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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白纱 叶壶 20077 字 9天前

第221章 ”我,我不甘心,也不愿。”

“好皇弟,今日便让你明白,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要觊觎染指。”李淮颂冷冷笑了一声,像是对他下达了最后的宣判。

李磐话中没有成句的话,捡到身边的东西就想扔出去。

台下,桑厝额角突突地跳动着,他被几个文臣正摁在地上打,这会儿,那几人也没有再揍他的兴致了,纷纷仰头看向台上的动静。

他知道自己在赌,只要李淮颂解决了这几个难缠的人,他凭借自己为官数十载的手腕,未必不能扶他上位,且事已至此,就算自己倒戈,也未必不会勾连九族,还不如搏一把。

另一边,林胥深吸了口气,一手推开几个身边堵着的禁军,一边奔向御台,一边朝还在抵抗着的林宣礼喝了一声:“泽礼!”

那边的林宣礼抽神,也分神去看台上的情况——他额角突突地跳得欢快,手中的刀早已被禁军打掉,此刻只能靠肉搏,见状,他奋力踢开几个身旁的禁军,就要追了上去。

“右仆射!”一阵有些尖利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一把沾着血的刀紧接着便贴了过来,生生拦住了林胥的去路,是应江,他和许温之撕打在一起,筋疲力尽,还是略胜一筹,许温之此时已力竭,却还死死抓着自己的脚腕,不让他动弹。

一时间,就连台下都僵持住,激愤的臣子有,而坐看情况,揣度局势的亦有,这么一搅和,原先明朗的反对态度又混沌起来,原本便不太坚定的墙头草们纷纷都停了下来。

顾云篱还听见白崇山在人群里破口大骂,早没了一开始见到时的儒雅形象。

而御台上,李淮颂也已一把将李磐摁住,握着手里的长刀,语气森然,盯着他:“要怪怪你不知好歹……你这颗脑袋,太碍眼了。”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李磐头摇得像拨浪鼓,形象全无:“不、皇兄!皇兄!我不同您争,你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还有父母,还有幼妹,你放过我,我自此回真定府,再不踏足东京!!”

可李淮颂再也听不进去一句人话,对他求饶的话恍若未觉,一脚踩住他的前胸,紧接着,便高高举起手中长刀。

日光照射,在刀身处泛着寒凉的光芒,李磐还想挣扎,但已没有解法。

“死吧。”恶鬼低喃在头顶响起,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长刀并未落下,耳畔一阵耳鸣,周旁声音在这一刻宛如被消音,李磐只觉耳畔一阵剧痛,有鲜血不受控制地流出,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捂着自己的脖颈半天,却猛然察觉,自己并未身首分离。

一支箭矢被千钧之力掼来,破开马场上涌动的风,急速如白虹贯日,朱红的箭羽带起一道如红带的轨迹,穿过空中,向着御台上的人急速射来。

“嗖”得一声,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以至于场上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愣住,就连李繁漪都惊住,面色多了一瞬的空白。

“噗呲”,尖锐的箭头穿过脆弱的脖颈皮肤,将那举刀之人的咽喉来了个对穿!

血花绽开,在御台上划出一道诡异的风景。

李淮颂双瞳紧缩,手中长刀应声落地,未能给李磐来个斩首,却将他的右耳割了下来。

尖叫声贯穿,他“砰”得一声摔在御台上,将那支箭扎得更深,血如泉涌般从口中溢出,他想抬手将箭拔出,可一摸,脖颈处便剧痛。

李繁漪瞳孔一缩,朝四下望去,却并未看到有任何人拿弓,可见来人箭术百步穿杨,而她认知里,能有这般箭术的,只有……

忽听一阵马蹄奔踏声由远及近,宛若有千军万马袭来,一声高喝响彻云霄:“龙门隐军在此!奉东宫之命,勤王保驾,违逆者,斩立决!若有同党,悉数歼之!”

“异党一个不留!”

一匹骏马从人群后奔出,来人一身干练黑衣,手持弯弓,飞速奔踏而来,沿路射死四五个前来阻拦的禁军,马蹄无情践踏,而她身后,数百个龙门卫与数不清的东行营士兵正乌泱泱奔来。

那是长孙怜,李繁漪心口一滞,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来——东宫?

太子没死?

寂静了一瞬,马场之上哗然如沸水煮开!

场上还在负隅顽抗的禁军不过片刻便被训练精良的龙门卫斩杀,黑衣的龙门卫如乌鸦般,席卷了整个马场,大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时间,场上只剩拼杀之声。

顾云篱眼眶生疼,尽管此刻还有众多未解之谜,还有许多未做之事要等着自己做,可她心口坠得生疼,顾不上其他,提起脏污不堪地衣角,便朝马场之后奔去。

林慕禾怎么样了?她是否还好?禁军之乱是否牵扯到了她?

心乱如麻,她四下望去,可来回如织的人群中,却一直不能看到那个人影。

一阵惊马声响起,顾云篱倏然抬眼,眼前人潮汹涌,杀号声如入阵曲,刺激着人的耳膜,一匹黑马冲开眼前重重壁垒,骤然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当中。

与周遭极不相符的白衣出现在,马上的人衣袖被鲜血染红了一片,确如凛冬的红梅,昭然醒目。

纷乱的发髻早已松散下来,墨发任由动作与风向而动,如墨色的飞鸟,骤然闯入顾云篱心口,振碎遮蔽她心口的云,一如她闯入林慕禾生活时那般。

脚步忽缓,眼前的人急急勒马,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翻身下马。

一落地,林慕禾才发觉御马而行的这段路,自己下半身几乎已经麻木了,脚一沾地,便不受控制地要软倒下去。

她险些栽倒,却被顾云篱眼疾手快地捞住。

还未开口,她却猛地感受到一阵将要把自己揉碎的力道。

夹杂着尘土与血腥气的气息袭来,她身上那阵熟悉的药香似再难寻到,可下意识地,她还是回抱住顾云篱。

“我、我回来了。”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来回马上的奔波弄得一团糟,她手臂上还有一条刀痕,糊着鲜血,只是这一路过来,顶着秋日的疾风,伤口已经有些干,不再渗血,可乍一眼看,却依旧触目惊心。

顾云篱捞着她的身子,这才没让她跌倒,呼吸急促间,林慕禾感受到脖颈处滑落一滴湿意:顾云篱竟然哭了。

流泪的人也有一瞬间的错愕,自小对情感感知得迟钝的顾云篱很少流泪,仅有的几次也都刻骨铭心,她不知自己为何流泪,却拦不住那划出眼眶的泪水,淌了几滴,她有些无措地眨眼,身前的人却伸出另一只尚且干净的衣袖,抬手为她把泪水揩干净。

嘴唇颤动了片刻,顾云篱盯着眼前的人,气息颤抖,硬是深吸了口气,道:“没事、没事就好……”

“你的胳膊!”她惊觉,赶忙松开林慕禾的手。

“去东行营送玉印时,不慎被身后追着的禁军伤到了。”林慕禾答。

“你——”顾云篱呼吸一紧,这才知道了她究竟去做了什么。

大乱之际,突出重围,还要从一群禁军的追逐中逃出生天,去传递信息,哪怕是她都要考量几分,林慕禾便这样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若再有一丝不慎,你便、你便……”她不敢说下去,好在,预设的悲剧没有发生,她这样不过是在预想后,心中的后怕一阵阵地上涌,还伴随着一阵无力。

“我能、我想,”林慕禾却这样回答她,“你、还有清霜……还有那么多人都在,我想救你们,若我不去,任由其发展……我,我不甘心,也不愿。”

说着,她抬手擦了擦自己脸颊上的灰尘脏污,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来时路上还……”

“这里太危险,先去高处。”

此时禁军还在与龙门卫拼杀在一起,除却龙门卫,却还有东行营的兵将前来,再次将整个马场围了起来,反军先前用得法子,此时又作用在自己身上,见大势已去,便已有禁军跪地放弃了抵抗,但长孙怜的杀令在前,此时哪怕是投降已经无用,刀刃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地将叛军斩杀,血腥味弥漫,在场从未见过杀伐的文官、娘子或是贵妇们一个个吓得面色惨白,却也安下心来。

这场宫变,竟然就这样以最令人无法预料的情况划上了句号。

顾云篱带着林慕禾上了高处看台,暂时安全起来,方才想起来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林慕禾一顿,赶忙道:“是去东行营路上,我被常娘子所救……”

“常师叔?”顾云篱一惊,赶忙四下去看,既然常焕依来了,那是不是顾方闻也……

不等她思索完,后脑却猛地被人屈指一弹,位置和力道十分令人熟悉,打得她后脑壳一阵酸麻,“呃”了一声便回头看去。

身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个人,正是林慕禾去东行营路上碰到的那个与常焕依通行的中年男子,头发乱糟糟地随意束着,一身袍子灰扑扑的,此刻他眉尾耷拉着,甩着手痛呼:“这么久不见你,脑袋愈发硬了!”

顾云篱眉梢扬起,声音都有些激动:“师父!”

这一掌打在自己马儿屁股上,害得自己险些没能勒住马的人,居然是顾云篱的师父?

林慕禾心下惊讶,但忽然便想起了清霜对他不吝刻薄词汇修饰的那番话,就有些释然了。

顾方闻这话一语双关,顾云篱也听出来了,放在以往,她们绝不会参与这样的庙堂之事,更何况还发生了这样疯狂的谋逆之事,方才那一弹,更像是顾方闻气得没办法了的小小惩戒。

自己为了调查旧案,或是逼不得已、或是主动做了好些事,若叫以往的顾云篱来看,定然会颠覆她的认知,顾方闻气也好,弹自己一下也罢,顾云篱都能理解。

“小妮子,我们方才也见过。”察觉到林慕禾探究的目光,顾方闻压着唇笑了笑,越过顾云篱,指了指她。

意识到自己深夜里思虑过无数遍的“见家长”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林慕禾心情复杂,在顾云篱拘谨地给她介绍过后,朝这人一拜。

顾方闻眯着眼,笑得有些隐晦,看着这两人已经逐渐熟悉且下意识亲密的动作,心中也有了考量。

“这大半年你究竟去哪了?为什么都没有音讯?”好不容易逮住顾方闻,顾云篱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提起这些事,顾方闻便脑袋疼,摆手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这会儿不适合说这些……我先去寻你常师叔和清霜那死丫头去,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了解不完,待结束了,我再跟你讲哈。”

第222章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话音未落,不待顾云篱追住他,他便腾起身子跃下高台,一瞬间便混进下方人群中,寻觅不得。

如同顾方闻所说,今日混乱至此,又猛地冒出来一个本以为早就死在北地的太子,恐怕深夜都不能彻底解决。有太多谜团、不明的事情还未清楚,还需一件件解决。

从高台向下看去,大部分的禁军皆已伏诛,有些想要丢弃兵甲逃跑的,也尽数被飞去的箭矢一箭射死,参与这场宫变谋逆的,除却主要谋事者,都成了刀下亡魂。

马场昨日还是一派平和之景,哪会料想到今日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清霜提剑将那还妄想负隅顽抗,擒住李繁漪而翻盘的禁军抹了脖子,金色的剑穗在视野中飞过,终于,杀号声渐弱。

她摸了一把溅在下颌上的血,扭头去看李繁漪:“殿下,你没事吧?”

双目发红,李繁漪像是发愣才回神,朝她点点头:“我没事。”

前方人群中,那个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李繁漪呼吸有些紧,拍了拍清霜:“去寻你姐姐,我有些话和她说,这会儿没什么危险了,一会儿便去找你。”

那黑衣人覆着一只眼罩,正朝李繁漪走来,清霜虽然神经大条,但此时也音乐察觉到李繁漪的情绪不太对。她也在那一阵听到了东宫二字,这是属于她的私事,她不好多问,却还是在临走前踌躇了几分,还是对她道:“殿下,你别怕,还有我们呢。”

李繁漪无声地失笑,看了眼她剑柄处挂着的那剑穗,眼眶热了热,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清霜还有些欲言又止,但那黑衣女人走得越来越近了,她顿了顿,还是转身离开。

“怜姨。”待清霜走远,李繁漪扯了扯嘴角,“你一早便知晓,对吧?”

“我答应了他,”长孙怜将弓箭背在身后,说道,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事,“不能和你坦诚,我很抱歉。”

“淮仪本事不小,”李繁漪忽然笑出了声,“竟然还能让怜姨撒谎。”

“五个月前,我在朔州边界寻到他,他已奄奄一息。”长孙怜默了一瞬,自顾说起来,“余下的,你想知道的,不妨去问他吧。”

说着,她向后方遥遥看了一眼,像是给了李繁漪一个暗示:“只是……他如今也不太好。”

*

这场毫无预兆开始的宫变,终以二皇子李淮颂作茧自缚,自食恶果被一箭贯穿了脖颈的结局告终,一场宫变,竟然就这样草率地将本就没多少时日的李准的命带走了,马场之上尽是哀哭之声,还有怒骂反贼的声音,反贼们被压在刀下,垂头丧气,不再有一开始的威风。

杳无音讯,失踪了半年之久的太子未死,甚至带兵平定了宫变,又引发了一阵轩然大波。

消失了一整个宫变内的明桃不知何时回到了李繁漪的身边,轻声道:“殿下,都已到了嵩山后,没想到她们会提前宫变,失了时机,请您治罪。”

“罢了,都回去吧,”揉了揉眉心,李繁漪脸上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疲态,摆了摆手,“不怨你们,是有变数。”

那个唯一的变数——萧介亭,不在任何人计划之内。

她思索了片刻,起身朝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迎面上,却看见了林宣礼提刀正走出来,视线对上,后者停下步伐,恭恭敬敬朝自己作揖。一驾形制颇大的马车停在混乱之外,真正接近了,李繁漪心口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长孙怜所说的“不太好”,究竟是个什么地步?

怀着这样的疑问,她在马车前停下,一旁的龙门卫将车帘撩开,她低身进入。

宽敞的马车内,没有多余的配饰、熏香,只有一张简单的书案与坐靠的软垫。

无论官员百姓所知的东宫太子,都是温文尔雅、敦厚端方的君子形象。

李繁漪从不吝啬承认,自己这个弟弟是个芝兰玉树的郎君,他性情更随已故的长孙皇后,温和、不疾不徐,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仁君模样。

与他截然不同,李繁漪的性格没有随任何人,在这人人戴着面具,虚与委蛇维持体面的大内与朝堂格格不入,她嚣张跋扈,不避锋芒,与李淮仪简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

但若从小失去母亲庇佑,只有冷漠功利的父亲在上,还有个时不时盯着自己与年幼的弟弟,虎视眈眈的继后在侧,她除了锋芒毕露,再别无选择。

“皇姐。”一声温和,有些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将李繁漪唤回神来。

车窗帘子被轻薄的纱替代,些许日暮的光透了进来,也明亮了李繁*漪的视线。

李淮仪穿着一身淡青色的直裰,身上却披着一件大氅,坐在桌案后看着自己。

抿了抿唇,李繁漪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只道:“何时回来的?”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他被衣衫遮盖的双腿上,一个不好的预感浮上了心头。

“一月前到江宁,休整养病,近来快马加鞭,才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李准已死,他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且不说,一代皇帝,死状竟然那般凄惨。

“养病?你——你怎么了?”眼皮飞快跳了跳,李繁漪目光落在他掩藏在桌案下的腿,喉间一紧。

轻叹了一声,李淮仪摇了摇头,抬手轻轻将书案移开,把那衣衫撩开。

“朔州奔逃,春寒料峭,我伤及左腿却救治不及,已经废了。”他说得坦然,表情却生生刺痛了问话的人。

心口重重一颤,李繁漪呼吸一停。终究一母同胞,他身上淌着与自己相连最近的血脉,是自己举目世间最亲的亲人,纵使方才心中有怨气、愤怒,再看见他几乎萎缩的左腿上时,也消散地差不多了。

“是谁?是鞑靼人,是刀术?还是——”

“淮颂与继后连同应江勾结前线小将与鞑靼,分散主营兵力,当夜篾儿乞惕部夜袭太子帐,我被萧拥雪与萧介亭护送出大营,一路奔逃,大雪纷飞失了路线,后有追兵,才落得如此。”

竟是李淮颂与桑盼的杰作?李繁漪咬紧了牙,心下了然,难怪,萧介亭出现后,桑盼便在她计划之外提前开始了这场宫变,原来是怕事情败露?

“鬼医弟子如今在我帐下,让她来说不定——”

“阿姐,此行,鬼医也一道前来,他也已看过,我的腿已无力回天了。”

“朝中辛苦阿姐夜以继日操持……淮仪有愧,如今却无力跪叩阿姐。”

“你同我说这些,仅仅只是想说,你有你的苦衷?”深吸了一口气,李繁漪问。

“非也,阿姐。”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如今已毫无知觉的左腿,轻轻叹息。

“我想……我不愿做这储君了。”

额角一颤,李繁漪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表情凝滞,似乎是没有听清李淮仪的这番话一般。

“你说什么?”

“三蔽五缺之人,怎能登临大宝,且不提,这半年一遭,我……看清许多。”他说着,重新将桌案移回来,神情淡漠,捋着衣领。

李繁漪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什么样的情绪,庆幸?她从不羞于承认自己拥有上位的野心,可此时此刻,心情复杂地难以言说,自己谋划多日,暗中铺了多少条路,积攒了多少人脉?

而这个一出生便拥有了所有自己期望的东西的人,如今却说不想?

她感觉到自己下颌的肌肉在轻微的颤抖着,梗住半天,才又问:“你……想怎么做?”

李淮仪也怔忪了片刻,沉默的片刻之间,原先从纱帐窗帘外透进来的暮色也收拢。

“我听怜姨说,父亲以为我身死朔州,不愿让桑氏与淮颂即位,从真定府接来了成王之子,欲立他为储。”

李繁漪双睫颤了颤,一手抵在车壁上,问:“这便是你让怜姨救下他的缘故?”

这世间男子固有的思维,从来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女人身上考虑,李繁漪觉得自己谈不上失望,只是在他说完后,浮起一个“果然如此”的想法。

她眸色之中的怜惜缓缓褪去,锋芒重聚,眸光凛冽起来。

“或许吧,大豊终不能一日无君,既是父亲遗愿,我不妨便这样顺水推舟。”

“你可知晓李磐德行品性?”

不用细看,今日在御台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便足以窥见李磐的本性,不论如何说,他都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品性德行,若加以矫治,未尝不能……”

“你以往提点李淮颂的可少过几分?”李繁漪嗤笑了一声,“人性复杂,你历经此事,还是不能明白吗?”

李淮仪语塞,一时间没有说话。

“你可知父亲重病榻前,叫我过去,同我说了什么?”

李淮仪抬眸看她。

“他赐我扳指,见此如见君,辅佐李磐登基后治国。”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冷笑出声,“历代摄政亲王、外戚都是什么结局?被群臣起而攻之,得天下之口诛笔伐。他从不怜惜将这样的苦难加诸我身上。”

“阿姐,你……”

“他做不了皇帝,也做不得皇帝。”吸了口气,李繁漪开口,身子直起,“我绝不同意。”

“可如今,还有他法?这又是父亲的遗愿……”

“若我说,我要这个皇位呢?”李繁漪却不等他回答,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话音一落,马车内安静下来,李淮仪面色空白了一瞬,显然没能消化她这突兀的一句话。

双眼艰难地眨了眨,他说话都有些磕绊:“阿姐,你在说什么?”

“从前以为你身死朔州,我一心打探你的消息,想知道你究竟是否活着,可一路走来,方才发觉自己多少时都心有余力不足,想护住的人不在、看着敌人风光,却只能隐忍,一切都太憋屈、难受了。”

“我从不是委曲求全的人,与其自己被动,倒不如主动……这一来,我才发觉,仅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远远不够。”

“我就要在万人之上。”

语罢,她转身撩开车帘,低身走了出去:“我不会让他即位,就算你此时反悔,也没用了。”

李淮仪一噎,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可转念一想,她确实又是这样的性格,一时间,他也呆坐在马车中,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事多,待这些事情了结了,我再来问你其余的事情。”最后一声消失在车帘外,她走得很决然。

第223章 “一会儿就不冷了。”

晚风中掺杂着已经被吹得稀薄的血腥气,叛军被收拾得差不多,场上仅剩些惊魂未定的官员及官眷。一些大臣听闻东宫未死,以右相为首,齐齐正向这边走来。

李繁漪与这群人擦肩而过,忽觉有些累,漫无目的地走在马场上。

混乱之后,亲人手足能得全然已是不易,不少官员正同家眷抱在一起哭,劫后余生,确实让人动容。

四下扫了一圈,李繁漪的目光却忽然顿住。

不远处,几个人正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说什么,那是顾云篱、林慕禾与清霜她们,除了随枝,还有两个看着陌生的面孔,正与她们聊得甚欢。

清霜叽叽喳喳地说话,背在身后的剑穗随着动作摇晃着,在李繁漪眼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彩。

风声入耳,她们离得不远,因而她也能听得几句她嚷嚷着的声音。

“死丫头,半年没见怎么一点个子没长?我听云丫头说你这每顿饭也没少吃啊!”顾方闻正把着清霜的脑袋,量着她的身高。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清霜气得想挠人,却被按着脑袋动弹不得,只能气急败坏地后退甩脑袋。

“你少嘴贱几句会死?又是好日子过多了!”常焕依忍无可忍地在顾方闻腚后来了一脚,这才制止了顾方闻继续的动作。

而顾云篱与林慕禾则站在一边,时不时与常焕依说话,再对着这两人忍俊不禁地一笑。

这样和谐的场景,自己多久没有体会过了?生母故去得早,生父冷漠,就连唯一的血亲也因身份不能时常相见,出生帝王之家,享尽荣华富贵,却极少能得一份真情,枕榻寝眠,甚至都不能掉以轻心。

怔愣的片刻,她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像是站在原地发呆。

习武之人五感极佳,她看得出神,很快便惹来顾方闻与常焕依的侧目。

两人一同收声,朝李繁漪看去。

几近日暮的天色之中,她身旁一个人都没跟着,身影孤寂,立在不远处。

清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看向了那身影伶仃的人。

几行征雁南飞,带走了最后一丝暮色,马场上的火把燃起,发出噼啪的声音,昏黄的火光将马场照得昏暗,清霜只是愣了一瞬,便咧嘴一笑,朝自己走来。

“那是谁?”顾方闻皱了皱眉,环胸问道。

“身上还穿着翟衣,皇亲国戚,只能是那公主了吧?”常焕依道,语罢,看了看顾云篱,“我一去几个月,你们倒是认得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人物。”

顾云篱笑了笑,与林慕禾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她都多大了,也不是小孩子了。”

“殿下!”她脸上应当是胡乱擦了一把,还有些花,但没人告诉她,跑过来时又笑着,像只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却还要扑上来逗人开心的小狗。

李繁漪眸子颤了颤,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人,却发现她们不知何时走来了。

“已经没事了!”清霜说着,“方才我还找殿下呢,谁知被我师父拦住了,不然早就去寻你了!”

李繁漪抿了抿唇,低头问她:“找我做什么?”

“殿下不是叫我做护卫吗?我怎么能扔下殿下不管?”清霜不明所以,说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索性站在李繁漪身边,给她介绍起这几人,“殿下没见过她们,这是我常师叔,那是我和姐姐的师父……”

她具体又说了什么,李繁漪没太听清,只能垂眸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唇。

那两人只是抱拳,以江湖之礼朝她行礼。

“我们清霜如今也是有些手段了,”常焕依笑道,“连公主这样的人都能搭上了。”

几人嘻嘻哈哈,也没忘了李繁漪,她眼中的某些低迷的情绪忽然不知何时褪去了,这里面的几人都不是太内敛的人,常焕依也更是热络性子,几句话,便已经能自如说话。

林慕禾余光瞥着李繁漪,看着她逐渐也摆脱了方才低迷的模样,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旋即接过了常焕依抛来的话茬。

*

皇帝死于皇子之手,令朝野哗然,运送皇帝棺椁的队伍几乎是连夜出发,而皇帝的尸首堪称惨烈,顾云篱愣是忍着恶心替他暂时处理好了尸体,当夜,顶着当空明月,所有人一同跟随皇帝棺椁回京。

不敢耽搁教程,硬是在子时前将皇帝的棺椁送了回去。

不知忙到多久,才终于得以各自打道回府。

纵有再多的问题,那也等着明日再问了,顾方闻与常焕依在顾云篱这宅邸里住下,又唏嘘感叹了半天,才被清霜硬推着去洗漱,等到各自歇下时,已过子时许久了。

空置了几日的房子重新住人,深秋时节,还有些冷,林慕禾坐在榻上,裹着被子严严实实的露出脸来,看着顾云篱在下面把一只炭盆稍好,净手后拿着处理伤口的东西返回了床榻。

炭盆烧起来,屋子里才没有方才那么冷了,顾云篱一边坐下,一边说道:“明日把地龙生起来,就不用靠炭盆取暖了。”

今年的秋寒比往常来得早了许多,以往这个时候,夜晚都没有这么寒冷。

看她还窝在被子里,顾云篱问:“还是很冷?”

林慕禾半个脑袋被被子拢着,答:“是很冷,所以我提前捂热被子,待会儿你进来就不冷了。”

顾云篱失笑,把她胳膊轻轻从被子里拉了出来,虽然那会儿简单处理了一下,但顾云篱还是不太放心,拿出药酒与金疮药又重新替她包扎了一番。

“热气还没跑,”见胳膊上重新被包扎上纱布,林慕禾敞开被子,邀请她,“快来。”

她胳膊的伤口不太深,细细包扎过后,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疼痛了,顾云篱还是怕再伤到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动作躺了进去。

体温真切地传来,她再三确认,林慕禾确实完好,除了手臂上的那道刀伤,再无别的伤处了。

后者却趁她愣神之际,忽然将她一整个裹到了被子里,刚沐浴过的皂角味儿与花瓣香气涌上顾云篱的鼻尖,她猝不及防被压在身下,还不忘提醒她:“你手上还有伤——”

话音不及被吞没,被子捂了下来,她乖乖就范,眼前黑暗拢了下来,只有些许光透过缝隙溢进来,黑暗中,她似乎还能看见林慕禾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与自己对视。

身体忽然微妙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身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黑暗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但顾云篱也能听见她逐渐沉而缓的出气声。

她不动弹,却像是在等着自己先一步动作,顾云篱不知道自己猜测对不对,但这个念头刚起,便非常自然地遵从本心,支肘撑起上半身。

林慕禾终于如愿,且看如今顾云篱不用自己开口,便已融会贯通,实在是一大进步。

只留了榻前灯的卧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衣衫交叠摩擦在一起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细不可闻的轻啄声。

林慕禾的衣衫系带没有系牢,纠缠之间,肩头的中衣忽然滑落,顾云篱猛地触碰到那一处,忽地一滞。

她跌回榻上,手却下意识搂着身上的人,一声闷响,她自己哼了一声,还没反应,便又被压在了身下。

不知是黑暗的缘故还是如何,她的眸色忽然黯了黯,压在林慕禾腰上的手不仅没有移开,反倒更向下一压。这一压,触及林慕禾腰间的软肉,她“呃”了一声,毫无支撑地栽在顾云篱前胸处。

“好不容易攒得热气……”肩头一凉,她蹙了蹙眉,不自觉地嘟囔。

语罢,却不想顾云篱空余的那只手抚上她裸露的肩头,意味不明地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番。

行医之人手并不算细嫩,她肩头皮肤光滑,被这么一摸,忽地浑身一个哆嗦,有些无措地看着眼神有些混沌的顾云篱。

“没关系,”她听见顾云篱说,“一会儿就不冷了。”

帘帐被扯下一半,隔绝了卧房里一丝来自床榻外的光线。

这人的动作很生涩,又像是怕伤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显得有些畏手畏脚,亲到脖颈时,又忍不住停下动作,不敢碰她受伤的左臂。

心口砰砰地跳动着,林慕禾从未有一时比现在还要聚精会神,横亘在人之间的两条腿不安分地动弹了几下。

轻浅的声音在耳畔漂浮着,林慕禾有些迷糊,不知何时与顾云篱倒转了位置,躺在垫了许多层褥子的床榻上,她原本简单盘着的发髻也逐渐松散开来。那层被子还盖在两人身上,随着愈来愈大胆起来的动作,逐渐已经有些挂不住了。

如顾云篱所说,确实不用担心积攒的热气流失,体温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攀升,帐内忽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喘息声。

行医之人似乎对有些事情一点就通,不过摸索之间,似乎就摸到了门道。

林慕禾身子颤抖着,生理性的泪水积聚在眼眶,声音也带了丝哭腔。

仅剩的挂在右肩的衣衫也松散下来,帘帐被彻底扯了下来。

顾云篱蹙紧眉头,低头仔细钻研着,鼻尖沁出的汗水凝结成滴,落在了下方之人的前胸,黑暗之中似乎都在泛着水光。

她眸色闪了闪,

“呃……”

黑暗之中,林慕禾有些煎熬地咬紧了嘴唇,忍不住想起身搂住她。

锦被被丢在一旁,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搂住她的脖颈,终于找到了一处着力点,林慕禾眼神有些失焦,在模糊的视野里,看着头顶的床帐似乎在摇晃,水波散开,她不合时宜的想,亲自去送玉印这件事,顾云篱并非没有怒气。

至少这个时候,她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份怒气,微妙而隐晦地掩藏在她有些粗鲁的动作之中。

情到浓时,她再也忍不住地哭出声,酥麻的感觉一阵阵从某处涌上脑海,而顾云篱也怜惜地俯身给她擦干泪水,也缓缓慢了下来。

林慕禾忽然有些执着于亲吻,不管现下的状况,蹭着脑袋想要去亲她,手腕却被猛地被顾云篱抓住,有些艰涩,刻意压制着呼吸的声音传来:“别乱动。”

动作有些大,忽然带起了降下来的床帘,月笼纱将卧房里的烛火模糊,打了进来,林慕禾失神间,恍然发现,顾云篱也并非像她想得那样沉静。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云篱,模样被难以言说的情欲熏染,眸色沉而混沌,脸颊因为汗湿而黏着几缕发丝,此时此刻,她那双幽沉的眸子里倒映着的,只有自己的面容。

垂落的头发有些碍事,顾云篱直起身,手指缓缓抽离,复而抬手,轻轻将遮挡视线的发丝捋了回去。

微弱的烛火中,林慕禾瞥见了她抬起的某处闪动着的水光,忽然面色爆红,呼吸一紧,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便将不小心拉开的床帐一把扯了回去。

“怎么了?”顾云篱又俯下身来,温热的体温再次传渡过来,林慕禾咬着嘴唇,只顾着摇头。

没让她再有多说话的机会,她一把搂住顾云篱的腰身,顺着她的脖颈便向上吻去。

似乎明白了什么的顾云篱眸色闪动了几分,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使力,将林慕禾的腿微微抬了起来。

在这一晚并不算陌生的感受再次不由分说地袭来,头顶的床幔再次随着颠簸摇动起来,而纱帐外的烛火,不知何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熄灭,只留一簇悠长乳白色的烛烟悠悠飘动,混入整个房中的气味之中。

第224章 “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鸟雀啾鸣,天光响晴,本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东京城却全城上下缟素,就连昼夜不歇的瓦子也门窗紧闭,不见原先一丝欢声笑语。

花白的纸钱飞了满城,皇帝驾崩,百姓虽不知内情,却也从全城紧张诡异的氛围之中猜出来些许,流言隐秘的传播,更令人忍不住好奇的,是一夜之间倾倒的左相府——据有人传,多日前的嵩山围猎之所以未竟而终,是因为二皇子谋反,这也解释了为何二皇子被以庶人之礼草草下葬。

原本站在桑氏一派的官员们个个坐立不安,急不可耐地要与左相割席,但原先尚且还谈得温和的长公主却突然发了癫,飞快地安排另一位中书重臣补缺了吏部尚书之职,不等众臣反应,便开启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清洗。

此前与左相勾连过多、利益相关的官员都纷纷被牵连倒查,轻则革职,重则抄家流放,关联不密切者,也尽数抄没了许多家产,充入国库中,好歹保全了自身。

这些也都是后话,李繁漪手段雷霆,朝中有人不满,尤其台谏言官认为她僭越,但东宫却对此没有什么反应,相比原先的李淮颂,此次回朝,几乎到了有些懒政的地步。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再穿原先朱红或是深蓝色的官服,纷纷都换上了浅白色的圆领襕袍,上下行之间,只见一个个成群成行的官员。

太子失踪的真相终于大白,而关押在大理寺典狱中的萧介亭也被释放出来。

他一早听闻太子归朝的消息,即使在狱中呆了多日,出来时也没见几分颓靡的姿态,反倒兴奋异常。

典狱外,杜含一身素色的圆领,手捧赦罪诏书,面上却没有什么高兴之色。

听她读完诏书,身后两个主簿官在她一个眼神下,识趣地离开。

萧介亭还沉浸在终于沉冤得雪的兴奋中,眼睛亮晶晶的,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让他们走了?”

杜含吞咽了一番唾沫,将诏书塞进他的手心里,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恭喜,沉冤得雪,北地与你,此身终于分明了,我代阿喻也一道恭喜你。”她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

“谢谢谢谢,还得多谢你跟蓝大人,真不知道怎么谢才好……”萧介亭哈哈大笑了一声,说着说着,忽然一停,“只是既已真相大白,何时才能释放我师尊?”

身前的人身形僵了僵,抬在腰际的手忽然垂下。

萧介亭眨了眨眼,有些不解:“杜大人?”

他神经大条,再笨再轴,见她不语,也察觉了一丝不对,但却不敢去猜,只能扯了扯嘴角,不死心地问:“朝廷定会释放我师尊的对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杜含垂下头,似乎仍在组织着语言。

“杜大人,怎么忽然哑巴了?”

“萧官人,”她忽然开口,又抿唇,手指紧了又松,“这几日理卷宗时,我亦将典狱无论重刑犯还是轻刑犯,挨个盘查一遍,却并未找到你所说的那位……萧拥雪。”

额角一抽,萧介亭想也没想便摆手:“怎么会?当初我就是听闻我师尊被押解回京,这才——”

话说一半,他也猛然滞住,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廷要抓住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他,林宣礼不遗余力地抓捕自己,或许并不是因为不能在萧拥雪身上盘问出什么,而是因为,那场变故之中幸存的人仅剩下他自己了。

萧拥雪被押解入京从头至尾不过是个幌子,是引他不惜走烂双脚、迷路濒死在林中也要抵达东京为师门沉冤昭雪的引子罢了。

而杜含的表情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梗住片刻,她垂眸,声音很轻:“后细查起来,问询到当日前去北地支援的兵将,只说……萧拥雪早已身死北地,连朔州都没出得来。只是你从北地奔逃,一心平反,未能与那里通信,不知此事。”

萧介亭的笑终究是僵在脸上:“师尊虽六十有四,可武功并不松懈,怎会、怎会呢……”

冷如杜含,此时看他语无伦次,也心有不忍,她欲言,最终还是又止。

北地的寒春直至四五月份才有回暖的迹象,一场大雪从十二月份下来,要到三月才能消融干净,而这场以一己私欲为开端的政斗谋乱,却生生将无数人困于这场大雪之中,权贵弹指之间,或许只是一金、一玩物,可却能带起一层激荡的涟漪,水波无情,无辜之人的性命尽数湮灭。

冲上脑中的愤怒难以平息,二皇子已死,那只剩择日问斩的桑盼,他想愤然起身找到这人一刀给她个痛快,可这想法刚刚冒头,便又被压了下来。

甩了甩脑袋,萧介亭长舒了一口气,低低对杜含道了一声“多谢”。

“你要去何处?”

萧介亭思索片刻,答:“自然是回朔州去。”

“你……不报仇了?”

“自有朝廷律法惩治有罪之人,我固恨,但北地不能无人……此番回去,我再想想,往后如何吧。”爪牙之力如何与朝廷的擎天巨臂相抗衡?恨朝廷自私的利用,却也恨自己无用,他脑中一团乱麻,心累身体也累,只想归家,回到朔州——

“朔州兵变,仅仅只是桑盼与李淮颂的谋划?”

门外,尽是奔忙的臣僚,屋内安静的气氛与外面格格不入,一道屏风后的两人对坐,天气逐渐转寒,众人衣衫都厚了许多,李繁漪穿了身深色的氅服,正喝着热茶。

李淮仪坐在轮椅上,眯了眯眼,也喝茶,问:“阿姐想问什么?”

“那夜鞑靼夜袭,你为何会与萧拥雪在帐中?”

“共商迎战鞑靼之事。”李淮仪移开眼,轻轻咳嗽了两声,答。

“军备松弛,当夜还有小队分散兵力围击鞑靼一支小兵,迎战之姿是这样?”李繁漪笑,“今春鞑靼进犯,你素不爱军事却自荐前去亲征,我便觉得不对,却只当你是长大了,想要历练,如今想来,处处是疑点,说吧,你与先帝共谋了什么事?”

“阿姐敏锐,我自愧不如。”

“你不必这样,”李繁漪摆手,“如今先帝已故,直说便是。”

“先帝忌惮江湖势力……是而想以刀术开刀,令我在北地演一出构陷的戏码,拉刀术下马,将其势力并入北地戍边军之中。”他说话简洁,三言两语便说完。

眉心一皱,李繁漪道:“这样寒人心之举,他是怎么想的……”

“是而,那夜我与萧拥雪夜谈,便是为了此事,劝她主动招安,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

不知该嘲讽李准自食其果,还是该叹这场无妄之灾,李繁漪揉了揉眉心:“这件事,你便打算一直不说了?”

“父亲已逝……就当,顾全颜面吧。”李淮仪说着,不自觉地垂下目光,没有去看李繁漪的眼。

闻声,李繁漪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搁下:“顾全颜面……那我问你。”

不等李淮仪应声,她便问道:“怜姨同我说了,你出生那年宫变之事,三大王军攻入坤宁殿,惊扰母亲使得提前临盆,费尽全力将你生出来后才咽气。这事的内情,怜姨未曾与你讲过,你不曾知晓?”

对面的人面色终于打破了那一副平淡的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纹,平静的冰面被投来的石子扔开一道道裂纹,快速蔓延开来,冰面之下,究竟又是什么?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

“那根本不是意外,坤宁殿守备森严,为何会突然……不过是有人授意,刻意为之,才会致使这样的惨剧。你分明知道!”

“阿姐,你先冷静……”

“他李准嫌弃长孙家不足以助他坐稳帝位,想引桑氏入局,故意趁宫变微弱之时为之,逼死我母亲……你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竟能如此冷静!”

“我亦愤恨他无情,可如今父亲母亲都已故去,你我不是寻常百姓,乃是身负皇姓之人,当顾及李家、大豊的声名才是……”

听着他的话,李繁漪愈发觉得眼前的人陌生,眉心不解地蹙起,升腾起的的怒火和不干快要将自己吞噬。

“哐当”一声,茶杯被她狠狠掷在一旁,从方才便积攒起来的怒火不停地灼烧着。

“你替他三番两次遮掩,不过为了所谓皇室声名……那你可知九泉之下,为他一时糊涂之举而承担过错的人又有多少生灵?母亲知晓你的决断,泉下有知,会如何想?帝王权谋,当真便冷血煞气至此?”她声音不大,两手撑在茶几上,质问着身前的人。

“阿姐,那你想让我如何?告知天下人这场荒唐事?”见她情绪激动,李淮仪却并不能理解这种突如其来的暴怒,在他眼中,这甚至有些无理取闹,故而,他的语气像是妥协,却是兜头给李繁漪泼了一盆冷水。

与自己相比,出生生母即死的李淮仪甚至从未见过那个只活在旁人口中的长孙皇后,而自己不同,模糊孩提记忆里母亲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都被她日夜反复在脑海中重演,虽已有些记不清她的面容,可这些感受确实真实不能作伪的。

只隔着一层血脉,想让旁人与自己感同身受,似乎有些可笑。

她忽然有些筋疲力尽,熟悉的孤独感涌了上来,明明至亲就在身侧,屋里也烧着地龙,可她却总觉得手脚生寒。

“阿姐,你——”对面的人却惊呼了一声,想要伸手来。

李繁漪恍然发觉自己眼眶不知何时湿了,下一秒,她飞快地后撤,避开了李淮仪伸来的手。

“砰”得一声,房门被从内打开,正同顾云篱她们一道来的清霜猛然被这一声吓到,便看见李繁漪快步从房中走出,险些撞倒几个手拿文书的官员。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一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李繁漪却像是没看清她们似的,脚步飞快,甚至连清霜都没顾上与她打一声招呼。

“姐姐,太子殿下便在那里,待会儿有内侍引见,我、我先——”清霜一急,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

顾云篱望着那道身影,道:“去吧,我同阿禾去找便可。”

话音未落,清霜便已奔了出去。

中书外,马匹正打着响鼻,一片萧索中,李繁漪正起身上马,听见后面的声音,这才微微侧头,看向来人。

清霜却只看见她眼眶红红的,分明面无表情一张脸,却愣是让她看出了些许委屈之意。

她心直口快,还没想便秃噜出口:“殿下,太子殿下欺负你了?”

第225章 “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闻声,马上的人动作一滞,一股莫名的笑意不合时宜地涌了上来。

“你追出来做什么?秋猎已过,你已经不是我的护卫了,不用再跟着我。”

清霜一噎,挠头思忖道:“不是护卫。”

“我、我是以朋友的名义来问殿下的。”

语罢,秋风一过,吹响李繁漪头顶已经萧索了许多的大树。

叶片沙沙作响,满城缟素,只有这些落叶有些枫红或金黄之色,装点这白得单调的街巷,李繁漪的眸光垂落,最终落在清霜身上,心道,就如她一样。

“若我说是呢?我和他之间,你会帮谁?”她吸了吸鼻子,问。

这个问题不亚于掉水中要救谁的问题,但清霜与这位太子不熟,几乎是一瞬间回答:“自然是帮殿下了!”

李繁漪扯了扯嘴角,微微俯了俯身子,好让自己更能看清她。

“那若以后我做错了事,你还会向着我吗?”

“呃……”清霜一顿,“殿下做错事,想来也有苦衷吧!”

李繁漪失笑,看着她,心口方才挣扎出的裂缝好似正被什么东西滋养温和地修补着。

“既然是朋友,那你往后,都会陪着我吗?”

“当然,殿下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帮你,就都陪着你!”又是不加思索的回答,或许真的是她年纪不大,还未能体会到自己这几句问题之中隐藏的不知如何纠结的心绪。

盯了她许久,李繁漪的眼神便凝滞了许久,直到清霜抠着脸颊,问道:“殿下,你要去哪?”

“去找个人,”忽地回过神来,李繁漪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天色不早,你去找你姐姐吧。”

“诶等等!”清霜却叫住她,“我不能一起去吗?”

催马的动作一滞,李繁漪蓦地顿住,片刻,她微微侧头,问:“你想和我一*起?”

“不是殿下你说的吗……”清霜撇了撇嘴,脚尖不自觉地垫着地皮,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崔娘,再备一匹马,她随我一道。”

崔内人愕然,显然对她忽然而起的决定感到惊愕:“只是殿下,不是要去太师府吗……”

“我知道,你去办吧。”揪了揪缰绳,李繁漪深吸了一口气,食指重重地在虎口处摁拧了一番那块玉扳指。

一直消沉从来不是她的作风,既然已经确定要失望,那便不必在此执着李淮仪为何会与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不如重整旗鼓,再想解法。

*

中书内,听见方才长公主出门时巨大响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目送着她离去,些许议论声便不受控制地各自散开。

“如今东宫归来,公主性子还是乖张至此,没有半分收敛……”

“东宫与她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偏向她多些,可这样也不是办法,如此目无一长,日后,唉……”

两人正唉声叹气地为皇室未来发愁的时候,前方正堂中陡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廊外妄议公主?都不想要这张嘴了!”

两人纷纷噤声,缩了缩脖子,此时,胥吏正好领着顾云篱与林慕禾走来,几人目光不经意相触,随后各自移开。

顺着廊桥离开,两个人的声音又隐约传来:“瞧瞧如今成什么样了,女人都能随意进出中书……”

闻声,顾云篱凉凉地瞥了那两个背影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引路的胥吏有些尴尬,掖着手给这两人打圆场:“二位见谅,中书里不少老臣,所思所想难免陈腐了些,二位既是救驾功臣,自当礼遇诸位。”

救驾算不算得上还另说,毕竟再怎么周旋,老皇帝还是匆匆驾鹤西去了,而顾云篱总算也能松口气了,不用去给皇帝诊脉的日子里,在太医院可算是快闲出病来了,就连平常忙得脚不沾地的蓝从喻,都闲下来不少。

再行进几步,便到堂前,帷幕之后的人影若隐若现,胥吏入内禀报,不多时,便传二人进去。

对于太子,顾云篱与林慕禾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大半年混乱纠葛的一半来源恐怕就是这位,再加上方才李繁漪那样失态地出门,二人的态度也不温不火,礼貌地行礼,便坐下。

内使换了套新的茶具,顾云篱谢了一声,端起建盏饮茶,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身前这位太子殿下突兀地湿了一块的一角,判断出来,方才李繁漪与他的交谈,应当确实谈不上愉快。

再落到他刻意用毯子盖住的左腿,她适时地收起目光,搁下了茶盏。

林慕禾似也注意到,于是,在李淮仪开口前,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林二娘子,顾大人,”眼见把那盏茶饮罢,李淮仪轻声道,“这倒并非我们第一次遇见。”

林慕禾一愣,转头与顾云篱对视了一眼,在她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民女不知此前何时还见过殿下。”

“数月前,扬州城郊的雨夜。”李淮仪笑了笑,“只是彼时还不知道,那受人追杀的竟是两位。”

顾云篱快速回忆了一番,很快便思索过来:“是何照鞍追杀时,后面路过的跑商人……”

李淮仪轻轻点头:“正是。”

林慕禾呆了呆,那雨夜她失去得太多,阵痛太大,以至于那日奔逃时,有些细节竟然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那一夜,那群跑商人的出现,确实也为两人争取了片刻的奔逃喘息之机。

“竟然是殿下。”她眨了眨眼,心情一时有些复杂,与顾云篱一道起身,朝他道谢。

“彼时就看出两位胆识非凡,回了东京却不想还能遇上。”李淮仪道,“若非有林娘子向西南传递玉印,顾大人在内周旋,恐怕我再赶回来都晚了。”

两人急忙道怎敢。

“只是先帝已逝,不能大张旗鼓地嘉奖二位。”

“国丧期间,我等作为臣民,涕零伤怀不及,怎敢再要求嘉奖?能为朝廷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顾云篱从善如流地说道,上位者给你三分颜色,并不是让你得意忘形的意思,这群人更喜欢于看到你谦卑的模样,经历这么多的事情,两人都深谙其道。

“赏赐不会少了二位,”李淮仪笑了一声,指尖轻点膝头,“除此之外,二位有什么要求,或是愿望,若是我办得到,自当全力以赴。”

二人愣了愣,看着李淮仪真诚的面容,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挟恩图报自古以来不得好下场,他这句话又掺了几分真诚?

“不必拘谨,我知道二位是阿姐的朋友,这番话也是真心的,这些日子还有劳顾大人一直为先帝医治,我才能养精蓄锐……”

他说着,把身边的人屏退,关上门,这才再次看来。

林慕禾的手指忍不住蜷起,在衣袖下纠结了一番。

“若殿下说得是真,那,我只有一个请求。”她开口时,顾云篱侧头看去,两人从未想过会有这茬,也不曾商议过,她也好奇。

“请讲。”

“请殿下下令,让我独自另开户牒,我不愿再与右仆射有瓜葛,不愿再以林氏女身份自居。”

李淮仪一愣,没料到她会提这个请求:“你是泽礼的妹妹,此事,他知道吗?”

“殿下,我想这是阿禾自己的意愿,”顾云篱忽然开口,“应当无需告知任何人。”

被她这么一打断,李淮仪却没生气,只是呆了呆,片刻,道:“之前听闻过林娘子与家中不睦的事情,只是泽礼却说是子虚乌有的传言,我便没放在心上。”

“并非传言,其中细枝末节,怕不能与殿下说,也不想污了殿下尊耳。”

“……”抬首抵在下巴上,李淮仪再次看向她,“你想好了的话,这自然是件小事。”

“那慕禾多谢殿下了!”见他终于应下,林慕禾松了口气,兴奋地朝他一拜。

明明有救驾之功,却只要一个与家中割席,这任谁看了,恐怕都会觉得林慕禾得了失心疯。

“那顾大人呢?林娘子已经提了,顾大人也说说吧?”

眸子动了动,顾云篱思索了片刻,旋即起身:“臣要得简单,只要两个字。”

“两个字?哪两个字?”

“是‘公义’二字,”她叉着手说道,连同林慕禾也起身,“秋猎前,大理寺承接重查罪皇后滑胎一案,但遇此事后搁置,此番,我只求能追查下去,让真相清明。”

语罢,堂内安静了几瞬,片刻后,李淮仪动了动已经有些僵的上半身,轻叹了一声:“该说是巧合,还是冥冥之意?”

顾云篱与林慕禾都是不解,却没出声。

“今早右仆射在中书当值,向我述职,还提及此事。”

顾云篱心头一颤,扬了扬眉:“下官不明。”

“他说此案时隔久远,且涉案之人都已入罪,先帝西去,朝局不稳又国事繁多,何苦动用人力来为一件无益之事费心。”

瞳孔一缩,林慕禾咬了咬唇,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顾云篱按住手:“右仆射乃中书重臣,在下不过是一个太医,自不敢指摘右仆射,但臣一心别无所求,只求能完成这件事。”

右相做贼心虚,明面上无法直接对顾云篱下手,便想到用这样的方式阻挠旧案再查,他恐怕想悄无声息平息此事,却不想顾云篱竟然会在此时提出来。

两人的表情都不算明快,分明是一番犒赏,却都没有喜悦的神情,反倒有些沉重,李淮仪眯了眯眼,眼前景致一虚:“看起来,二位都像是知道些什么。”

顾云篱不语,只是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一切,当以旧案真相为准,”顾云篱道,“如臣方才所言,只要‘公义’二字。”

“好,”李淮仪应声,“顾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乐得承这个情。”

除却这件事外,三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讲了,中书正堂外刚巧传来为留下办公臣子送饭的声音,李淮仪也适时地放了二人离开。

两人走出,迎面走来个林宣礼,手里提着个食盒,与平常所见时的模样十分不同,林慕禾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旋即,只是微微停下,朝他点了点头。

出了中书,二人在马车之中,才终于能放下其他来说话。

“东宫态度模棱两可,如长公主所言,他们这些人酷爱保全颜面,若真查下去……他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林慕禾瞥了眼车外再无旁人,这才大着胆子问道。

“我看东宫,并非没有此意,”马车行进起来,车身晃动,顾云篱从一旁取来一个手炉,包上细绒帕子递到林慕禾手中,“左相倒台,朝中清流大喜过望,明面来看,确实是件好事,毕竟能够掣肘皇权的一大隐患消失了。”

有些发寒的指尖被暖了起来,林慕禾一愣:“你的意思是说,桑厝已死,他便是下一个……”

“他便是下一个权阀,”近来东京城内降温,倏地冷了许多,有时就连呼吸都有白雾,“还冷吗?”

第226章 “晚些时候,在房里悄悄做,如何?”

“不冷的,”摇了摇头,林慕禾笑笑,“回家就好了,前几日地龙打通了,想来今天烧了火就暖和起来了。”

“右相一家独大,这半年前后,倒台了户部尚书,左相下马又牵连出一帮大臣,一时间,朝中能制衡他的人还真说不上来。”

一鲸落,万物生,显然桑氏倒台,极大地滋养了与他对立的右相,而太子也好、李繁漪也好,会眼看着再生出一个新的“桑厝”出来吗?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林慕禾垂了垂眼,“或者,他最初便并不是个清正之臣。”

自科考时便一步步算计,将身旁的人利用榨干为止,化为自己登天路上的一砖一瓦,这样的人初心如何,也着实难考。

“听太子所言,他甚至还欲插手有司之事,恐怕其中怕事情败露有之,得意忘形也有。”

“不想这些了,”林慕禾甩了甩脑袋,撑着车壁靠过去,“这三日禁热食,不知可否偷偷打个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