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至今日,心中层层障翳被一阵清风拂开,拨云见月,一直淤堵的心口终于在此时疏通,先前与她相处时,种种难以描述、难以言喻的情感在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她似乎喜欢身前的人,不像是清霜那样,见人和善可爱便心生喜欢的那种喜欢。
就像是那日从矾楼出来,路遇杜含和蓝从喻时的那种心境。
郁闷时,我看见你,就觉得欢喜,就觉得所有阴郁不悦都烟消云散了;看见你,哪怕从来不苟言笑,也想冲你轻笑。
指尖一烫,心火燎旺,霎时间引燃山林,熊熊大火烧得轰轰烈烈,直把全身都烧红了。
她视自己为至交好友,甚至将故人所赠转赠给自己,而自己呢?
可这些从不是能够控制的,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一些奇妙的种子便被埋下,这数月朝夕之间的相处,逐渐滋养,直至如今,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她脆弱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似山野之中的木荷,耐火,抗火,难以燃尽,就连烈火也摧毁不了她。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千万种所遇之事,都叫我日渐对你心生爱慕,怜你不易,爱你之贫弱却亦刚强。
人世间太多悲愤交加的苦痛,苦海无边,顾云篱不知在这经年的仇恨中行走了多久,才终于瞧见这一处彼岸。
缓缓地,她睁开眼,手掌抵上她后背轻薄的衣料,用力将她抱紧。
“抱歉、抱歉。”她开口,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厉害,“我……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担忧了。”
她突然的抱紧,也让林慕禾一瞬间有些无措,抱住她的手一下子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顾云篱细微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也感知到了,只是她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经历了怎样一番心境变化。
烛火葳蕤,照得林慕禾的眉目模糊,影影绰绰,即使离得这么近,顾云篱还是觉得看不清晰。
她鬼使神差地松开怀抱,藏匿于林慕禾后背的手自她身后的腰窝向上,一路蜿蜒流连,引得怀中的人身子禁不住刺激地轻轻颤抖。
顺着脊骨向上,她柔顺的墨发之间,白纱的衣角落入顾云篱掌心,她没有眨眼,轻轻一扯,眼前人覆眼的白纱顿时宽开,失去束缚,一圈一圈从林慕禾的山根处松懈下来,顺着她鼻梁,滑落到唇瓣。
显然,她并不知道顾云篱要做什么,但她没有反抗,没有疑问,只是静静收紧着自己的呼吸,三浅一深,维持着不让自己露出太过失态的模样。
身前的人再一稍稍用力,那一圈圈的白纱彻底失去控制,一头逶落在林慕禾的肩头,另一头被她攥在指尖。
这下就能看清了,从她伤痕累累的眼睑,到她细而浓密的睫毛,以及她因白纱落下,而缓缓尝试着颤抖着睁开的眸子。
那依旧是一滩死水般的灰色,没有焦距,没有光亮,只倒映着自己的面容。
即便每日都要解开她的白纱去看这双眼,顾云篱还是心脏刺痛了一番。
她也想将内心剖白,将真相从头至尾告诉她,让她明白自己的苦楚不易,让她怜惜自己的痛苦,亲手抚过那些伤口,拭去自己的泪,渡自己的苦厄。
再等等,再等等,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能看见了,待自己身上的仇恨消解,她一定会亲口将这些不得已的苦衷告诉她。
“顾神医?”见她久久没有出声,只是一点点攥紧自己的白纱一头,林慕禾有些茫然,阖上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声。
“快了,”对面的人却怔怔说着,冰凉的指尖抚过她眼睑上斑驳的伤口,“有了掌门所给的药,你的双眼马上就能看见了。”
“我知道,”林慕禾回,“我一直相信顾神医,相信你能让我双眼复明。”
离得太近了,她还圈着自己的腰身,与指尖冰凉相反,她呼吸薄烫,带着淡淡的火燎味与仍有余味的药香混合在一起,已经不复方才的不安,她气息包裹拥上,在这寂静的夜里,莫名的安心。
“顾神医,”调整了一番呼吸,林慕禾稍稍动了动身子,“再不睡,就要过五更了。”
环着她的动作顿了顿,顾云篱才察觉,这动作挨得太近了。于是发乎情,止乎礼,她只愣了一下,便轻轻松开了她。
温热的身体离自己远了几分,她手心里却还捏着那根长长的白纱,低头看了一眼,却听对面的林慕禾极轻地吐息。
顾云篱眼睫轻颤,烛火摇动,在她眼下的皮肤之上投下疏密的阴影,她眸色浓郁,看着林慕禾抓着另一头的白纱,轻轻扯了过去。
还有余温的白纱从指缝间穿过,被她捏在手心,再草草地系上,白色纱穿过她的发丝,是这昏暗环境中唯一醒目显眼的存在。
“你不宜熬夜,快睡吧。”眨了眨眼,顾云篱收起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扶你回去。”
语罢,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小厅,走到木床边,为她撩起乳白色的纱帐。
床头的小香炉的香已燃尽,她从抽屉里又取出安神香,对着微弱的烛火点燃,又插回香台中。
袅袅香烟起,林慕禾躺回床内,一直注意着身边的动静,以为她点完香就会离开,可这次却没有,她似乎一直在床边的圆凳上坐着。
还想再保持几分清醒,但有安神香的作用,她翻了个身,便觉困意袭来,强撑着清醒了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帐中人的呼吸声平稳下来,顾云篱这才轻轻起身,吹灭了那仅剩的蜡烛,转身出了主屋。
月明星稀,院子里仅剩夏蝉在入秋前最后的苟延残喘声,一声声躁动,就仿佛她现在的心情一般。
也罢,该睡了。她闭了闭眼,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这一夜,顾云篱从头至尾做了一场梦,梦里的自己还是幼年的模样,她梦见自己与林慕禾两小无猜,同居长干,梦见自小陪她长大,没有目盲,没有丧父丧母之痛。
许是梦里的世界太温馨美好,她这一睡,直直睡到日上三竿。
苏醒时,还是被屋外一阵通报声吵醒的。
清霜正在树下擦剑,看见来到的女使,想到顾云篱还在熟睡,正想提醒她小声些,那女使就已经开口了:“太太让我来传话,午后去大相国寺进香,问问二娘子可能去?”
清霜龇牙咧嘴,无奈垂头,摆手示意她等等,转身跑去了主屋。
片刻后,林慕禾披了件外衣出来,站在廊下回她:“去回太太,我能去,劳烦她费心备下车马了。”
那女使应下,福了福身子就要离开。
顾云篱的房门也被从内打开,女使瞧见她,也行了一礼:“顾娘子万福。”
她刚刚起身,洗漱了一番,还未佩头饰珠花,点头示意过。
“先前你不是想去大相国寺祈福?”她走到林慕禾身边,低下头问她,“正好,此次想求什么,一并去了吧。”
声音太过柔和,清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今日顾云篱身上有些不对,但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上下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林慕禾,随后一脸深沉地去找随枝。
随枝还忙着对账,在房里对着账本劈里啪啦地打算盘,她不耐烦地在账本写写,头也没抬,回:“这有什么怪,顾娘子也开窍了呗。”
“什么——”清霜倒吸了口凉气,又摇摇头,“莫非……是真的?”
“你再在我案头嗡嗡,我就要将你扔出去了,”随枝揉揉眉心,“午后还要去相国寺,我早些弄完好不耽误啊!”
清霜的注意力瞬间又转移了:“算账?随枝姐姐,让我试试呗,我还没试过学算术呢……”说着,摸起架子上空余的一个算盘,拨弄了两下。
好歹看她有个东西可以摆弄,不用叨扰自己了,索性扔给她一本已经算罢的账本:“那你试试,这两篇全算完了!”
清霜乐得接过,低头摆弄起来,凭借着幼时在学堂里仅有的那小半年珠算经历,磕磕绊绊算起来。
好容易安静下来,随枝算得更快,与一旁一个一个拨弄的清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这般算了一中午,吃了饭,女使就来叫几人出发了。
阖府女眷出行,每个人头顶都戴着白纱帷帽,乘马车一路顺着大街走,两刻钟后,就到了地方。
今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进香的人更多,大相国寺深受皇室尊崇,修得格外华丽古朴,四处都是买卖佛具或是香灰的贩子,热闹程度,不比瓦子那边逊色。
林家车架一一停靠在庙前的广场边,林慕禾被顾云篱扶下马车,便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檀香味。
今日此处热闹非常,人来人往,还有孩童在外面放着风筝,清霜正想看看这闻名世间的寺庙到底有什么名堂,就猝不及防被一个飞奔来得小孩撞得向一边歪倒。
“诶哟!哪来的小毛孩!”她不待去捉那孩子,手心里便猛地被塞进来什么东西。
顾云篱上前问:“没事吧?”
“没事……”她揉了揉胳膊,将那张纸抬起来,看了一眼,竟是密密麻麻的字,“什么玩意儿?”
顾云篱皱眉,接过那张写满字的纸,定睛一看,便看见右边抬头那醒目的一行——讨长公主檄。
扯了扯嘴角,她顺着那群孩童的来处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摆着一张摊子,围了一群青衫儒士举子,正嚷嚷着,义愤填膺不知在说些什么。
“姐姐,这是什么?”
抖了抖纸,顾云篱笑了笑:“是举子共创的檄文。”
林慕禾一怔:“檄文?讨得是谁?”
“正是长公主殿下。”
“哈?!”清霜瞪眼,接过那纸看了一眼,许多生僻不认识的,但勉强看懂了第一行字,“维嘉兴二十一年,岁在丙辰,天下士子,愤懑难平,特举义檄,以讨长公主之不道?”
第132章 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还不等她接下去看,就听那书摊边传来一阵骚乱,竟是有人已经上手要拆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举子的檄文摊子了。
“天家威严,岂容尔等酸腐儒生妄议?写檄文前,你们眼中可还有礼法纲常!”
“长公主不义不忠不孝,讨檄是顺天下举子之心,你是长公主门客?莫不是她李繁漪要堵这悠悠众口!”
“笑话!”那说话之人冷笑一声,“我是笑你们,檄文写成这副样子,也敢散于市井,好叫众人看看你们这群举子何等无用吗?”
清霜认出来那说话之人,正是杜含。
“你……你一介女流,还敢评判起我们?你又有多少能耐!”那举子气得脸色涨红。
“莫不是没话说了,指摘我女子之身?”杜含挑眉,说话更是一针见血,“我今口撰反讨檄文,叫你们看看便是。”
“盖闻天有常道,地有常理,国有常法,家有常伦……”
众人本以为她是夸下海口,却在她完全没有卡壳的口撰中纷纷惊在原地。
方才气焰嚣张,还不将眼前的女子放在眼里的一众举子纷纷呆立原地,哑口无言。
见状,清霜本就愤怒,当即扯嗓子喊了一声:“好!!”
话音一落,一呼百应,抚掌声大盛!
喝彩声此起彼伏,既然有喝彩的,便也有唱反调的。
“空有才学,却当众羞辱旁人,可有半点君子风范?”有人扬起袖子,见她真的口撰出来一篇反檄,气急败坏,竟从这里开始攻击了。
“君子?”杜含上下打量了那说话之人一眼,目光扫过,冷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君子,何必行君子之风?阁下方才还说我一介女流,怎得现在却要以君子德行框束我?”
一句话便将方才那还妄图以德行绑架他人的人堵得哑口无言,他牙关颤抖,“你”了半天,也没挤出来半个字反驳,已经到了词穷的境地。
“写下檄文竟都是这些号称国祚之基的举子,”杜含淡淡将那群人的写下印好的檄文拿在手中看了看,“传出去莫不是笑煞旁人?”
语罢,她捏起那纸,竟然直接从中生生撕成了两半!
“你……!你欺人太甚!”那举子的面色发黑,手心狠狠攥拳,看着似乎想上前将这人打一顿,但碍于这相国寺边上人太多,不敢发作。
不等他再骂出声,杜含将手中的檄文当作废纸一般扔在地上,扭身便走。
一转头,便看见了满眼崇拜的清霜与围观的顾云篱一行人,目光相交,她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待她带着人走远了,清霜才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这就是读书人吗?好厉害……”
围观之中,也有林家下了马车的家眷,见这热闹结束,人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方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娴儿,发什么愣?”为首带着一众女眷的宋如楠见林慕娴站在原地,呆呆的望着杜含离开的背影,“该走了。”
在过往的半生,很少看见女子这般谈论天经地纬,她虽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却从未想过,读这些名家经典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今日看见杜含在寺前滔滔不绝,林慕娴方才明白了些。
但顾不上再向深处思考,身后的沈姨娘已经戳了戳她的身子,低声提醒:“娘子,该进去了。”
恍然回过神来,才看见就连林慕禾她们也已经走上了寺前的台阶,迈入了佛寺。
一行女眷祈愿拜佛,手中执香,拜完后再投入殿前巨大的香炉之中,就算结束。
再接着,就是往功德箱里添些香火钱。
宋如楠喜好礼佛,宅中就有专门收藏佛经的地方,近年来大豊贵妇人与贵女们都有添钱供养佛寺的习惯,在这佛风盛行的东京自然也不稀罕,带众人拜过主殿,便有僧人特意前来接待她,引她去别处观阅近来新添的佛经。
于是女眷们也可自由行动了,几个表亲家的女娘们笑嘻嘻地要去祈愿树底下挂红牌,求姻缘,求财运,林慕娴早已定了亲,也没了这些兴致,比起这些,还是去佛前跪一跪,祈求些现实的东西吧。
见沈姨娘还想跟上来,她揉揉眉心,摆手让她不要跟着,便从正殿绕到了后面。
大雄宝殿后,是供奉足高的千手观音像的八角琉璃殿,一股浓浓的檀香从殿内袭来,熏得她头脑发晕,诵经声盘旋在头顶,林慕娴顿了顿,刚想跨进去,却看见里面蒲团上跪坐的顾云篱与林慕禾。
她一下子停下脚步,没敢迈进去。
点燃长明灯的案台前,林慕禾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虔诚三拜后,又继续三拜。
待行完所有,她又从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塞进前方的功德箱内。
起身来,顾云篱问她:“怎么拜了这么多次?”
林慕禾抿唇笑道:“嗯……一个愿望三拜,这样显得虔诚些。神佛听见了,兴许会更乐意替我圆梦。”
顾云篱失笑:“这是什么道理?”
林慕禾便认真给她解释起来:“若像太太和大姐姐那样,捐一笔相当可观的功德钱,就能先让佛祖了我夙愿了。可惜我拿不出多余的钱,只能更虔诚些,好让佛祖看到我的虔诚。”
顾云篱了然,“哦”了一声:“那你许了什么愿?”
林慕禾摇摇头:“神佛在上,我怎能说给顾神医听?那样就不灵了。”
清霜倒是很实诚,说道:“我把这寺里的财神挨个拜过了,只求让我发财。”
随枝在旁揶揄她:“诶,那不成了,你诚心拜一个尚可,拜了这么多,究竟要谁帮你发财?难不成叫他们在天上打一架?”
清霜一愣,渐渐便觉得随枝说得居然还有几分道理,顿时有些欲哭无泪:“那完蛋了,我再挨个跟他们说不要理我方才的愿望吗?”
几人忍笑,便从殿内缓缓走了出来。
一抬首,却对上了看着她们嬉笑,看得发呆的林慕娴。
顾云篱脸上的笑意褪去,看见她,点了点头:“大娘子。”
身后那几人也向她行礼。
“大姐姐也来拜观音?”
“路过而已,来都来了,便拜一拜。”正面对上这几人,林慕娴心口还是抽抽了一下,不敢去看顾云篱的眼睛。
“既如此,便不打扰姐姐了。”林慕禾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不敢再多停留,林慕娴移开目光,快速应了一声,便踏了进去。
香烟袅袅,几个人无所事事,便绕着寺里参观,贵为国寺,这里修得比普陀寺豪华了不知多少,但是听僧人介绍,就知今年已经为多座大佛重新镀了金身,贵妇们出钱做供养人,听闻城外,还雕起了佛龛壁画。
啾啾喳喳的鸟雀声四起,几人走累了,正碰上斋堂,里面人来人往,多是效仿僧众吃素斋的贵人,好在这里的吃食卖相看起来比原先在普陀寺吃得好多了,几人午时吃饱了,买了几个箬竹饭团,准备走到斋堂后的游廊檐下休息。
刚过拱门,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撞上了。
顾云篱赶忙拉住林慕禾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小心!”
她皱眉抬起脸,定睛一看,却愕然出声:“明空小师傅?”
那人匆忙抹了一把泪:“两位檀越,竟然在东京见着了。”
垂手一拜,他拎了拎肩上的包袱,就要继续走。
清霜急忙追上去问:“小师傅,为何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明空忍住悲色,尽量保持着平静,道:“寺中出了变故,监寺师叔叫我来送信。”
眉心一跳,顾云篱忙问:“变故?”
“顾檀越与几位来普陀寺里做法事后的十日后,住持方丈他……”
“在禅房中,圆寂了。”
圆寂了?顾云篱眸子愕然睁了睁,有些不敢相信,临走时,那方丈还格外康健硬朗,虽有七十高龄,却不曾见他有什么病症缠身。
“好端端的,怎会……”
“方丈是自刎而死……”明空垂眸,淡漠慈悲的脸上也显出几分悲色,“诀别信上,说自己犯了佛戒,自以死来正道,保佛门至纯至真。”
一时间,心底的愕然惊讶不知该怎么表达出来,几人多少都对那普陀寺的方丈有所耳闻,骤然听闻他圆寂,还是自杀身亡的消息,都说不出话来。
顾云篱却忽然想到临行前,方丈对自己说得那番“贪嗔痴论”。
“我来相国寺,是交还方丈的度牒……他在大相国寺剃度,此番也算落叶归根。遇几位也是机缘,若今后能回普陀寺,还请几位来寺中进香。”
生死太过无常,谁能想到,那样通达*□□的人,竟然会以自刎来了结生命,以身证道?
语罢,他重新捡起那个包袱,背在身上,向几人合十双手,吐了句佛号,迈出了步子:“阿弥陀佛,几位檀越,若有缘,再会。”
看着他的身影,顾云篱与清霜怔了片刻,最终也只能说出来一句“节哀”。
*
寺中金钟长鸣,惊起一群飞鸟,已经将寺里参观的差不多的几人在讲经坛边听高僧讲经,虽听得不太懂,但催眠效果极佳,清霜听得昏昏欲睡,坐在那蒲团上,就好像幼时在学堂上课一般。
林慕禾这一番倒是听得认真,那僧人讲那观音的法相,待听众散去,几人又到一边小憩。
她靠在栏杆边,身旁站着顾云篱,微风吹过,衣摆被风吹拂而起,落在她放在膝头的指尖,像是清风不经意的挑逗。
神念一动,她心里还在琢磨方才的讲经:“妙法莲华经曰‘应以何身得度者,既现何身而度之’*,既说观音大士既有男相,又有女相,顾神医是怎么认为的?”
第133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这倒问住顾云篱了,她对佛家不太感兴趣,没什么研究,索性顾名思义了一下:“我听得不太懂,莫非人心中想是什么模样,大士所化便是什么模样?”
虽有些道理,但实在偏离,林慕禾轻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对错,只顺着她的话去问:“那顾神医心中的观音,是什么模样?”
她心中?顾云篱恍惚了一下,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实际的概念。
见她不答,林慕禾继续道:“你心中……至纯至善的心念,慈悲而渡一切苦厄之人。”
她穿着一身轻薄的珍珠白裙,束着包髻,用一块软纱罩着,还坠着些许珍珠珠花,融在晌午后的阳光之中,像是引世人开悟的仙子。
她心中所想,就是渡她苦厄的观音之相吗?
八角琉璃塔上的风铃被风吹响,好似一阵明经入耳,眼前骤然间闪过白光,却显现出林慕禾的模样。
她唇边噙着笑,绀色的佛眼低垂,白纱盖身,站在光里盈盈看着自己。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请……渡我苦厄,送我至彼岸。
眸色幽深,她笑了笑,低下身子将林慕禾鬓角滑落的钗子向内推了推:“那我明白了。”
林慕禾问:“明白了?是什么样的?”
“我所见之人,是我心中观音之相。”她不敢说得太直白,隐晦地说完,才敢小心翼翼地去看林慕禾的表情。
但今日,她穿得宽松,披散头发,又有那层白纱遮挡,顾云篱只看到她匆忙抿了抿唇,似乎是慌乱了一瞬。
就像是烟花在心底炸开,林慕禾不知她是无意之言,想什么便说什么了,还是刻意为之。但无论如何,那一瞬间心跳的错乱是错不了的。
她正想说话时,却听那边的清霜忽然雀跃开口:“乔万万!”
乔莞冲她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殿下在后面禅房,要我来叫你们去。”
面面相觑了一番,顾云篱率先反应过来,扶一旁的林慕禾起身:“殿下也在?”
她手心温热,与平时凉凉的触感不太一样,顾云篱恍惚了一瞬,眼前闪过林慕禾耳尖的飞红,很快便掩藏在了发丝之下。
“听闻这边有点动静,便来瞧热闹了。”乔莞努了努嘴,意指大相国寺之外那群闹事写檄文的举子。
几人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乔莞朝禅房走去,与普陀寺不同,这里的禅房明显豪华多了,甚至有专门给贵客准备的禅房,李繁漪所暂歇的禅房还带着个小院子,禅房里陈设更是完备,快要赶上普通官家娘子的布置了。
一一见礼,李繁漪窝在躺椅上懒懒的抬手,示意几人起身:“好巧啊顾娘子,我好容易出来一趟,就碰上你们了。”
顾云篱倒是不信什么巧合,道:“殿下雅兴,也来相国寺内上香吗?”
“我不信这个,”李繁漪摆摆手,从躺椅上坐起,“只是听闻太平升国寺那边一群酸儒书生不舍昼夜地写了讨伐我的檄文,在这里广告众人,正想看热闹,却撞见含娘舌战群儒。”
“含娘子出口成章,极通文墨,可见不输这些空有傲气的男人,”林慕禾接道,“今年秋闱,定能出个极好的成绩。”
李繁漪哈哈朗笑了两声,抚掌道:“那就借林二娘子吉言!”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一番臂膀:“叫两位来,也不是说些闲话的,来谈些正事吧。”
说话之间,几个女史上前,给几人抬上了椅子与茶水。
“殿下请讲。”
“想来随娘子与几位讲过了那赌坊的事情了,”崔内人呈上一叠纸,“昨日听桃也与顾娘子在鬼市排下了一个‘药人’,今早盘问,便知同出于广平赌坊。”
“但此事……还与几位娘子熟知的一个人有些干系。”
顾云篱:“熟知?”
“正是前几日,被皇城司提点越职上书弹劾的户部尚书家独子,何照鞍。”
语罢,见林慕禾面色一变,几乎是一刹那,顾云篱一把攥住她的手,那手却已经不可控地变凉了,她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对李繁漪道:“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在此提到此人,她还是忍不住胆寒,眼前似乎又划过那夜的一幕幕。
好在,那带她逃离灾厄的人还在身边,此刻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将她心底生出的不安再次压了回去。
“如你所说,此人先前装得极好,光风霁月的,近来才被人掀了老底,但……前日,他被打更的在子时左右发现,浑身是伤的倒在东十字街街口,只剩下一口气,到现在,还命悬一线中。”李繁漪有些头疼地点了点脑袋,“问了那药人,才知一件更恶心的事情。”
“还能再畜生?!”清霜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就恨得牙根痒痒,“这腌臜贼真是没下限!”
李繁漪轻轻瞥了她一眼,勾勾唇角,继续道:“那药人本是他身边的护卫……名叫‘东亭’,摔马致残,却被他拖进暗室里剜眼拔舌,卖给了广平赌坊。”
再提起这个名字,林慕禾身子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此人带给她的阴影,远不止被追杀,还有那枉死的小叶。
顾云篱垂下眸子:“不想欺瞒殿下,我等先前在江宁被人追杀,此人正是那何照鞍身边的一条走狗。”
李繁漪抿了抿唇:“可见……恶人还需恶人磨,只是此人现在对我来说还有些用处,暂且还不能了结这条狗命,望两位见谅。”
一个重伤濒死,一个被拔舌剜眼做成药人,确实已经是很惨烈的结局了,但小叶为此命丧黄泉,又岂能就这样算了?
“殿下不必介怀,”林慕禾开口,也已逐渐平复了呼吸,“我想要这几人碎尸万段不得超生,一命偿一命,但也不想假借他人之手,终有一日,我想亲手报此深仇大恨。”
果真如她所想,顾云篱呆了一瞬,她不是柔弱需要呵护的芙蓉,而是那火也烤灼不尽的木荷,小叶之仇,她终归要报。
语罢,她感受到握着林慕禾那双手,缓缓地收紧了几分。
回了回神,顾云篱问:“那这与广平赌坊的联系是……”
“何照鞍先前在广平赌坊内欠下一笔巨额赌债,又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已是一笔惊天数目,依照那药人的话说,他们先前拼命想要抓住林二娘子,也是看中二娘子目盲,正是做药人的体质,如今药人难以炼制,鬼市之上,完全的药人甚至拍出万两之价,若他当真抓住二娘子,便可抵消大半的债务。”
竟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便说明,那夜的林慕禾,只差一点点就要被抓住,活活制成药人了。
如今虽已无虞,可如此听来,还是令人浑身一个冷战子。
李繁漪继续说道:“但他没得逞,又与赌坊立下字据,没了法子,便将守卫致残送了过去,谁知后天致残,顶多就是残次品,赌坊的人反应过来,前几日,逮住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在街头,如今这事情都传进中书了,今早那折子雪花一样堆上来,都是参那户部尚书教子无方的。”
听罢,林慕禾脑中的那块一直缺了一角的拼图这才终于拼凑完整,这场几乎让所有人重伤的局,从一开始便是有人恶意盯上了自己——与何照鞍曾有苟且的林慕娴被威胁,情急之下将她这个庶妹卖了出去,伙同旧宅的马厩小厮,骗取信任,骗出城外,好让等候多时的何照鞍将自己抓取练成药人抵债。
可笑先前的自己一再忍让,却换来步步紧逼,不但没能脱险,反而还将小叶的性命也搭了进去。真是所谓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也*。
“我按插进赌坊的线人来信,赌坊制的药人,近来却并未流向江湖之中,反倒……指向内廷。”
“内廷?”又是大内,又是蛊虫所炼的药人,这两项碰在一起,便过于敏感,引得顾云篱不由得重视起来。
“还在查,”李繁漪喝了口茶,“今日碰巧与你们撞上了,又涉及林二娘子的旧敌,这才叫你们来说这事儿,若我查出幕后主使,还要牵连几位,再做一次证言。”
“若能让这几个恶人一命偿命,但凭殿下支使。”深吸了口气,林慕禾指尖还是发凉,却仍旧语气坚定。
“有这话便放心了,”李繁漪道,又勾手叫来几个女史,“先前宫里上贡几匹蜀锦,我用不上,就给二娘子你们用吧。”
“郑宫人,带几位去瞧瞧料子吧。”
顾云篱也起身,正打算谢过她,却见李繁漪朝她勾了勾手,眸色有些幽深:“顾娘子,我还有些事情想与你说,先留下吧。”
刚走出没有几步的林慕禾停下脚步,有些隐忧,似乎是想知道李繁漪究竟想做什么。
看了看李繁漪的表情,顾云篱应下,走上前拍拍她的脑袋:“去吧,若有好看的样式,给我留一匹,如何?我和殿下谈罢,就去找你。”
手指绞在一起,林慕禾还是有些纠结,只怕顾云篱再答应李繁漪什么事情,再惹上麻烦。
“二娘子放心吧,”看见两人说了半天话也不见分开,李繁漪笑了笑,道,“不用半刻钟空就好,那料子多着呢,你们先挑。”
她发话,再留下就不对了,林慕禾也知晓,轻声应了一声,揉了揉方才被顾云篱拍过的地方,跟着清霜她们离开。
待人走得差不多了。顾云篱才重新坐了回去,开门见山:“殿下留我,是为何事?”
“先前和顾娘子的合作,是你和林娘子等人一起的,如今的……是本宫与顾娘子单独的合作。”她笑了笑,将方才崔内人端上来的纸递了过来,“听桃今日与我说了,你们认出她了。”
眸光一寒,顾云篱五指缓缓收紧:“正是。”
“那我也便没有装下去的必要了,”李繁漪摊了摊手,“我这里有桩大买卖,不知顾娘子有没有兴趣?”
第134章 我宁可一直瞎着
顾云篱一颗不敢眨眼地观察着李繁漪的神色,道:“那我且听殿下说说,究竟是什么买卖?”
李繁漪抿唇,颇为欣赏地看她一眼,“我知道你想在大内查些什么,其余隐情我不知,但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随我入宫,为官家医治肺痨,”原本那副有些玩世不恭的表情突然收敛,李繁漪的神色变得格外严肃认真,“不需你治好他,只需让他……能清醒一段时间就好,你想查什么,我让你去查。”
语罢,她挑了挑眉,声音压低:“我这买卖,你不亏。”
只听医治官家,顾云篱便吸了口气:“官家尊贵,圣体安康容不得马虎,我一介江湖医生,不敢以身犯险。”
“你若是江湖医生,那寻常医生便都不用说了。”李繁漪摇摇头。
“蓝太医医术高超,闻名京华,又师出阆泽,难道便没有一点法子吗?”话说到了这份上,顾云篱还是不太想应下来。但若能进宫探查,今后行事自然也会方便许多,但涉及一个君王的生死之事,这么相比起来,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她能承担起相应的后果吗?
这东京就好像悬崖峭壁,她必须谨慎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一旦走错,她也不可能寄希望与同谋的李繁漪身上……况且,如今还有林慕禾,她还没有医治好,自己又怎能放心去大内那种地方?
“蓝从喻,”李繁漪眯了眯眼,将这个名字在口中翻滚了一遍,“她志不在此……牵累太多,更想如何保全自身,她虽是杜含的红颜知己,却意不在我。”
从她口中听见“红颜知己”二字,这才确定了前几日的猜想,这蓝从喻与杜含,竟然是情侣关系?
错神一瞬,顾云篱看见李繁漪神秘兮兮地冲自己笑了笑:“毕竟这世上啊,向你和林娘子这样同仇敌忾的,还是少了。”
猛地被她这么一说,顾云篱顿时有些窘,忙揖道:“殿下说笑了,我和林姑娘……”
“诶。”李繁漪摆摆手,“我又没说什么,你急着解释什么呢?说正事。”
话被堵了回去,顾云篱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欲盖弥彰,于是低下头,抿了抿嘴唇,继续听她说话。
“你也看得明白,如今无论大内还是朝中,局势混沌,水火不容,”李繁漪叹了口气,“既然你有所求,我有所需,为何不能一道呢?”
顾云篱皱了皱眉:“这与最先开始与殿下约定的,已经大不相同了。”
“我不问你想探查什么,且无论如何,都会尽全力保你,助你,”李繁漪忽然压低了声音,“官家难说能挨到今岁之冬,他必须清醒过来,否则我李家国祚,就要毁于外姓之人手中了。”
她神情严肃而认真,几乎是一字一顿地给了自己承诺,顾云篱终于动摇了。
“崔娘,取纸笔来。”她见顾云篱神色间还有犹豫,扬声让人取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下一张字据,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以此为证,若官家清醒过来,我许你百金,和寿昌坊的宅子,如何?”
这样一来,也足以看见她的诚意,顾云篱眨了眨眼,叹了口气:“我可以答应殿下,但……还请让我医治好林姑娘,再为官家医治。”
李繁漪笑笑,将那字据塞给她:“我就喜欢顾娘子爽快性子,只要应下便好,其他……都看顾娘子的意思。”
*
禅房的另一处隔间内,女史们捧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蜀锦,正笑吟吟给几人介绍。
随枝和清霜看得眼花缭乱,见一个爱一个,那捧着料子的女史见林慕禾半天没有动静,上前柔声问她:“娘子不来摸摸这料子?我可以给娘子一一描述。”
林慕禾愣了愣,手边便被递上一匹布,那蜀锦果然不愧是御贡之品,前几日绣绫楼的料子已经算是上乘,眼下她手心之下的,就如温和的流水一般,轻轻从指缝中穿过,格外细腻。
手指忽然动了动,她忽然问:“有蓝色的料子吗?”
那女史一愣,旋即笑道:“自是有的……娘子喜好蓝色?”
林慕禾没有说话,抿着唇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那女史为她选出来一匹浅蓝色的宝相花纹蜀锦,轻声道:“进贡时巴蜀上了十二匹,各地分赏下去,仅剩这两匹了,殿下说了,若娘子喜欢,一并拿去吧。”
“多谢。”林慕禾摸了摸那料子,唇角漾起笑容。她已经新做了衣裳,上次去绣绫楼,顾云篱却也没做上衣裳,她虽不知顾云篱每日穿得什么衣裳,但依照她的性格,节俭惯了,恐怕也没有新衣裳穿。
那女史笑意盈盈,将蜀锦撞进锦盒中,转头,便见李繁漪和顾云篱一同走了进来。
见林慕禾手里的锦盒,李繁漪随口问:“林娘子选好了?要做什么衣裳?”
顾云篱缓缓走了过去,替她将那锦盒抱起,也低头听她回答。
“不是给我自己,”她说得很认真,“我先前在府上已经做了不少,这次,就给顾神医做些衣裳吧。”
怔了怔,顾云篱也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已经是开春时做的了,但这一套就做了三四身,轮换着穿,所以平日里看着,倒也看不出来什么。
不自觉地,嘴角轻轻勾了勾,她低声在林慕禾身边道:“多谢你。”
李繁漪“哦”了一声:“还是林二娘子心细,顾娘子,你好生受着吧。”
清霜也在旁边应声:“是该做一身了,不如做个时下最流行的样子?”
听她说话,李繁漪也眯了眯眼,笑着又问她:“清霜小娘子,挑了什么样的,要做什么衣裳?”
清霜没想太多,干干脆脆答:“那件鹅黄色的团纹料子……要做嘛,自然是做个窄袖小衣,这样方便多了。”
李繁漪了然,环胸道:“我府上裁衣的娘子们近来也闲着,几位的衣裳,交给她们做好了。”语罢,递给崔内人一个眼色,后者立刻点头,随之应声。
眼看天色将晚,也要到了临出门时林家约定的离开的时间,几人纷纷告辞,拜过之后,走出了禅房。
林慕禾仍旧被顾云篱扶着,迈过陌生的门槛石阶,李繁漪却忽然叫住了林慕禾。
顾云篱亦随之转身,她站在门口,玩味地看着有些紧张的顾云篱:“林二娘子,你要早日康复,重见光明啊。”
虽不知她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林慕禾愣了愣,还是礼貌地回她:“多谢殿下。”
直至上了马车,林慕禾方才回过味儿来,辘辘马车声中,车体摇晃,车厢内几人昏昏欲睡,顾云篱正打着瞌睡,便忽然听林慕禾问:“顾神医,你今日与殿下……说了什么?”
一瞬间,方才的瞌睡劲儿消失殆尽,顾云篱一个激灵,脑子飞快地反映过这句话来:“……她要我入宫,为官家治病。”
单单就这么一句话,不光是林慕禾惊讶,就连一旁昏昏欲睡的清霜和随枝两人都一个猛子清醒过来:“官家?!”
顾云篱点了点头:“因而,我可以进宫,在太医院中为你去找能够根除你眼疾的药方,殿下允诺的报酬丰厚,我没理由不应。”
“但那是官家,”林慕禾声音都有些不稳,“稍有差池,就问罪九族,这太冒险了,我先前便说过,我的眼疾若要搭上顾神医的性命,那我宁可一直瞎着!”
眼看她语气越来越激动,清霜赶忙上前揽住林慕禾的肩膀:“林姐姐,你你你……冷静一下,姐姐她医术高超,一定没问题的。”且不说,官家的病,其中又有多少势力在盯着,那大内与龙潭虎穴又有何异?
闻声,林慕禾瞬间颓下身子:“我何尝不知……”
她真心实意的担忧自己的安危,可自己却迫不得已,还要隐瞒其中的理由,顾云篱闭了闭眼,试了半天,也无法消解此般带来的痛苦。
“你相信我,”好半晌,她才轻声开口,“我不会有事,你的眼疾也会康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查清真相,为她治好眼疾,终归是要去一趟大内的。
“若有不对,我一定及时脱身。”她定了定神,抚上林慕禾的手,轻声道。
可真到不对的时候,还来得及脱身吗?她咬了咬唇,感受到那握着自己手心的力道,便知自己再多说无益了。
处在风暴外的清霜与随枝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两个死倔的人互相碰上,果然只有一方服软的份儿了。
见她低头抿唇,顾云篱心头一动,主动将脑袋凑了过去,轻声道:“待你能看见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说。所以,先不要管这些,早日看见,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她毫无防备的靠近,引得林慕禾呼吸停了一瞬,脑子晕乎乎的,想了半天,只能败下阵来——还能怎样呢?她意已决,只能答应她,好好配合她,早日摆脱这黑暗,说不定还能早日助她脱离那危机四伏的泥潭。
*
暮鼓已响,李繁漪缓缓从躺椅上睁开眼,打了个哈欠。
崔内人端上清神的茶,道:“香客们走得差不多了,殿下,该回去了。”
懒懒地起身,李繁漪就着茶水漱了口,问道:“去接李磐的人如何了?”
“已经到大名府了,”崔内人道,“殿下令下,就将他接来东京。”
“不必,”李繁漪摆摆手,“好好看住他,这几日想来桑氏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作,就且让他们应对那边吧。”
她缓步走出禅房,女史们纷纷跟上,寺中僧人见了她,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一拜。
“殿下要成事,又为何拉上那顾娘子?若要为官家争得几日清醒,多请几次蓝太医,想必也能顺遂。”
“非也,崔娘,”李繁漪回头看她,笑笑,“医治官家只是其一,其二,我觉得此人身上,还有我不知的秘密,听桃同我说夜探孙福全的宅子时碰见了她,我才更确定了几分,或许她的秘密,会助我更上一层楼。”
第135章 若能见到慕禾,便将她接回剑道
崔内人一愣,还想说什么,前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循声看去,是乔莞小跑了过来。
“殿下,”她气喘吁吁,匆忙叉手行礼,“派去怀马驿的探子传回消息,昨夜,有江湖人闯入驿站,亲手结果了那个‘庆亲王’,探子查看过,尸体……并非是商王的尸身。”
也就是说,李商誉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入京,所谓庆亲王的行在,也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已。
“老狐狸,”李繁漪磨了磨后槽牙,“我就知道他不会犯险亲自来,这些日子他混淆视听,只怕蛰伏在滇州,不知又憋什么坏水儿!”
乔莞也面色发黑:“可惜我,不能手刃了他!”
李繁漪揉了揉眉心,挥手道:“崔娘,即刻上书递上中书,召宰执商议,就说我的意思,立刻让成都府的人派兵,镇压此人。”
“那殿下您……”
“我不能再去了,”李繁漪哂笑一声,“前几日已有一堆参我的劄子了,起码在秋闱前,不能再出茬子了。”
崔内人了然,立刻便着手让人去办。
长舒了口气,李繁漪看见面前的乔莞,忽然笑了笑:“乔娘子,若有一日这厮打上来,你可想过要怎么办?”
乔莞面色一沉,没有犹豫多久:“若有一战,哪怕蜉蝣之力,也要撼他一刀……也不算辜负祖父,不辜负义母。”
“徐将军若在天有灵,也不会容忍此等下九流的宵小染指西南寸土。”
轻笑了一声,李繁漪眯眼拍了拍她:“我果真没看错人。”
*
碧波涛上,杏花疏影,长风渡前停靠着数条简朴的船只,几个在渡口做面粥生意的贩子聚在一起,聊起这停靠渡口的船只来力。
“看模样都是江湖人,”一人笃定道,“腰间都佩着剑,看模样,各个都孤高得很!”
“出手阔绰,像是这辈子没用过钱似的,”一人啧啧两声,“不过一碗粥,给了我十文钱!”
嗡嗡的议论声从身后传来,被议论中心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一味听着身边女子好奇的询问:“娘子今岁几何?用什么保养的?皮肤怎得这般好……”
说着,便想伸手去摸,谁料此时,这人才有了反应,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桌上,冷声道:“小娘子,点到为止。”
她一身贴身的素白长衣,墨发用发冠束起,插银簪固定,两绺刘海在额角垂下,遮掩住她疏冷的眉眼,更衬得她眉心一点朱红更加惹眼。
几近四十岁的年纪,除却眼角的细纹,再看不出来风霜,白以浓站在那里,不仔细看,还只以为是长生的仙人,不染凡尘。
“世间没有青春永驻,若有意,日日晨起修炼,你也能成。”她冷冷抽回手,道。
女子眼睛一亮,忙追问:“那要如何修炼才能成娘子这样?”
“每日卯时初起身,打坐调息半个时辰,马步半个时辰,跑步半个时辰,练剑半个时辰。”白以浓认真道,却是真真要传授给她。
然而第二个要求刚说出来,那女子面色就已经颓丧下来:“唉……这么难,那我还是老实呆着吧。”语罢,颇觉无趣,转身拿起桌上的抹布,一边去了。
耳边终于清净了,白以浓眉头舒展开来,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
“白师姐,”正安静了片刻,身后却又传来一声呼唤,“你在这里。”
来人同白以浓穿着相似,同样束冠配剑,但不同的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差不多打扮的人。
“邱掌事。”见了来人,白以浓点了点头,指指茶杯,“坐下喝一些?”
“不必了,我不渴。”来人名邱以期,与白以浓同属东南剑道一派,“师姐要在此与我们分别吗?”
白以浓摇摇头:“今夜有雨,休整一晚,明日再走。”
邱以期应了一声,随即摸了摸下巴:“想来……你那徒弟已下山六年有余,怎得又辗转来了江南?”
“不清楚,”白以浓答得直白,“年初与顾方闻通信,告知我她与顾云篱在江南会长住些时日,只是不知她具体在哪,否则,也去通一封书信了。”
“敕广司的江宁分舵前段时间被朝廷倾覆,江南也不稳妥,此去,师姐也要当心。我们今夜也休整一夜,明日各自启程。”
手边的茶杯一顿,白以浓面色呆了呆,似乎在考虑是否该礼尚往来一番,也关心关心此人,于是愣了片刻,她语气严肃:“你也小心,待我看过她,很快就追上你们。”
剑道颇为避世,门内弟子除却天下之事,很少干涉江湖之事,与其说身涉江湖之内,倒不如说个个都是些剑痴。
这么多人出行,对剑道来说已经颇为罕见了。
“此番若能见到慕禾,我在想……便将她接回剑道,找位名医来为她调理身子,也好过在东京那种地方,世多纷扰,回去了,也让她见见阿姐从前见过的风光。”
白以浓愣了愣,半晌,道:“若她身体康健,回剑道继承邱师姐衣钵也好,只是可惜了。”
“只是那林胥多年死咬着不放,怎么如今却同意你去探望?”她思索了片刻,“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留心着些。”
话说到这里,便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邱以期也知道白以浓不善言辞,颔首应过,便转身离开。
白以浓便又恢复原先的模样,笔直地坐在长凳上,喝茶,冥想,调息,直至夜深入睡。
但似乎她同邱以期所说的那句话成了谶言,今夜,偏偏就还不太平。
夜深人静,渡口寂静无声,只有波涛声依旧。
白以浓睡得正熟,却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吵醒,常年习武,她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那声音刚起,便醒了过来。
船体突然摇晃起来,紧接着,船外乱声猛然四起!
她的剑常年跟她一起躺在榻上,旋即,她提起剑,一个飞身破开船舱的门,一剑刺了出去。
登时,温热的鲜血四溅,好在白以浓躲避及时,没能溅了一身,被她一剑刺死的人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她也意不在此,提着剑就奔了出去,抬头一看,却见长风渡内火光四起,拼杀声一片。
迎面又冲上来一群黑衣人,见了她,好似看见软柿子,对视一眼,便道:“先解决她!”
白以浓眸色凉了几分,挽了个剑花,一语不发,不待他们冲来,便欺身而上。
一时间,剑光与血液飞洒,酿成这独具一格的夜色。
待一剑看清那人腰间配饰,她面色更是一寒,一剑将那腰牌挑下,拿在手中:“龙门走狗。”
*
顺衡武馆内。
忙碌擦洗了一日的萧介亭累得满头大汗,接着去将木桩子摆整齐,这才到了下工的点儿。
值守的老人见他一如往常般从武馆出来,笑呵呵开口:“小伙子,是习武好还是干活好啊?”
萧介亭无奈:“干活自有学问,我虽想习武,但寄人篱下,只能听别人安排了啊……”
只可惜这老人并不吃他卖惨这套,笑了两声,便继续道:“明日辰时,记得准时来啊。”
萧介亭曾多次怀疑此人耳背,但苦于没有证据,每次都被这老头气得够呛,见状,他认命叹息一声,束紧衣服便赶紧离开了武馆。
深夜的东京城贫民区,格外安静,家家门窗紧闭,只能听见狗吠鸟鸣,萧介亭一路顺着记忆走着,路上碰见打更的更夫,开朗地打了声招呼,便拐入曹门里内。
漆黑的路上几乎没有灯光,仅靠上面的月光找路,萧介亭困得打哈欠,一路向里,模模糊糊间,似乎看见什么人鬼鬼祟祟地蹲在自己暂住的小院边。
他顿时精神起来,摸出腰间的小匕首便压着步子凑了上去。
“兄台,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他喝了一声,手里匕首还没来得及下,那鬼鬼祟祟之人便一个利落的转身,一脚给自己踢出去老远。
“呕!”这一脚正中腹部,险些将他肚里那点晚饭给哕出来。
手里的匕首应声跌落,萧介亭怒了,捂着肚子站起身,就要给这贼人个好看。
怎料刚起身,头顶的月光便恰好落在了他脸上,将他五官照得格外清晰。
“哪来的小贼,赶上你爷爷家造次,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黑夜之中,不待他的口号说完,就听见一声怒而发颤的声音,有些熟悉,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地在面前响起:“萧介亭?!”
被叫住名字的人浑身一凛,连忙揉了揉眼,看了过去。
这一看,险些给他三魂七魄吓得干净——大晚*上的,林宣礼为什么会在这里!
萧介亭自问一生不算行善积德,也不算烧杀抢掠十恶不赦,但在运气这方面,一直未能如意。
看清眼前这活阎王,萧介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般拔腿就跑。
身后传来一阵抽刀声,林宣礼在他身后怒喝:“站住!!”
但他哪里会听他的话?萧介亭挤住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通乱跑,后面的人似乎终于被他甩开了,正感叹这回老天总算站在他这边时,头顶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
头皮一凉,下一秒,一阵鸣金之声在黑夜之中炸开,火花四溅,萧介亭只觉虎口一麻,紧接着,匕首被振飞,他险险避开那劈来一刀,一个翻滚向后滑铲了数尺。
“林狗贼,你还不肯放过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跟我们没有关系!”见刀尖已经横在了自己脖颈处,萧介亭终于忍不住崩溃了,歇斯底里吼了一声。
然而黑暗中林宣礼,却久久没有言语。
片刻后,横在颈间的冷冽刀锋忽然移开了,泛着寒意的长刀被收入鞘中,林宣礼沉着脸,眸色幽深,盯着萧介亭:“我知道。”
已经准备了一箩筐骂人的话的萧介亭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啊?”
第136章 你果然……爱穿蓝色
“大计未成,”他一脚将脚边的匕首踢了回去,“东京保不了你多久,你若有些脑子,就赶紧滚出去!”
“我呸!”听见这话,萧介亭怒了,“我好不容易来东京,就为了给师尊翻案,岂能就这么走了?!”
“你所谓翻案,就是蜗居此处,静待时机吗?”林宣礼冷笑道,“萧拥雪被关在大理寺典狱,非官家之令不得探视,你在这里,怎么进大理寺那种地方?”
“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