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相玄玩笑道:“待会儿我给你搬架长梯,晚上你爬上屋顶去听。”
越清音:“……”
她凉飕飕地盯住他。
慕相玄憋了半天笑,终于憋不住了,好声哄道:“说笑的,我能让你一个人爬长梯么?”
越清音嘟囔了句:“谁知道你这坏心思的……”
“但上屋顶去听,确实是个办法。”
慕相玄斟酌着道:“今夜我带你翻上屋顶,可好?”
“届时我给你拿件披风,也不必担心着凉,陪你听上一整夜的喜乐都可以。”
“当真么,”越清音迟疑道,“不是骗我的?”
慕相玄心道,别人都是记吃不记打,怎么这姑娘就是记打不记吃的。才逗她两句,她就把往日对她的好全都忘了。
他耐心让她回忆:“我哪回骗过你了?”
越清音绞着细软的衣带,当真开始回想。
眼前的少年尚未及冠,却已经跟了她父亲许多年。
她父亲御下严格,又有意栽培他,自他习武伊始,每日都有练不完的功课、处理不完的军务。
可他总是愿意腾出自己的空闲来陪她。
哪怕起早贪黑地练完功,哪怕日夜兼程地策马来回,他也从不吝啬自己捉襟见肘的歇息时间,总会愿意陪她坐秋千上看一夜的星星,或者陪她坐门槛上看一夜的雨。
她小孩子心性,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譬如今夜想听人家的喜乐,多少也有些不讲道理。
但他总是迁就,认认真真地替她筹谋,从未对她表露过半分质疑、为难与不情愿。
越清音是心大,但也并非不识好人心。
她默念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渐渐地就把脑袋靠到他的肩侧,示好地蹭了蹭。
慕相玄闻到清甜沁人的香气,似有朵柔软的橙花,软乎乎地攀上他的肩头。
少女的棕栗发丝微散开,伴着徐风轻轻挠在他的颈边。
他微微勾了下嘴角,轻声笑道:
“只盼今夜越姑娘赏脸,多些耐心,不要每次与我待了两刻钟就犯困,止不住地打瞌睡……”
少年佯装着惆怅道:“好伤人心啊。”
越清音大感窘迫,就要捂他的嘴:“我才没有!”
“有的。”
慕相玄一边闪躲,一边同她回顾:“上回你生辰,看雨的时候你就枕在我肩上睡着了……”
“还有再上回,你坐秋千上,非要我陪你晃,可我才晃了一刻钟,你就靠着我睡得不省人事……”
她倒好,脑袋一歪就睡得香甜,可他生怕将她吵醒,动也不敢动。
于是,闹着要看雨看星星的少女睡了过去。
反倒是少年听着她的细微呼吸声,老老实实看了一夜的雨和星星。
对上他的戏谑笑眼,越清音又羞又恼,扑过去将他按倒:“今夜定是你先睡着!”
她着急地晃他:“打赌,我与你打赌!”
慕相玄轻而易举擒住她的手腕,腰身一拧就将她翻过来制住,问道:“赌什么?”
越清音稀里糊涂被他压回茶榻上,浓长乌发霎时如墨流淌,浸向二人的衣袂。
她仰面对着他,百般挣不开他铁钳似的手掌,只得促乱地喘着气,还不愿认输。
“赌什么都行!”
慕相玄凌空撑着,闻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脸上,那两片花瓣般娇红的唇轻微张启,像一道柔情蜜意的口子,看起来既香又甜。
……她说什么都行。
他捕捉到心底刹那间的冲动,慌得蓦然松开手。
少年退到茶榻的另一边,狼狈不堪地低头遮住了眼睛。
越清音只知自己挣脱了桎梏,立马坐起身来:“你躲什么呀?”
“你不敢?”
她翘起尾巴审判他:“胆小鬼。”
慕相玄默了许久,低声认了:“我哪里敢啊……”
*
越清音到末了也没弄明白,慕相玄到底不敢些什么。
他最后只丢下一句话,叫她傍晚到祭台来,然后就拔腿逃得飞快。
她一向不爱去纠结他那古怪的病情,瞧着天色还早,远不到傍晚,索性回到自己的屋子,认真梳洗了番。
少女年少爱俏,想着既然应约,还特意换上了心爱的新衣裙。
才过酉时不久,她就雀跃地出了门。
这处於康草场是圣上拨款建立的。
祭祀天神的祭台坐落于草场南侧,并非是片广阔的平面,反倒是座巍峨耸立的高塔,足以彰显王朝的不凡气度。
但是因为隶属于越柳营的管辖,越将军热情谏言,所以祭天的木塔改成了砖塔,顶层也免去屋瓦封顶,直接改成能够燃烧烽燧的平面台子。
祭台兼任起烽火台,便有些不伦不类了。
但这也完全符合越清音对她爹的认知:满脑子养活军营,穷得叮当响,见缝插针地从圣上手里蹭钱。
祭台是磕碜了些,但对面的五凤楼还是气宇不凡的,呈“凹”字形的重檐大楼,形若五凤展翅。
居中的高亭里,悬置着鼓舞军心的金钲,楼外层层悬挂铜铃,风吹来就会撩起动听的铃铛声。
夏风和畅,越清音踏着悠扬的铜铃声,步伐轻快地来到祭台前。
海棠红的裙摆袅袅婷婷,无论是在碧绿草场,抑或是在白衫士兵的丛中,都是赏心悦目的存在。
更遑论少女肤色如雪,棕栗的长发泛着夕阳的柔光。
有几位年长的老兵见到她,调侃起来:“哪儿来的小仙子,让咱这小小草场蓬荜生辉啊。”
越清音嘴甜地唤了圈叔叔伯伯,才问:“可有见到慕将军?”
大伙儿纷纷摇头说没有。
越清音环顾四周,暗觉古怪,她才在自己房中待了小半日,祭台前的景色却已经有了大不同。
士兵们将干净的地面拖了又拖,不少人在布置桌椅、明灯,甚至还有人在设置香案。
好大阵仗,像是要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
越清音难免好奇,想要拉个士兵问问,不远处却传来一道熟悉的人声。
“我真是受不了他们了!”
乌维言抱着小鹅,骂骂咧咧地跺脚走近。
越清音下意识招呼:“大哥,二哥……”
话还未说完,乌维言就将小鹅往她怀里一抛,径直扯开张椅子,仰头给自己灌了杯冷茶。
越清音手忙脚乱地接住惊慌尖叫的小鹅,将越青河抱进自己怀里,安抚地揉了揉。
她问胡人少年:“怎么了?”
乌维言连连摆手,鄯善的银饰蔫耷耷地晃着。
“还不是郭将军与他的夫人!”
他忍不住牙酸:“方才郭将军在那练个胡笛,他夫人就心疼坏了,给他擦了不下十次汗。完了郭将军又一口一个‘夫人辛苦’,反过来给她擦了十一次……”
少年打了个冷颤:“我真是受不了他们俩了!”
小鹅也十分认可,跟着摇摇头。
越清音哭笑不得。
她对两兄弟劝道:“人家夫妻恩爱是好事,你们若觉得肉麻,别往前凑不就好了……”
乌维言委屈地撇撇嘴:“我也不想的,这不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么。”
越将军清廉,一视同仁地穷养三兄妹。
平常吃喝都在营中,他与小鹅不像女孩儿那样需要额外花销,于是习惯了将月钱交到越清音手里,由她看着用。
一般来说也是够花的。
但这个月又是打听消息,又是采买礼品,三兄妹的月钱早就散在了融州城的大街小巷里,每个人的荷包底比他们的脸还要干净。
乌维言愁眉苦脸,叹气道:
“我如今有事,急需用钱,便想叫郭将军再给我安排两个差事,挣点补贴……”
结果郭将军光顾着与夫人腻歪,压根没功夫搭理他。
胡人少年惆怅得又灌下一杯冷茶:“现在好了,补贴没挣着,白白看了场郎情妾意……”
听着义兄一连串“受不了受不了”的咕哝声,越清音乐不可支。
“原来只是为了银钱?”
她说:“你不早说,找我拿嘛。”
少女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摸出个影青色的荷包,大方地交到自己二哥手里。
“够不够?”
沉甸甸的荷包压得乌维亚手臂一沉,他托住手里的荷包,只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富裕的时刻。
胡人少年受宠若惊:“我拿一小块银锭就够了。”
见小鹅探着脑袋来看,他又从荷包里摸出小半块:“再拿点,给大哥买些它爱吃的饼子。”
越清音昂首挺胸,像另一只骄傲的小鹅,豪迈道:“拿!”
乌维言将银子妥善收入怀中,才懵然想起问一句:“不对,你哪来的银钱?”
越清音老实答道:“相玄给的。”
“他说知道我用完了,巡城时就顺路去钱庄取了钱……”
“还有这种好事?”
乌维言羡慕得瞪大眼睛:“你前些时日去望月坊,不是才用完他一袋子银两么……”
他不得不再次感慨起发小的偏心,酸溜溜道:“他事事挑剔我,对你却毫无底线,甚至都没说你花钱花得快……”
越清音也摸摸下巴。
“我也问他了,怎么都没怪我花得快……”
乌维言:“他怎么说的?”
越清音:“他说我花得不快,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他挣得慢,是他不好。”
乌维言:“……”
过了会儿,他微微笑道:“不知为何,我现在也有点受不了你们俩了。”
越清音很无辜:“?”
提到慕相玄,乌维言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来。
他拉开身旁的椅子,让越清音先坐下,一脸郑重道:“记得你那两坛女儿红么?”
“有一坛开封过的,放在了你的屋子里,你可千万别再碰了,更不许一时兴起,又和相玄开了就喝!”
他捉住义妹的肩膀晃晃:“记住了吗!”
越清音被他晃得迷糊,脑子里的水咕咚咚的,没忍住问道:
“若是和他喝了,会怎么样?”
乌维言动作顿住。
他还能感受到自己袖口里有处细小突起,那是个小药包,曾经装满了他为义父新婚夜所调配的狠药。
凭借他对药效了解,喝了那酒……
啧啧,只怕折腾两个时辰也压不下药性。
在漫长的沉默后,乌维言诡异地扯起嘴角:“若是喝了,你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越清音大惊失色:
“我的女儿红竟有如此毒效?”
乌维言屈指弹她脑门:“对啊,你记住了吗?”
越清音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胡人少年满意了。
他站起身来,负手望向夕阳,想起人人都说他与清音是一对卧龙凤雏。
虽说他汉语学得一般,但也大概听得懂,这应该是一种褒奖。
他谦虚地笑笑,心道,其实自己也没多大能耐,只是有几分洞察人心的本领,这不,三言两语就能劝得顽皮的义妹远离危险。
感慨完,乌维言又回身,操心地提点自家妹妹。
“清音,你平日里诸多小性子,对我使使也就罢了,在相玄面前还是注意些吧。”
他也知道,几人一块儿长大,过往的习惯总会妨碍建立新的认知。或许在清音眼里,相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聋子。
少年按住清音的双肩,苦口婆心地说道:“虽然相玄一向对你言听计从、温柔备至……”
“但他到底是个上过沙场的真将军,你觉得,他能是个善茬吗?”
远的不说,光说近的……
乌维言目光往下,落到越清音腰间的玄黑匕首上。
他至今记得那天军营里满地的污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连带着底下的草地也被染成猩红色,从此那片喝过血的草坪就茂盛得令人毛骨悚然……
乌维言心有余悸地哆嗦了下,真害怕越清音哪天胆大妄为,挑起了那杀星的凶性……
他在这儿提心吊胆,越清音已经开始走神。
少女左看看右看看:“他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呀……”
乌维亚:“……”
他霎时满腔关怀梗在喉间,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如今斜阳西下,天色愈发暗了些,四周的士兵们已经将祭台前的空地布置妥当,桌椅香案,一应俱全。
被无视的胡人少年没好气地应道:“我过来时隐约听见几句,说是什么礼官要来了……”
礼官。
两兄妹后知后觉地醒神,惊讶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圣旨要到了?”
越清音这才明白过来,周围人群来来往往,原来是在为礼官们布置接风洗尘的下马宴。
她不禁喃喃道:“这么快就到了……”
似在回应她的话音,於康草场的东南正门传来嘹亮的号角声。
一支红绸飞扬的队伍气势浩荡地迈过来。
四周熙攘的士兵们立即肃静。
连郭修谨也放下胡笛,步伐匆匆地过来整理士兵队伍:“排好排好,待会儿都要跪下,知道吗……”
他将越家的三兄妹扽起来,径直往前丢去:“你们几个,站到排头去。”
越过层层人群,背向熟悉的将士们,直接面对京城礼官的高头大马,眼见着他们步步靠近,越清音与乌维亚也有些手足无措。
越清音小声问:“爹爹不在,待会儿咱俩谁接旨啊……”
还没商量明白,仪仗端严的礼官队伍已经来到跟前,金瓜钺斧威严触地,兄妹俩连忙低头噤声,不敢再说话。
四下安静,草场里横贯的风声愈发清晰。
短暂休整后,有位头发花白的礼官终于被人搀下马。
老人四方步沉稳,踏至祭台前,每一步都有笃定回声,似叩在众人心头。
越清音低垂眼帘,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她悄然攥住指尖,心中敬叹,这就是圣上赐婚,天家姻缘……
年迈的礼官停驻脚步,站立在越柳营一众之前。
越清音甚至能感受到,老人用灼灼的目光,缓缓扫视过这支天家的心腹军队。
他的官服红袍交叠摩擦,而后恭谨地捧出一卷明黄锦书。
礼官高高托起那卷圣旨,一声沉浑如松涛:
“圣旨到——”
越清音交叠手掌,正欲跪下,耳际却捕捉到一道迅疾破空声。
一道雪亮的银芒划破长空,扎入五凤楼的顶端亭阁中,厚沉的罩布唰声滑落,露出一面魁伟的黄铜金钲。
越清音收回手,错愕地望向那面用来鸣金鼓舞士气的金钲。
身后有人呼喊“慕将军”、“那是慕将军吗”。
众人循着指向,纷纷转头看向祭台。
少年身着一袭鲜亮红衣,伫立在高塔之巅,高高束着的乌发被风扬起,远眺的双眸湛亮英气,手中长弓已经搭上了新箭。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红衣。
越清音出神地望着,恍惚间想起二人午后在那张洒满金黄日光的茶榻上说的话。
“……成婚是要禀知天地神明的……那点小小动静,还不够看呢……”
他笑着问她:“那要多大的动静才行呀……”
夕阳下,祭台上的少年将军挽开弓弦,张出漂亮的满月弧度,稳稳地握持箭矢瞄准。
午后的阳光里,少女巧笑嫣然,亲昵地与身边的少年说笑。
“至少得惊天动地,气凌霄汉!”
“……要令听者神魂俱震,使鸟兽奔走飞鸣,长声怒传数十里……”
草场上夕阳如火。
祭台上的慕相玄凝神松指,刹那间,羽箭携着尖啸声刺进五凤楼,割断了捆缚擂钲圆木的绳索。
硕沉的圆木一端划落,裹挟着巨大的惯性划出圆弧,重重撞击在金钲之上。
“铮——”
五凤楼形如扩音巨器,金钲嗡鸣声轰天震地,气浪与疾风呼啸袭卷而去,长草被压得伏身震晃。
在场众人五脏俱震,几欲惊呼捂耳,牧场里雁群倏起,战马扬蹄嘶鸣不止。
有些说不清的情愫,情不自禁地在躁动。
越清音被夕阳照耀得双颊绯红,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浑身血液沸腾汹涌,热烈澎湃。
她在琅琅奏响的铜铃声中,迎风往上眺望。
高台上的少年长身玉立,飞扬的发梢几乎与红衣混为一色。
她看到他抬起手,轻松掩在脸边。
她仿佛看到午后的自己,正把手掩在脸边,像模像样地扮演新郎。
“新郎要同天神说,今日起,我与这姑娘就结为夫妻啦,恳请天神祝福保佑我们——”
越清音听到自己激烈砰乱的心跳。
也听见他意气飞扬的清亮嗓音。
“清音!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