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虞家村。
曾经溪水明潺、屋舍俨然的一方宁静小村,如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土与尘烬的气味,断木横陈,残垣遍地。
村民们自万壑千山图中迫不及待地涌出,一脚踏入这满目的废墟之中,一时间,怔怔环顾又再相顾,竟都有些发愣。
恶人已除,各人心里自然都是满怀松快的喜悦的,结果回来一看,原本好好的村子,却也给打成了一片废土。
正在众人心绪复杂着相顾无言之时,李三娘率先打破沉默,“嗐”了声,把胳膊无所谓地一挥,粗着嗓子道:“这有什么,田毁了再种,树没了再栽,房子倒了,咱也大不了再盖!正好我那破屋子十来年没动过,也该翻新了。”
眼前就是自家被轰塌了半边的虞记染坊,虞夫人沉默着望了半晌,闻言也是一笑:“三娘说的是,总归人还在,家就在。”
人在,家就在。
若如第一世那般,家还在,人却空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世凡人,一世成煞,来来回回,折腾到第三世,这一次,才终于是把恶人打跑了。
彻底地、永绝后患地打跑了。
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初时的怔愣过去,终归是心底那份松快占了上风,众人很快便调整好心绪,大踏步四散开来,在一片的碎砖断梁中,各自艰难辨认自家屋舍去了。
璃音没有动,仍是静立在溪边,待众人全都走出,便将长展的万壑千山图徐徐卷起,安静收入袖中,目光慢慢扫过眼前满地的狼藉。
她有一双清透的眸子,以往认真看东西时,总如两颗剔透的琉璃珠,闪晶晶的亮。
只是此刻,不管看什么,却都沉着一种近乎枯井般的平静,仿佛两汪深静的黑潭,在那里,一切的光影都被吞没,任何光景落进去,都再难见半分的波澜。
虞宛初有些忧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心上去安慰几句,可出了那种事,又觉旁人说什么都是苍白,终是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转身随姑母钻入染坊那扇小小的后门,帮着查点损坏程度去了。
而璃音静缓的视线,最终落定在了溪边倒伏的一株大柳树上。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里,看了足有半刻钟,而后不知想起什么,长睫忽地一跌,掩去了眸心漾起的一点点潮意。
那疯子袭来之前,她就正把小七压在那颗树上,把李三娘刚出锅的酥饼塞了他满嘴,使劲儿欺负他呢。
她对他一点也不好,所以他才那样毫不犹豫地把她抛下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抛在了这个再没有他的世间。
他最后唤她的那一声名字,究竟是想对她说什么呢?
都怪她那时哭得太厉害,耳中都哭出杂乱的嗡鸣,以至于他留给她最后的字音,那样珍贵而重要的字音,她都听得那样模糊而不够真切。
但应该是“阿璃,别哭”吧,她想。
所以她不哭。
现在不哭,以后也不会再哭。
静待眼底涌起的那阵潮意褪去,她重又抬眼,向着虞记染坊那扇小小的后门走出几步,站定,然后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接着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对着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嗤!
一道殷红的血线,瞬间在她掌心绽开。
鲜红温热的血珠蜿爬过掌心,顺着她垂落的指尖砸落下来,一滴、两滴……慢慢汇聚成一摊小小的暗红,缓缓渗入了脚下被剑气轰炸得翻起的泥地之中。
滴答,滴答——
血珠一颗颗砸落在地面之上的声音如此清晰,而后在某一个时刻,那一片泥地像是吸饱了血一般,蓦地——
嗡!
低沉的嗡鸣之声自地底响起。
而后,一阵刺目的猩红光芒,以血染之处为中心,骤然爆发!
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红蓝双色大阵,如同蛰伏多时终于被唤醒的一只巨兽,磨着它森然的爪牙,自那深不可知的地底悍然浮现了出来!
一道道牵连交错的阵纹如血脉般鼓动、舒展,并疯狂地流转起来!
这是璃音刚刚重生来到这方时空,自虞家村醒来之后,未免自己再一次狂性大发,闹出无可挽回的恶果,而在这里悄然布下的“哐哐复原大阵”。
没有经过摇光的改造,无需星辰之力的加持,这就是她在月牢三百年之中钻研出来的、最最原始的那一个复原大阵。
此阵一启,那么世间万物,只要尚在阵中,皆可复原作他们入阵时的模样。
虽与当初设想的不同,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璃音无声闭目,十指翻叩间,一个繁复古老的掌印自她胸前迅速结出。
森暗的红芒狰狞如血,霎时便向着整个虞家村,如潮水般汹汹向外扩张开去!
就在红光终于将整个小村都笼覆其中的这一刻,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了一瞬的静滞。
然后——
大阵一瞬黯下,又再一瞬汹汹腾亮而起,并向着之前完全相反的方向,逆向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时间——
被无数断木阻隔却又重新流淌起来的溪水泠泠声。
嫩芽破土而出的簌簌声。
无数碎瓦残砖浮空而起,又重再砌合在一处的咔嗒轻响。
村民此起彼伏的惊呼之声。
还有……
“唧啾!”
“汪汪汪!”
……
在一片热闹的鸡鸣犬吠声中,璃音缓缓睁眼,视线直接越过淙淙溪涧,向隔岸安静地落了过去。
沈言一身月白缎袄,静身长立,站在溪岸,一双儒秀的长眉困惑地微微蹙起,面上似还带着几分乍然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茫然。
“公子!”
“公子回来啦,呜哇,公子!”
不待他回神,大毛二毛的欢呼声已惊天动地响了起来。
两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直轰过去,一左一右,分派明确,紧紧抱住了沈言的两条大腿,呜哇乱哭,泪水顷刻间便糊了满脸。
漫漫长夜终尽,清早的第一缕晨照,就在这一刻,向着这片历经劫难又重归平静的大地,亿万年如一日地,轻轻洒落了下来。
日光迅速吞没着夜空,那一小片因缺失了一颗星辰而黯淡下去的天空,也终是彻底隐入了炽白的天光之中,叫人再难发现了。
晨风拂过,带来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仿佛都只是大梦一场。
璃音慢慢收回目光,垂下眼,在周身村民们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喧嚣声中,轻轻叩响腕间的“宇铃”,在一片烁起的银芒之中,向九重天上的紫府落了过去。
院中一株月桂高大,枝叶曳在三月温煦的小风之中,虽还不是开花的时节,却仍泛着幽幽淡淡的香。
璃音足尖一点,挑了那根她最熟悉的树杈,轻盈跃上。
而后便像一只倦极归巢的鸟,蜷缩起身体,将脸颊贴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阖上眼,安静地陷入了沉眠。
灵力的巨大透支让她睡得很死,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或许是一天,一个月,又或许是一年,总之在睡了不知多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她开始做梦。
再不是那种被恶鬼扑追着讨命的噩梦,梦里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芜空寂,还有……
还有躺在那片荒芜中心的一片巨大冷石之上的,一袭冷蓝的身影。
他长身仰卧,面容沉静,像是睡着了,且睡得十分安稳,漂亮的长睫安静垂覆着,叫人再看不见他眼中那些或凌厉、或含笑的生动神采。
璃音走过去,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唤了他一声:“小七。”
但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回应,更没有睁眼。
有的,只是这无尽荒原之上呼呼死寂的风声。
璃音站在那块巨大的冷石之前,又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蓦地面无表情把腿一抬,毫不犹豫,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男人顿时被她踹翻了身子,她满意地拍拍裙角,挨着他,在他侧翻后露出的那块位置与他迎面躺下,然后伸出手去,强硬拉开他一只臂膀,将自己整个身体熟练地偎了进去,脸贴上他没有任何温度的胸膛,又将他被拉开的那只手臂放下,圈住自己。
这才微倦地阖上眼,与他一起,又一次沉沉地睡去了。
醒时入眠,睁眼是这般美好的一场幻梦。
可在梦里睡着,醒来又该是在哪里呢?
璃音不知道。
既不肯醒来,那就不要醒来,永远在他怀里,永远相拥在一处,就像人间那些死同穴的夫妻一样,就当她将自己的神魂与他合葬在了这片梦里,如此,就很好啊。
但她还是被迫醒了过来。
也是这次醒后,她才终于懂得分辨:若他在侧,即是梦中;而若身边空空荡荡,再寻不到他的一点踪影,那便是醒了。
很奇怪,明明那梦里除了他,和一块硌得人浑身骨头都疼的大石头,就是全然的一片虚无,她却觉得圆满。
被巫真师姐叫醒已是三年之后,还音殿被重新建了起来,大概因她是人间飞升而来,又晋了神,整座殿宇砌得红墙黛瓦,比之前恢宏了不少,很有些人间宫殿的那种富贵气派。
然而,之前那个简简单单、总是摆放着一张躺椅的后院,院子里那些与他才刚刚栽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抽条的树苗,还有……还有那个和她一起种树的人,都再没一点影踪,再也回不来了。
一眼望去,满目繁华,她静静看着,心里却反而空荡荡的,只觉这里并不是她的归处。
似乎不知何时起,她就已习惯了默认:只要有小七在的地方,紫府巍峨的神殿也好,山间简单的小屋也好,哪怕只是人间客栈里一间临时包下的小小房间,她在外走累了要回家,而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要回的那个家,就是她要回的那个归处。
他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他们彼此置气过,争吵过,也被迫分离过一段时间,可在她的心里,他就像一柄剑,一棵树,更是一颗星,哪怕发生天大的事,哪怕世界都翻覆,他永远就在那里,灼亮又安静,等着她抬头去望。
她从没想过他会有真正消失的一天。
而如今他却消失了。
她以前很爱看星星的,现在却开始变得讨厌入夜。
夜空澄净,漫天星斗如常烁亮,她讨厌这份如常,讨厌每个没有他化作星辉的视线悄悄落在她身上的夜晚。
可当长夜过去,她又开始讨厌白天,讨厌日光把他消散后留在天际的最后一抹黯淡都掩去,好像他被整个世界都遗忘了一样。
她被叫醒,不止因还音殿落成,也因被西王母亲赐神职,晋为了昆仑山上第十一位神巫。
距离上一位神巫诞生已隔了太久,距离下一场瑶池宴又太远,天宫里大家都无甚消遣,都盼着来一场盛大的聚会,好生热闹一番。
西王母自然会意,于是给她的晋神仪式办得格外热闹而盛大。届时仙乐缥缈,瑞彩千条,众仙来贺,而她作为主角,自然不好再接着赖在树上睡大觉,这才被巫真摇醒过来,亲手为她穿上层层叠叠厚重繁复的玄黑祭袍,目送她一步一步,走向属于她自己的神座。
霞光瑞彩自九霄垂落,每一位仙子神君都为她而来,声声仙乐亦皆只为她一人而奏。她没有辜负师姐的期望,狠狠给她长了脸,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场面,她当然开心,只是心里又忍不住在想,如果小七在的话,她应该会更开心一点的。
可前来向她祝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刻意而默契地把他的名字避开了,不在她面前提起。
她明白他们的好心,可她并不喜欢这样。
这世界热热闹闹,他却孤单了那么多年,她多想牵他的手,拉着他一起来看。
这三年里,巫真师姐也在养伤。
到底受了破军穿心一剑,虽立时被魔葫治愈了大半,可却与商止一样,在心口处留下了永远也消不退的疽痕。
璃音皱眉查看她的伤口,那道狰狞而顽固的黑色疽痕落在师姐的雪肤之上,显得格外刺目。
她正蹙眉思索着种种将之消退的办法,巫真倒看起来并不很在意,好笑地伸出一根指头来,狠狠一戳她的额头:“什么时候学会皱眉了,丑死了,简直像个爱操心的小老太太,赶紧改掉,听见没有?”
“一道疽痕罢了,丑是丑了点,又死不了人。”说着一把将衣襟拢起,“我听闻凡间有些人,在大事上栽了跟头,不就爱往身上纹图刺字,以作警醒么?我看这痕就来得挺好,正好留着提醒自己,时刻睁大了眼,莫再识人不清,重蹈覆辙。”
是吗?
璃音便也不再多言,只是一笑。
其实师姐说这话时的神态、语气,究竟是往日那种性格飞扬的跳脱,还是如今这般故作轻松的洒脱,落在旁人眼里,都是一眼就瞧得出的。
想自己与小七才相识相爱多久,她尚且不能释怀至此。
师姐与商止师兄相伴近千载,又岂是简简单单一字爱恨便能分割得清的。
心口那一点不愿抹除的痕迹,真的只是为了警示自己,不再重蹈覆辙么?
但师姐既如此说了,她便也就随她。
配合大家热闹了这一番,又见过师姐之后,她去了一趟月宫。
商月清瘦了很多,穿一身浅淡的月白长衫,臂上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看起来,应当是在为他的兄长戴孝。
“阿横?”
见到她时,他明显怔了怔,一直迎到浮霁殿门口的玉阶之下,远山似的眉眼清清净净弯起,给了她一个温浅的笑:“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兄长犯下那般大错,更是害死了她的挚爱,即便不至迁怒于他,想必也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的牵扯了吧。
璃音目光浅淡地扫过他臂上小花,没说什么,只是没什么温度地一笑:“我来向你借一样东西。”
*
唰——
一道无色而密实的结界在摇光殿宇上方展开。
商月收起盛放月露的玉瓶,转回身,看见院中树下,璃音轻轻舒出一口气,再向他望来时,眼中笑意终于带上了几分真心:“谢谢你,商月。”
小七不在之后,紫府中的这一方小院里,属于他的气味便在一日日无可挽回地消散,或被风吹走,或被日光晒得薄淡,总之每一寸流动的什么,都在无情地带走他最后留给她的这些气息。
璃音不能接受。
月露凝展而成的结界,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扰动都隔绝在外,也固执地将这里残留的最后一丝属于他的、虚无缥缈的气息,都牢牢锁住,再不许有一丝一毫地逃离。
商月将她瘦削下去的身影望了又望,终是喉头微动:“阿横,你……”
三年未见。他知道她在这里睡了三年,也知道今日是她的晋神大典,他本该到场的,可终究没有勇气去见她,贺她。此刻相见,他也不敢再做更多的奢望,只想问问她还好么,想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世界变作什么样,他对她的心意,都从未有过改变的。
“桌上有文昌帝君送来的酒,放在这里也没人喝,你给带走吧。”
璃音却先开口截断了他的话音,脚尖轻点,跃上了身后的枝头,躺下身去,然后微微侧眸向他望来:“我要睡了,就不送你出去了。”
说罢,便就这么转回头去,卧在树上,轻轻阖上了她的双眼。
商月有没有带走那几壶酒,她不知道。
她只在几个呼吸之间,气息便变得均匀而绵长,彻底沉入了那个独属于她的美梦之中。
进入幻梦,她和上次一样,走过去,看看他沉静的睡颜,在那块又大又冷的石头上慢慢坐了下来。
她开始向他汇报自己这一日都去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