吗?”

裴疏则再也忍不住,低头撕咬上她的唇。

这一吻格外凶狠激烈,好像恨不得要把她整个人拆吞入腹,手臂不由分说探进披风擒住腰肢,犹嫌不足,索性隔着衣裙将她托了起来,抵在树干上,越发用力地亲下去。

姜妤吃痛嘤咛,拳头抵着他肩膀往外推,断续挤出声音,艰难喊疼。

裴疏则力气下意识一松,被她搡开几寸,巴掌随之跟了过来,将他的面庞扇到一边。

疼痛唤回几分清醒,姜妤湿润润的眸子望着他,醉意微退,明晃晃的怨望和谴责。

两人心脏都在狂跳,呼吸纠缠,丝缕酒气弥漫,撕扯难分,裴疏则转回眼,心口还在微微起伏,低哑道,“没打够的话,就继续。*”

姜妤眼底恨恨,将他的衣襟往前扯,掐住他的脖子咬回去。

淡淡的血腥味在齿关弥漫开,瞬间像是火药点燃了引线,两人不要命似的推挤缠抱,不甚粗壮的树干受到摇晃,落花碎叶噼里啪啦洒了一身。

裴疏则把姜妤完完全全抵在树上,任凭她扼紧她的咽喉,发疯般的吻落满她的额角、鼻梁和下巴,沿着耳线贴在脖颈,浑身都散发出无法遏制的侵略气息,倒好像喝醉酒神志不清的是他,将怀中人的捶打踢踏照单全收,直到姜妤脱力松手,踩到狐裘,失衡跌倒,连他一齐扑翻在地。

姜妤压在他身上,扯开披风探出脑袋,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因刚刚结束的剧烈撕扯气喘吁吁,撑肘想爬起身,被他扣住后颈按下去。

姜妤别过脸,一口叼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下用了狠劲,看到他敛眉闷哼,她才怔怔松开,裴疏则竟嫌不足,眼角都因克制爱欲染上绯红,哑声道,“妤儿,你再咬我一口。”

姜妤浑身酸乏,眉眼埋进他薄汗温凉的柔软颈窝,听见他这话,也不知还有没有思考的能力,用力咬下去。

她耗光了力气,松开齿关,眼皮垂坠,沉沉睡着了。

裴疏则仰在地上,静静感受着被她身体重量压住的狂躁心跳,浑身沸腾血液却怎么都冷却不下去,手指仍陷在她细密乌发里,也闭上眼睛。

*

夜色隐没,姜妤被刺目阳光照醒,皱眉睁眼,只觉腰酸背疼,大脑懵痛,昨晚的记忆涌进脑海,蓦地起身坐了起来。

身下是云丝锦被,而非扎人的花枝草地,她心下一松,呼了口气。

以后不能再喝了,好一场凌乱的大梦。

清醒渐趋回笼,姜妤挪下床榻,突然想到一件事。

杳娘呢,她不是跟自己一起睡吗?

房门关着,姜妤还是下意识往那边瞧了眼,扯动颈侧皮肤,破皮的刺痛传来,疼地轻嘶一声,心里咯噔了下,忙跑到妆台前取镜自照。

铜镜上盖着绸帕,杳娘并不是从她房里早醒了梳妆后走的。

姜妤僵硬片刻,扯开帕子,果然看到颈侧红痕点点,无一不在昭示着昨晚真实发生过的混乱旖旎,姜妤脑子里嗡地一声,捂住眼睛。

被裴疏则带出去,在树下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最后怎么了,她什么时候睡着的?

想不起来。

房门被咚咚敲响,杳娘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妤儿,你起来没有?”

姜妤回神,差点把铜镜摔了。

房门是被人从外面带上的,并未落闩,她生怕杳娘直接推门进来,捂着脖子往床榻那边跑,“等一下,我还在更衣!”

等她出门,杳娘看了眼外头艳阳高照的天,莫名其妙道,“白天不冷啊,你怎么把披风都系上了。”

姜妤眼神闪烁,“啊…我准备出门。”

杳娘还是很诧异,“昨还有点阴天呢,也没见你罩这么严实。”

“就是因为昨天吹了风,我嗓子有点不舒服,”姜妤道,“对了,你昨晚怎么没在我这里睡?”

杳娘捶捶肩膀,打了个哈欠,“我不知道呀,醒来就在自己房里了,我的床就是不如你的舒服,都有点落枕了。”

姜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干巴巴笑了下。

她想躲出去闲逛一天,等痕迹消了再回,奈何杳娘无比自然地跟了上来,“你去哪啊,一起吧,宿醉一晚头还挺疼的,我也要出门吹吹风。”

姜妤搜肠刮肚道,“这里的饭吃絮了,去雀头街看看。”

“好啊,”杳娘挽住她的臂弯,“一起吧。”

姜妤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不自然,只能随她一道出去。

街市上人烟熙攘,茶幌随风摇荡,蒸笼冒出白气,货郎车叮铃当啷穿过桥梁,卖花担子跟着往一头挤,两人买了份笋肉馒头和油炸糍粑,准备找个茶肆坐下,杳娘先在衔香铺子的门脸上瞅见一个人,“那不是靖王身边的亲随吗,大老爷们也喜欢吃糖糕啊。”

她悄悄跑过去,拍他肩膀,对方回头,瞧见是她,拍拍胸口,“小姑奶奶,吓我一跳。”

杳娘笑得促狭,“你不好好当值,翘班跑出来买点心?”

“谁说我翘班,”他看到姜妤,将手中攒盒往上一提,“殿下昨天晚上叮嘱说,老师傅做的花糕姑娘没吃上,特地叫我再买一份送过去的。”

姜妤看了眼点心盒子,问,“你们殿下昨晚何时回的?”

亲随道,“四更左右吧,怎么了?”

姜妤又问,“他现在起身没有,在哪呢。”

“殿下照常起了,不过我没见着,倒是几名府官进了官邸书房,想是有事商议吧。”

姜妤垂眼,陷入沉思。

与其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索性去问个清楚。

*

裴疏则衣冠整齐坐在书案后,如常安排府衙诸事,褚未和李逊眼观鼻鼻观心,只一味应着,其余府官更是眼皮都不敢抬。

无他,这位殿下衣领遮不到的颈侧,赫然落着一圈鲜明的齿印,因为咬得深,破皮的地方方才结痂,几个血点凝在皮肤上,格外显眼。

裴疏则却十分坦然,有条不紊慢条斯理,把事情吩咐完,让人下去。

众府官准备离席,扈卫进来通报,“殿下,姜姑娘来了。”

裴疏则抬眼,弯起长眸,“让她进来。”

姜妤看见官员们摩肩接踵地挤出门,生怕走慢了,偶有一两个眼神飘过来,又慌忙收回,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等她入内,顿时明白了那些人行为诡异的原因,睁大眼睛,“裴疏则,你一点避人的自觉都没有吗?”

裴疏则神清气爽,青衫整洁,温声道,“妤儿是说今日这个天气,我还要和你一样披个披风,昭告天下靖王恐又旧疾复发了,还是缠个白绢在脖子上,逢人就要解释一句,我不是遇刺,而是被人咬的?”

姜妤噎在那里。

她没法反驳,齿尖咬住唇内一点嫩肉,半晌才问,“我们昨天晚上有没有…”

第65章 上当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姜妤没把话说完,裴疏则怎会听不懂她的意思,没有直接回答,起身走向她。

高大身形带来浓重的压迫感,到咫尺之距都没停下,姜妤蹙眉,伸手推他,“你站住。”

裴疏则顺势抓住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衣襟上,另一只手去拨她遮住颈项的披风,触到颌骨下方一处血痕,带着刀茧的拇指摩挲过去。

姜妤吃痛,轻嘶一声。

“若是我们昨天晚上真有什么,就不止脖子上这些伤痕了,”裴疏则握着她的手收紧,低低问,“你要检查一下吗?”

姜妤猝然将手抽回,注意到他唇角也有血口,别开眼睛,“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无耻。”

裴疏则垂目,“和从前还是不一样吧,我说过不会再拘着你,又怎么会在你喝醉之后趁人之危呢。”

他露出同样嵌着咬伤的手腕给她看,无辜道,“何况昨晚分明是你伤我多些。”

姜妤全然不记得还有此节,经他提醒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抚额呼了口气。

酒水不仅摧毁了理智,也放大了情感,可清醒之后,她又实在不想承认自己还和此人藕断丝连。

她或许不该来找他,因为这好像又给了裴疏则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说,如果昨晚不是你先睡着了,你其实愿意重新和我在一起?”

姜妤微怔,冷冷看他,定声道,“咬就咬了,反正我不会让你咬回来。”

“我过来问你,只是想确认自己需不需要喝避子汤。”

房间内倏忽安静下去。

姜妤没再看裴疏则的表情,转身便走,就要拉开房门时,裴疏则大步上前,伸手将开了条缝的门扇按了回去。

他力气大了些,门扇撞回门框,发出哐当声响。

这一声没吓着姜妤,倒把裴疏则惊了一下,生怕她误会,“我不是故意的。”

姜妤把手放下去,“我知道。”

裴疏则松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说,我快走了,三天后一早。”

姜妤有些意外,金陵城这边,他这么快就安排好了。

但她只是眨了下眼睛,并没有给出其他的反应。

裴疏则问,“我出征那天,你会来送我吗?”

姜妤仰头,注视他良久,最后只道了声“看看吧”,便拉开门出去。

裴疏则追出来,也不管院中还有衙役亲随值守,十分不值钱地扬声道,“那我等你过来送我。”

姜妤略一回身,“我可没说过这话。”

她走得很快,天水碧的披风都掀起一角,随风鼓荡,很快消失在影壁后,裴疏则抵靠在廊柱上,微微偏头,抿起唇角。

*

杳娘还在外头等着,递上已经凉透的糍粑,“什么事啊这么着急,都没顾上吃东西,凑合垫吧一口吧。”

姜妤接过来,三两口吃完,日头上来,越发觉得热,索性扯开披风,搭在臂弯里。

杳娘方才不过随口一问,瞧见她脖颈痕迹,眼睛瞪得溜圆,“不是,你这是被谁啃的?发生什么了?”

“昨天晚上我和裴疏则出去了,”姜妤道,“我也咬了他,咬得更狠。”

杳娘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姜妤有些懊恼,“最近的状态很不对。”

杳娘沉吟良久,“我想是你心里还有他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其实你可以考虑重新和他的关系。”

姜妤步履一顿,像是愈合已久却遮覆不掉的疮疤被人撕开血痂,露出柔嫩新肉和细微血丝,接触空气,带来微微的刺痛。

和皮肤得以重新呼吸的清凉。

姜妤道,“我好不容易才从他身边逃开,你们为了帮我逃走,也耗费了那么多精力,难道不会觉得被辜负吗?”

杳娘笑了笑,揉她的脸颊,“好妤儿,我们没想这么多,只是希望你过得好,希望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人生苦短,从来都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的,他为你挡那一刀时,恐怕来不及想要是他死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衣不解带照顾他的时候,也只是想让他活下来。”

姜妤望着她坦然灵透的眼,眸色微动,伸手抱住她。

杳娘拍拍她的后背,“往后怎么打算,和靖王一块回桓州吗?”

“他不回桓州,”姜妤道,“他要出征了。”

杳娘有些意外,“这么快?”

姜妤点头,“我想我也…不会停下来。”她笑笑,“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比如?”

“城西集市,”姜妤拉了杳娘的手便走,“走之前得采买点东西。”

*

三日后的清晨,裴疏则领兵开拔。

青山苏醒,笼罩在轻寒薄雾间,朦胧春意望不到头,直到晨光渐盛,铁灰关隘一并清晰起来,透出肃杀之气。

裴疏则身着铠甲骑在骏马上,凝望着远处苍茫城关,一言不发。

姜妤没有出现。

褚未上前,“殿下,时辰不早了,我们走吗?”

裴疏则望了眼日头,“再等一刻钟。”

褚未依言退下,裴疏则脸上并无焦灼之色,只是静静坐着,马儿前蹄微微踢踏了下,喷出一片鼻息。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城门下依旧空寂一片。

他唤过褚未,“准备启程吧。”

就在这时,城墙角门处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裴疏则——”

抖开缰绳的手一顿,裴疏则扯住正欲往前的战马回头。

姜妤也骑着马,浅杏裙衫春色灼灼,很快寻到他的方位,迎风疾驰而来,在他面前勒住马儿,本想说什么,对上裴疏则的目光,微微一顿。

他玄甲加身,脊背笔直,狴犴吞金带勒出劲窄腰身,显出几分挺拔如松的孤峭,原本肃杀的眉宇舒展开来,倒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温柔,“我知道你会来。”

姜妤道,“我看你差点就走了。”

裴疏则坦言,“你不是耽误正事的脾性,如果要来,这就是最晚的时辰,我才让他们先做准备。”

姜妤唇角一抿,她着急策马赶来,粉黛未施,晨风拂开微乱发丝,面庞清如曦露,只是眼睑下两抹淡青,透出些许疲惫,裴疏则有所察觉,“你昨天晚上没睡好?”

姜妤撞上他眼底一点光亮,眨了眨眼,“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没睡好的。”

裴疏则哑然失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当真不是,我是为了赶制它,”姜妤取下背后褡裢,“你之前说这次要往西与随州府军会师,想来要对抗郑奎麾下主力,这是我给父亲赶制的软甲,托你捎给他。”

见她只字不提自己,裴疏则心里发涩,伸手接过来,那褡裢里头装的东西分量不轻,拖得他手腕都坠了一下,道,“老王爷年迈,我身体见好了,怎会让他亲自上战场,先前在桓州,也是在后方坐镇指挥,你不必担心。”

姜妤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别开脸,环顾周围重重甲兵,目光回到他身上,“走吧,别误了时辰。”

裴疏则道,“好容易来送一趟,不说句吉利话给我?”

姜妤想了想,“那…祝你平安。”

裴疏则扯过缰绳,扬眉笑道,“那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褚未扬手传令,鼓角夫吹响号角,姜妤驭马撤开,给城前军士让开路。

裴疏则回头,喊了她一声,“北方还有哪里没去过?”

姜妤微怔,下意识应,“渤海。”

裴疏则颔首,“年底去吧,那边雪景不错,也不是很冷。”

他回身说这话时,玄甲映着晨曦,洒了一层乌金,连同眉宇都明亮起来,竟给人一种少年意气之感。

姜妤应了声好,裴疏则夹紧马腹,驰往军队前方。

伴随着沉浑角声,鳞甲次第而进,往西远去。

她跃下马背,登上城墙,直到蜿蜒乌蟒凝成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才慢慢转身,缓步离开。

夜幕降临,军营在河边次扎,裴疏则在中帐内歇息了会,起来准备展开舆图时,想起姜妤交给他的褡裢。

白天忙于赶路,一直没来得及看,眼下却是有点忍不住。

虽然姜妤说是给她父亲的,他千里迢迢带过去,瞧一眼总不过分吧。

他这样想着,吩咐褚未拿来,取出褡裢里的锦盒,掀开盖子,却不由得怔住。

里面分明整齐叠放着两副尺寸不同的软甲,用紫铜和蚕丝编就,经纬匀称,柔软紧实。

裴疏则乌黑瞳仁亮了起来,揉了软甲在手,轻笑自语,“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

渤海地处大魏东陲,虽隶属江北,不大会被南北战火波及,裴疏则让她年底过去,是有信心让登州在年前俯首称臣。

换而言之,他会让战争结束在今年的冬日。

姜妤对此并不怀疑,他本就在北方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许多部将都曾在他麾下,郑奎没能用西南叛乱拖死他,即便掌控王师,也很难与他抗衡。

果然才到清明,王师便节节败退,裴疏则控制江州,切断粮道,连下五郡,领兵北上,留姜父在汴梁镇守,自己则率军直取青州。

姜妤从汀州游历回来,已是仲夏,去了京口祖宅小住消暑。

选择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京口北临长江,是陪都门户,江防要塞,什么消息都更灵通些。

可出乎意料的是,自这之后,战事似乎遇阻,随州军在汶水止步不前,反而被王师反扑,还丢了一处颇为重要的关隘。

江防戒严,连同京口也紧张起来,姜妤放心不下,去郡中打探。

郡守知道她是汝阳王之女,又有裴疏则留下的玉令,便也没有隐瞒,“下官得到的消息,是殿下战中遇袭,伤病引发旧疾,所以才…”

姜妤下意识追问,“他受伤了?要不要紧?”

郡守面露难色,“这…要不要紧,下官不曾得见,岂敢妄言,只是听闻青州府那边已经禁严了。”

姜妤担忧的眸子垂落下去。

除了太医,她最清楚裴疏则的身体,在桓州时便是一身伤病,从金陵离开也是才大病初愈,要是伤在要紧处,还不知会怎么样。

姜妤沉默片刻,抬起头,“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我渡江?”

郡守有些意外,“北边正乱着,县主此时渡江,是要去做什么?”

“我想去看他一眼,”姜妤神色诚恳,“还望大人通融。”

郡守犹豫了一下,“您有殿下玉令,下官自然不能阻拦,只是青州战火未歇,您一个女儿家,殿下若是知道,只怕也不希望您涉险。”

姜妤道,“不见到他我放心不下,我会万事小心的。”

郡守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劝,“明日便有去往徐州的粮船,若您执意要去,便乘此船走吧。”

姜妤起身向他道谢。

京口采石矶渡江很快,乘坐轮轲,不过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对岸,再次踏上江北的土地,还真让人有些恍惚。

姜妤牵过官差寻来的马匹,回头望了一眼浩瀚江面,久久无言,向北疾驰而去。

路上比她预想中平静许多,赶到青州时,已是三日后的黄昏,城关隐没在阴雨里,周围守兵有条不紊,一列甲兵押着战俘去往城内。

褚未看到青衣竹笠的身影,还以为是眼花了,上前才确认是她,“姜姑娘,您怎么会来这儿?”

姜妤见他手下的人并未跟上来,才低声问,“我听说他受伤了,严重不严重?”

褚未触及到她眼底担忧,眸色微动,“殿下正在官邸休养,我带您去吧。”

褚未语焉不详,反让姜妤不敢多问,提心吊胆跟他去了官邸寝阁,推门而入。

寝阁里没有点灯,只有些许天光透过窗牖,昏暗宁静,不像有人的样子。

姜妤自然不会怀疑褚未,反手阖上门扇,以免风雨凉气扑进来,才往里走。

房内陈设整洁,没有药味,只有一点浅淡的松木香。

姜妤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些,唤了声他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绕过六扇山水屏,却见床榻上空无一人。

身后响起门扇开合的声响。

姜妤回头,目光落在进门的人身上。

裴疏则安然无恙,一身雪青松鹤暗纹长袍,阔袖端在身前,秀颀英挺,眉宇温柔,正静静望着自己。

他缓步走来,一直到不能更近的地方,温凉手指蹭去她脸上未干雨水,“路上淋到了?”

姜妤摇头,“我上了你的当了。”

裴疏则笑道,“我骗敌人的,谁知会连你也诓进来。”

姜妤哂然,“这么说,我是自投罗网了?”

她足下蓦地一空,被裴疏则掐着腰肢抱了起来,仰头堵住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