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150(1 / 2)

第141章

璃音醒过来之后,呆望着上方陌生的天花板盯了很久。

她醒得很安静,只眼皮无声一掀,然后就没声张,也没别的动作,只仰面躺着,就开始对着眼前高高的房顶,久久地发起呆来了。

倒也不是她不想动。

起初是眼睛睁开了,意识却还没能完全跟上,她尚是凡人时,身边有个小姑娘叫秋莺,就总爱打趣她,说她这叫“起床呆”。

后来等“起床呆”过去,意识渐渐回笼,她想坐起,才发现坐不动,又试着动动指尖,十根手指头也全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

这次却是身体跟不上趟了。

头顶上玉横还莹莹悬着,璃音一看就明白了:这躯壳又是玉横新鲜给她塑出来的,和她的神魂还没全连接上呢,得有一段假肢似的磨合期。

好在这磨合期也不长,至多几个时辰,这石头身子就该适应了。

所以暂时动弹不得,璃音也不着急,只继续盯着天花板,一面想她这是躺在了谁家榻上,一面回忆着前事。

她依稀记得自己替小七进了血灵之阵,还跑回庆宁二十三年来了,但回来的路上,因为太痛,她的意识就一直飘飘散散、时断时续的,四周总是一片黢黑,像被一团浓雾包裹着,她好像被困在了哪里。

但又有那么几个瞬间,黑雾偶尔会散,明媚的日光照射进来,驱逐尽她周身的黑暗,融融暖阳中,每一次,她都似乎看见小七了。

最后一次看见小七时,他向她走来,手里不知为何,竟拿着把十分眼熟的长命锁,好像是她在凡间时佩戴过的,可那东西不是应该陪葬在她的豪华陵墓里了吗,怎么跑到小七手里去了?

她还没想通,也没能和小七说上话,黑雾就又裹了上来,她很生气,似乎还气得和那团雾打了一架,然后她就醒了。

醒得无声无息。

以至于她醒了好半天,榻旁才似有人惊觉,然后,她假肢般不得动弹的手,便被攥入了一个宽大而温暖的掌心。

像是个男人的手。

璃音脑子里的弦一绷,下意识要躲,上次她在东海海底醒来时就是躲得晚了,愣是摊上了归岚这么条缠人的巨龙。

但此时意识无用,身子不听她指挥,她急得干瞪眼,好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清冷桂香,幽幽飘荡了过来。

是小七的味道。

神魂被熟悉的气息包裹,璃音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她心里雀跃,可握着她手的男人一开口,却不是小七总是清辉漫洒般不紧不慢的嗓音,那人满是欣喜,抓着她的手说:“阿横,你醒了!”

璃音怔了下,脑袋转不动,使力半晌,才终于从喉管里艰难挤出两个字来:“商月?”

“我在。”

手被攥得愈发紧了,男人的脸也凑了过来,一双远山似的清隽眉眼,直直映入了璃音眸底。

商月望着她,笑得如清风过竹:“你乖乖躺一会,我去叫巫真师姐过来。她为了看顾你,几天几夜都没睡着,我若是通知晚了,只怕要被她追着打上几百年。”

璃音被他说得想笑,巫真师姐,确实就是这么个火爆的性子,十位神巫,九位都拿她没辙,当时谁也没料到,最后拿捏住她的,会是整个天宫上下最是温和似水的商止师兄。

所以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可真是大大的玄妙。原以为绝对受不到旁人包容的怪脾气,也总有一个仿佛就是为包容你而生的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你过来。

手被依依不舍地松开,璃音的视线里,商月离开了,又只剩下了那一片高高的、怎么看怎么眼生的天花板。

不是月宫,不是她的还音殿,也不是巫真师姐的寝殿。

那她这究竟是……躺哪儿来了?

正想得出神,身边软褥轻陷下去,熟悉的气味渐浓,璃音重又雀跃起来:“小七。”

一欢喜,大概是叫血液奔流得欢畅了,身子一下子回血不少,璃音说话都利索了:“你过来一些,我这头不听使唤,转不了,都看不见你。”

男人听话地靠了过来,醒来后就一直最想见到的这张脸,此刻带着凌厉的漂亮,终于进入了她的视线之中。

他不再是慕小侯爷的模样了,发带长长地缀下,仙风凌然的,让她很有上手扯一把的欲望。反正他在她眼里,恐怕早已进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阶段,毫无客观可言,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会觉得好看。

其实商月也好看,但她每次看他,都好像在看挂在别人家里的一幅山水画,也赏心,也悦目,却不会有摘回自家去的欲望。

可小七不同,她不能看他太久,每次多看了几眼,就会开始想要把他天天绑在家里,对他做这样那样的事……

总之,她成功救下他了,之前所有的痛都没有白受,真好。

他也在看着自己,目光一瞬都没有移开,但他怎么就光是看着,不说话呢?

她出这么大一趟“远门”回来,为他,真是吃了好多苦头,他也不赶紧过来抱抱她,手里还不松手地攥着个……呃……蚱蜢?

璃音看得一呆:“你手里怎么有个蚱蜢?”

仔细一看,还不是只真蚱蜢,而是用草编的,实在不像他平日里会玩的东西。

这下摇光终于开口了,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别人送的。”

说着便将草蚱蜢收入了袖中,再不让她看见了。

璃音满腹狐疑,脑袋动不了,只好使劲转着眼珠看他。

而男人拢袖时,领口微微牵动,一道暧昧淤滞的红痕,便恰好在璃音打量的目光中,半遮半掩、却又醒目无比地露了出来。

看清的瞬间,璃音只觉全身气血翻涌,轰的一下,直冲脑门!

那样的痕迹,她太熟悉了,她曾在慕璟明身上留下过无数次。

可在摇光神君身上,她刚从九百年前回来,还从未有机会留下过一次。

所以,她出“远门”,千辛万苦去取落日神弓,又一次次救他的时候,他却在这舒舒服服被别的女仙种草莓?!

难怪,难怪他见她醒来,没来抱她,也没来牵她的手!

体内气血好一阵翻腾,五脏都气得扭曲起来,她想要气势汹汹质问,奈何脸上肌肉僵硬,没一块听她调度,再咬牙切齿、想作出凶恶的神情,最后也只能是邦硬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气若游丝地来了一句:“那草蚱蜢看着挺有意思,谁送你的?”

摇光也没什么情绪地看她,盯过半晌后,蓦地一哂,直接转移开了话题:“老师醒来感觉怎么样?”

声音和神情都冷淡得叫璃音怔住。

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欣喜凉下,愤怒凉下,所有情绪都凉下,连同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

她看见男人垂下眼,敛了袖道:“老师若觉乏力,就再睡一会,学生就不多做打扰了。”

璃音空茫地睁着一双眼,看他冷淡起身、没有留恋地从自己的视线里撤离,而她仍是动不了,想哭想笑都不能够。

面上先前涌上的血色又褪尽,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忽然叫了他一声:“慕璟明。”

脚步声顿下,可也没有折回,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几步远的地方传来:“这只是学生在凡间一世历劫的姓名。”

“我不可以这样叫你吗?”

摇光一笑:“自然可以,是学生忘了,老师刚从那里回来,若是叫惯了,便就这么叫吧。”

可璃音并没有继续这么叫他,她只是沉默下去,然后,殿外有个女声又高又急地喊了声“神君,小璃音真的醒了吗”,就有个人影,一阵风似的旋了过来。

璃音赶紧眨了眨眼,将眼中不想被人窥见的潮意全部眨走,可当巫真焦急的脸闯入视线,眸子里刚抑下的潮意,便又一下子泛了上来:“巫真师姐……”

巫真谨慎探过璃音的魂,确认她神魂都已完整后,才真正松下一口气,但手诀刚撤下,一根食指就朝她额上用力戳了过去,一面戳,一面好一通数落:“小璃音,你也真够厉害的,出去一趟回来,魂魄给我碎成那样,回来的时候气都不喘了!是想要吓死谁?你商止师兄这几日急得日日咳血,我看哪日你要真走了,我俩还有商月那小子,都得给你一并带走。”

挨了师姐一顿“骂”,璃音心里好受多了,很想扑进师姐怀里,狠狠撒上一会娇,然而身体仍是个瘫痪,她只好继续面无表情地道:“师姐,轻点戳,我还是个病人呢。”

求饶的语气,却是个僵直邦硬的表情,巫真被她这模样逗乐,大发慈悲地收回手,又忍不住问:“听神君说,你们在凡界遭袭,阴差阳错开启了‘涟漪’,他只好把你送去了九百年前。你可是在那边遭遇什么了,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回来?”

原来那个改良版的哐哐复原大阵,原本的名字,叫作“涟漪”。

好美的名字。

时空如涟漪,投石乍起,而后渐荡渐散,最后又消失成一汪阔大而平静的水面。

而她,就是那一颗被投入湖面的、小小的石子吧。

不管去时激起了多大的涟漪,回来了,也不过就成了他人漫漫记忆平湖中,静静沉在湖底的一颗小石子罢了。

如此一想,她回来时的这份狼狈,倒真有点可笑了。

璃音不想多提这些,微垂了眼,只说:“是有人开启了血灵法阵,被我用‘涟漪’化解了。”

“果真是血灵法阵?”巫真的面色当即凝重起来,“你可看见那布阵之人了?”

璃音心里斟酌了一番,慢吞吞回了句:“是魔尊云卿。”

其实答得不准确,但她终究没有把巫彭大人说出来。

供人供主谋,巫彭大人也不过一时为云卿所控,他吃了自己一记狠鞭,也受了罚、遭了贬,足够了。

更何况,对于此处时空里的人而言,事情都过去九百年了,再去追究,也无意义。

按前世来看,一年后,他以神魂祭血灵、保昆仑,与另九位神巫一起,镇住了万千恶鬼,足可见其道心。所以,与其翻旧账,还不如赶紧将昆仑即将遭劫的事说了,好让十位神巫早日做起防范。

然而话到嘴边,很奇怪地,却说不出来,仿佛喉头僵死,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可她刚才说话还好好的啊。

璃音心头一跳,先放下这个话头,试探着叫了句:“师姐?”

出声了。

巫真还当她在后怕,俯身过来摸她的发鬓:“不怕,回来了就没事了。”

但其实却是巫真自己在后怕:得亏小璃音有玉横在,心气还稳,遇上血灵杀阵,还能见招拆招,但凡换个人,都绝无可能全身而退了。

而璃音此刻已是头皮发麻、心头狂跳。

她再一次失声了。

她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或许是受某种天地法则的约束,昆仑之劫、或与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有关的任何信息,她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提前知晓了一个崩坏的结局,却无法提醒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鬼王是怎么来的,在鬼王真正到来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来帮她。

而距离鬼王和它麾下的万千恶灵攻上昆仑,留给她的,仅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第142章

阵阵寒意蹿爬上脊背,璃音看着巫真师姐近在眼前的、关切的脸,脑子里飞速盘起了自己的胜算。

数万的阴鬼大军,她也不是没单枪匹马收拾过,但到底阴鬼是阴鬼,恶灵是恶灵,打一群狗,和打一群真正发了疯、存在就是为了报复人间的狗,那能一样吗?

更何况当时云卿溜得飞快,阴兵虽多,却无统帅,自然好收拾,但那群恶灵却是有个厉害头子的,上一世,就在虞家村,她还和它交过一次手。

它裹一件宽大的黑袍,看不出身形,整张脸都隐在深深的兜帽之下,她几次试着去掀它的帽子,都被它疾速躲开了,似乎很是避讳暴露自己的长相。

而自己也就是在那次交手中,失了神智,牵累了满村无辜的性命,自此,她的人生,一败涂地。

她并不畏难,也不怕死,但这种被迫去打一场无从准备的仗的感觉,她很不喜欢。

她怕自己最后哪怕拼尽了全力,也依然无法扭转最终那个可怖的结局。

“整天喊这不怕那不怕的,这次算是知道怕了?”

额头被指节轻轻敲了一下,男子清润的嗓音传来,璃音回过神,自己不镇定的神情被人察觉,她有些发赧,但同时也发现,自己的面瘫居然好了,于是立刻一个扭头,嘴一撇,就向巫真告起状来:“师姐你快看,师兄他又打我!”

可惜师姐和商止师兄是一伙的,巫真一个脑瓜崩弹下去,弹得比师兄还狠:“小没良心的,怎么不说你让你师兄操了多少的心。”

师姐的心早偏了,璃音顿觉孤立无援,求助的视线向外一扫,看见正把着商止师兄轮椅的商月,而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向了不远处,沉默站着的摇光身上。

原来他一直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没有离开,也不过来。

他和她难道不该是一伙的吗,这样正需要同伙相帮的场合,他凭什么不过来?

谴责的眼刀射过去,他显然接收到了,微挑了眉,眸光潋起笑意,步子动了动,似乎就要过来,可是商月帮她说话的声音先响了起来:“阿横神魂初愈,身子尚弱,兄长,师姐,你们就放她一马吧,别说她了。”

这护短护的,巫真立马“唉哟”一声,和商止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摇光欲抬的步子一顿,身形骤止。

明明商月是在帮她说话,也算有了同伙,璃音心里却没好气:她只是意识和身子连接需要时间,动作暂时僵硬了些,哪里是什么体弱!

再一抬眼,却发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就这么一转眼间,竟已经不在了。

这就走了?!

璃音气得牙痒拳头也痒,这时她听见商止师兄肃起了声音问她:“阿横,你刚才说,你是用‘涟漪’破了血灵之阵?”

璃音缓缓点头,嗯了声:“我也是赌了一把,想着有玉横在,才敢试的。”

纯送死的事,傻子才干,她不可能干。

商止抬眸,看了眼正凌空而悬、散发着淡淡柔和碧光的玉横,也似是在后怕,沉默了会,发出了和巫真一样的感叹:“也亏得是你,涟漪、破军、玉横,但凡缺了一样,都回不来了。”

璃音想想还真是,这丝丝环扣的,真可谓是生死一线、虎口还生,若她没有阴差阳错地去到九百年前,或者说,若去的不是她,而是换作任何一个旁人,那天上的摇光神君,都注定要死在那一次看似平常的历劫之中了。

而她呢,去的若不是九百年前,而是换作任何一个小七不在凡间、无法轻易接近的时空,她都不可能使唤得动破军,那她也就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破军,巫真忽然想起什么:“小璃音,你这趟过去九百年前,见到在那里历劫的摇光神君了?”

璃音被问得哽住,但否认也是无用,只好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怪了。”巫真面露疑惑,“这几日我和神君还聊起过这事,听他说的,怎么好像没见过你的样子。”

璃音指甲无声地一挠褥子,面无表情地道:“又没什么刻骨铭心的事要记,就路上遇见,打个招呼,借了把剑用用,许是时间久远,就忘了呗。”

不想多聊这个,她看向巫真,干咳一声,转开了话题:“师姐,咱们昆仑山,有没有什么积怨百年千年的宿敌,或是整日虎视眈眈、想来抢夺山头的老妖怪啊?”

未来之事不可说,那她拐弯抹角打探一些消息,总是可以的吧。

巫真被问得好笑,伸手对着璃音的脑壳就又是一记脑瓜崩:“你把昆仑当什么人间的小山门了,还抢山头。”

商月也笑,那笑看得璃音不大舒服,是一种似乎看她傻傻的很可爱、十分宠溺的笑。

所以在他眼里,她是个身子又虚、脑子还傻的姑娘,那前世的他,到底在喜欢她什么?还喜欢得那样执着。

璃音想不明白。

只有商止师兄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问她:“阿横,你是不是在那边遇到什么人了?”

鬼王的事说不出来,但经师兄这么一问,还真叫璃音想起一个人来:“师兄,你知不知道世上有哪一类人,在外行走时,会把全身都包裹起来,他们好像有的用黑布,有的用银甲,但总之一定要把全身遮得严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的?”

这话显然把见多识广的师兄都给问住了,商止微皱了眉,似在努力思索着,巫真却在一旁说:“这说的,遮着全身,只露一双眼睛,怕不是得了同一种皮肤病,见不得人。”

商止眼中被巫真的回答逗出笑意,想了会,才说:“或许是日行的阴鬼?”

璃音觉得不像,无论是出现在揽华殿中的偷画贼,还是东海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身穿万龙甲的神秘人,她都是实打实与他们交过手的,有躯壳,不是阴鬼。

她慢慢摇头,就在以为再理不出这几人身份的时候,商月忽道:“他们应该是‘石子’。”

“石子?”巫真惊讶,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群人,且她竟然从未听说过。

听说有线索,璃音一下子激动起来,挣扎着拖着半边僵硬的身子,竟腾地坐起来了:“什么是石子?”

“你慢些,别牵动了哪里。”商月见她起身起得急,忙过来扶住,搀她慢慢地坐好,“西王母曾有一个神器,后来碎落人间,叫作昆仑镜,持镜者,可通万方宇宙,窥未来前尘,甚而于前后万万年,都可自如来去,这个你该知道。”

璃音点头表示知道:“那个把我推进‘涟漪’的偷画贼,应该就是通过昆仑镜来的。”

“不错,像这样踏入不属于自己的时空的人,就叫做‘石子’。”商月往璃音身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能靠得舒服些,“在昆仑镜碎落的这几百年里,这样的人,不可避免地悄悄多了起来,慢慢地,就积聚成了一群人。而这群人踏入别的时空,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会激起涟漪,所以就被叫作‘石子’。”

璃音立刻举一反三:“那我踏入了九百年前的时空,我也是投向那个时空里的一颗‘石子’了?”

“可以这么说。”商月笑了笑,“但‘石子’也分几类,一类就是像你这样,去到九百年前,没有另一个‘你’可叠加的时空。但还有一种,是去到一个自己本就存在的时空,但一躯一灵,为避免自己两个躯壳相融、神魂互噬,就需要把自己严密包裹起来,不让神魂气息外泄。”

“你方才说的,应该就是这一类‘石子’。”

璃音猛地想起,自己最初重生回虞家村时,和小天真身躯魂魄渐渐相融的事。

所以若那些人不做措施、不把自己一层又一层地裹起来,就会被另一个自己吞掉、或是吞掉另一个自己?

有了商月给的这些信息,虽然仍不能断定那些神秘人是谁,但至少确定了一件事:那个穿戴万龙甲的神秘男子,是一个本就存在于九百年前那个时空里的人。

思索的同时,璃音不由得看向商月:“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连巫真师姐和商止师兄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商月笑起来,一根手指竖起在唇上抵了抵,做了个悄悄话的手势:“月宫接了娘娘的密令,清除‘石子’的事,这几百年来,一直是月宫私下里在管。”

这是绝顶的机密,本不该与外人说的,但商月看一眼喜欢的女孩眼放异彩地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

而璃音呢,她根本不是什么眼放异彩,而是结结实实惊了一呆,把眼睛都给惊圆了:清除“石子”?!他们只知道她在九百年前是“石子”,可其实,她在现在这个时空,也是一颗“石子”啊!

尽管两个她在这个时空已经身魂相融了,那也是货真价实的一颗“石子”。

她会在某一天,被月宫清除掉吗?

她默默看着商月,忽然觉得屋子里凉嗖嗖的,好像有冷风直往她脖颈上吹。

巫真也吓了一跳,小月这孩子,为了讨喜欢的女孩一点关注,竟连王母的密令也敢外传,忍不住肃了脸说他:“小月,既是密令,岂可外言!幸而今日这屋里的都是自己人,否则这事哪天若是传去了娘娘耳中,你是想去坐月牢么?”

商月面上微赧,忙垂首道:“师姐教训得是,我也是看屋里没有外人,怕阿横受了欺负,找不着人说理,一时急乱了,这才想着要与阿横说一说。”

这话乍一听是关心她,但怎么就是这么叫人不舒服呢,好像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出来,都是她的错一样!璃音噎了一下,但她什么不满也不敢表示出来,毕竟人家确实就是为了她才说的,不是吗?

于是她只好在巫真师姐严肃的训斥声中干笑一声,挤出了个无辜而冒着傻气的笑。

反正在商月眼里,她大概本来就是个傻子了。

随便吧。

只有商止,从商月提出‘石子’之后就没再说话,此刻,他静望着弟弟恭敬听训的样子,静望了很久,很久。

月宫里的事,他久已不管了,他的身体经不起那般消耗,商月接手,亦是早就开始的事。

只是他这个弟弟,总是怕做不好,每一点小事都爱仰赖自己,处理完的公文,也会拿来问他,这件事这样处理对吗,或是那件事他又该怎么做。

原来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能独当一面,甚至能独自去处理王母派下的秘密任务了。

阿月,渐渐脱离了他的羽翼,也能飞得很好了。

而巫真训完了商月,看看这探病也探得差不多了,于是扭头就问:“小璃音,接下来你什么打算,总在神君殿里叨扰着也不是个事,要么现在就跟我们回昆仑?”

这里原来是,摇光的神殿?

璃音微怔。

但很快便想明白了:‘涟漪’是由破军做的时空向导,那它把自己带往了摇光的殿中,也就很合理了。

难怪他那么不高兴呢,她躺在这里,一定妨碍他和那位种草莓的女仙卿卿我我了吧。

璃音牙刚磨了两下,忽觉掌心一热,她翻开手心,立时腾地一下,一簇小小的火苗带着一张请神令,便一起窜了出来。

是虞宛初写来的。

“听神君说夏姑娘醒了,大家都很记挂姑娘,不知姑娘何时有空,再来伏龙山巅一叙。”

这虞姐姐,是把请神令当信纸写了,璃音有些想笑,却忽然觉得不对:什么叫“听神君说夏姑娘醒了”?!

好你个摇光,世上最渣的北斗七,有空和别人种草莓印,有空给虞姐姐报信,就是没空在她床前多说一句话,多陪她一会。

石头身子彻底磨合好了,璃音气势汹汹地掀被下床,匆匆留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就一个闪身冲出殿门,在小院中找到了优哉游哉坐在桂花树下喝茶的摇光,一把拎着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先跟我下去一趟,账待会再和你算。”

说着,指骨一收,便把请神令捏在了掌心,两人身子一坠,就要往伏龙山坠去。

然而,就在这时,璃音听见远远传来一声“阿横,我陪你一起”,便觉身侧银光一闪,接着袖子就被商月拽住。

她根本来不及说不,三人就这么你拽我、我拽你,连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向着伏龙山顶的不还寨,急坠而去。

第143章

“虞姐姐,你说这是我的骨头?”

伏龙山顶,不还寨宽敞的大院中央,湛清的冷蓝结界之中,一具浑身上下泛着淡金色圣光、却又在眼窝处聚集了两团森然黑气的人骨,正“睁”着它那双黑黢黢的洞眼,和结界外的璃音大眼瞪小眼,一个黑雾狂喷、一个满目愕然地对望着。

白骨纤细的脖颈上,一把银质精巧的长命锁,正散发着淡淡柔和的清光,安静地坠挂在那里。

璃音认得,那是阿爹在她出生后不久,为护她平安长大,特地为她打来的长命锁。

她一直知道自己作为凡人,是死在了十六岁上,很是英年早逝。

但很奇怪,就如同她总是回想不起自己那入赘的夫君是谁一样,无论她如何追想,都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英年早逝的了。

不过,有这长命锁在,那这是她的骨头,大概是无疑的了。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从九百年前回来,神魂竟曾遭困在此,经历了这样一番曲折。

璃音身边,虞宛初、虞宛言、还有山桃都在,他们也都没想到,这黑雾如此顽强,被长命锁压制,又被璃音的残魂碎片压着狠狠揍了一顿,竟仍强撑着不肯消散。

虞宛初有些为难地看了璃音一眼:“这该是夏姑娘的骨头无误,只不知被哪里来的游魂附占,跑了出来,它就……就开始到处砸抢他人的棺椁……”

说到这个山桃就来气,立刻在边上愤愤接口:“对对对!今夏砸到伏龙山上,砸个没完没了!寨子里多少姐妹的睡棺都被他给砸占了,初时我们当它是无人殓葬的一具野骨,看它可怜,还特地制了副好棺送他,谁知它压根看都不看一眼,就非要抢着姐妹们的棺材睡!”

“我们本来是想把它揍一顿赶走的,可虞姐姐一看,说这是夏仙子的骨头,我们也就不敢随意处置了。”山桃一脸憋屈无奈,“后来神君过来,给它设下了结界,但这样一抹来历不明、占别人遗骨、还抢别人棺材的野鬼,难道我们还一直把他当祖宗供在这里吗!”

说着看向璃音,满脸恳求:“夏仙子,好在你终于醒了,快想个办法,把这祖宗给收了吧!”

自己的遗骨,被野鬼侵占,还到处抢砸别人的棺材?!

璃音听得瞠目结舌,又气不打一处来,这不败坏她的名声吗!

手掌一翻,一个杀气腾腾的手印就被她缠了出来。

幽幽绿光浮起,就在手诀即将向着那白骨打出的瞬间,商月倏地伸臂,将她的动作拦住了:“阿横,那毕竟是你的遗骨,能不损伤还是不损伤的好。”

璃音*眼角一抽:一具自己死在几百年前的骨头而已,是什么很值得她在乎的东西吗?她如今唯一在乎的,只有这骨头竟敢顶着她的身份,在外为非作歹,坏她的声誉!

但看商月满眼珍惜地望着那白骨,比她自己还珍视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愧疚感泛了上来,他只是在关心她,对她好而已啊。

心里长长叹一口气,像面对他时,过往的很多次那样,璃音硬生生将想要驳他的话忍下,压着脾气,收了掌印,手向腰间摸了过去。

“在这里。”

一只手掌同时伸了过来,宽大的掌心里,静静躺着她的一对引魂铃。

璃音想都没想这东西怎么在摇光手上,只是自觉任何问话、或是谢谢都不必说,便很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

叮铃——

回到腕间的“荒”铃被她叩响,荒铃一出,万邪现身!

那一团黑雾如被音浪狂搅,四散冲撞,又被锁在骨架之中,逃身不得,不一会,雾气碰撞缠绕间,一个自模糊而渐成形的人影,便在白骨之中,渐渐显现了出来。

在这期间,院中的所有人都在凝神看着。

璃音更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那糊糊的人影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

但无论怎么看,对方都似乎只是个相貌憨厚老实、身材也憨厚老实的……平平无奇的男人?

不料,待到黑煞褪尽,魂魄彻底显影的那一瞬间,这“平平无奇的老实男人”竟蓦地睁开一双暴凸的眼,一如还是黑雾时那样,向着璃音,恶狠狠地瞪了过来!

不是,大哥,你谁啊?

霸占了我的遗骨,你倒还瞪上我了?

璃音眉峰一抬,手腕一抖,阎王扣顺势成鞭,一鞭子就要向那道人影抽去!

然而却又一次被人拦住了。

这一次璃音没压着脾气,一个横眼,就毫不客气地向摇光看了过去:“你也要拦我?”

摇光淡淡迎着她不大友善的目光,没一点生气,只淡淡说了一句:“老师不记得他是谁了吗?”

她应该记得他是谁吗?

璃音愣了下,记忆里搜寻一圈,也实在没能想出这么一号人来。

而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怎么隐隐觉得,发觉她想不出那人是谁之后,小七的唇就微微抿起了一点,看她的眼神里,也多了点不易察觉的东西。

但那神情太过熟悉,她一下就捕捉到了。

这人真是,她还没找他算脖子上那颗草莓印的账呢,他倒还先和她闹上情绪,不高兴上了。

就因为她没认出那个黑雾人?

要知道他是谁还不容易!

指间兰花印起,璃音闪身上前,反手于魂影额心处一敲,便直接叩入了那黑雾人的神魂之中。

圣女骨有圣光护体,好似一个金刚罩,旁人有通天的本事,也是难以侵入。

但璃音不一样,正主在这,哪有不给她开门的道理。于是入内探魂,也不过就是抬抬手指的事。

但这一探,倒把璃音给探得愣住了。

这黑雾包裹着的,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人。

她狐疑地转过脸来,看向摇光:“你认识他?”

不可能啊。

他俩能有什么交集?

别说八竿子了,根本是八百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

可听他方才问话的语气,又分明知道这人是谁,甚至还知道她和他应该相识。

再看他现在,仍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唇线紧紧绷着,一副看似无所谓、实则浑身的毛都静静炸了一身的样子。

璃音不知怎么,就有些想笑。

果然他还是他,虽然不晓得他又闹什么脾气,但这闹脾气时的样子,可不就和慕璟明一模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山桃看璃音转了头却半天不说话,实在憋不住了,“夏仙子,骨头里那团黑雾到底是谁啊?”

璃音笑笑,回她:“算是我远方的一个……堂弟吧。”

虞宛初一听,便即恍然:“难怪……”

原来是有亲缘关系,难怪这骨头能被他附上。

“堂弟……”山桃却惊呆了,“他是你的亲眷,那怎么还来夺你遗骨呢?!”

虽然山桃自己便是附骨而生的,但她其实情况特殊,她是墨灵,附谁的骨头都能生,所以她会觉得,若给她挑选,她一定不会挑亲近之人的遗骨来用。

一来是用着奇怪,二来嘛,人都是有私心的,她也有,谁不希望自己入了葬的亲人,遗骨可以在地下安息呢。

璃音瞥着摇光,话中有话地道:“说是堂弟,其实几乎没走动过,面也没见过几次,若不是探了他的识海,我都认不出他来了。”

所以,她都差点认不出来的堂弟,他是怎么一眼就瞧出人家是谁的?

不过在这位堂弟的识海之中,她倒是还探出了一件颇有意思的事:“但我和他,倒也不是全无交集,我阿爹当年似乎很属意他,一心要把他过继进府中,来当我的亲弟弟,好继承家业呢。”

说到这顿下。

山桃不愧是连环画里逃出来的墨灵,一下便进入了听故事模式,被璃音这一停顿勾得心痒难耐,一叠声催促:“后来呢后来呢!他真成仙子你的亲弟弟了?”

璃音唇角难抑地轻扬了扬:“当然没有,他想得美!”

虽然对自己亡故那年的事,璃音几乎都没什么印象了,但根据适才探魂探出来的,堂弟对自己的那股子嫉妒、不甘、怨怼、愤怒,他的结局,已是昭然若揭。

必然是没能如愿!

幸而她刚才想要一鞭子把他的魂魄给抽散时,小七拦了一拦,让她读到了这些。

这可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份畅快。

山桃听到这个结局,终于满意了,忽然想到什么,一扭头,冲着那黑雾人一声轻哼:“原来是活着的时候,舔着抢别人家的东西没抢到,贪心不足,贪念化煞!难怪死了是这副鬼样,专爱抢别人的棺材!”

璃音笑笑,这下再不犹豫,唰——

一鞭甩出!

“阿横!”商月一惊,似乎还想再拦。

可璃音根本不理,出手迅疾,快如闪电,啪!

一鞭正中眉心!

黑雾人哀嚎一声,只一瞬间,便化作了云气四散。

白骨轰然坠地,再没有了任何的动作。

只余下那一声不甘惨烈的嚎叫,拖着长长的回音,还久久地在山间回荡。

看璃音下手如此狠稳,商月不禁怔然:“阿横,你把它……”

杀了吗?

就这样轻飘飘地、毫不留情地,把一抹活生生的魂魄,给彻底抹杀掉了吗?

就在这时,一直没开口的虞宛言,忽然向商月瞥去一眼,用他那一贯阴阴冷冷的调调说了句:“他已化煞,留不得了,仙君不知道吗?”

既已化煞,便是自己放弃了转世的机会,堕了执念,再留不得了。

所以璃音没有手下留情。

但显然商月不这么觉得,他也没因为被个凡人修士呛了就发恼,只说:“他虽已化煞,但若有人可以对他加以感化,假以时日,未必就不能引他重归正途。”

虞宛言听着,忽幽幽笑了一声:“感化?”

“多久能感化一只煞,一千年,一万年?若煞的执念能被轻易感化,它们也就不会成煞了。”

商月仍旧不恼,用他那尘埃不染的嗓音,布道似的,对虞宛言清声道:“此事固然难行,但若不一试,又如何能轻易断言他们的结果造化?”

阴郁的少年又凉笑一声,驳他驳得毫不留情:“这世间鬼煞万千,仙君若要一一感化,恐怕整个天宫千千万万年,都只能忙这一件事了。”

璃音没理会他们两人关于感化不感化的辩论,她深知商月就是那性子,前世,她成了魔女,他不也还想着要感化自己呢么。

多么清风朗月的仙君,多么圣光普照的心肠!

光是站在他身边,她都觉得自惭形秽,好一阵压力。

她撇撇嘴,一把将摇光扯了过来,指指自己那具还倒在地上的遗骨:“这个,怎么处理?”

升仙后,曾经的凡骨该怎么处置,她没经验,也没头绪。

望着那具白骨,摇光淡黑的眸底,似乎又映照出了那日山巅之上,熊熊吞噬掉少女倔强身影的那一抹火光,他垂下眼:“你若想留,我替你葬回去。”

原本,这一副遗骨,也是他为她葬的。

人祭本该曝尸于野,但在回来之前,他还是为她收殓了尸骨,葬入了属于她的豪华陵墓之中。

话出口后,久未得到回应,摇光转过脸,就见少女正凑在自己跟前,一双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脾气闹完了,不喊什么老师学生了?”

少女微挑着眉梢,又朝他逼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看着他说:“说吧,我哪里得罪你了,为什么回来后就不理我,刚才又为什么生气?”

第144章

璃音轻声朝摇光问着话,漆亮迫人的目光,也同时毫不遮掩地顺着他的衣襟,一点一点,探了进去。

衣领熨帖,目光能深入得十分有限,只能看见男人端正优雅地露在外面的那一截脖颈,衬在墨色的发前,愈发显得冷白修长。

只看一眼,就让人很有一种想要狠狠扼上它、欺负它、去那上面留下斑斑痕迹的欲念和冲动。

而璃音知道,此刻,有一道别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暧昧红痕,就静静地藏在那里,藏在被他拢得严实的衣领之下。

思及此,璃音的目光,简直快把男人的衣领子戳出两个洞来。

承诺了把神魂永生永世都交付给她的男人,一旦背叛,该怎么处置?

她同样没有经验,也没有头绪。

想一想,天上人间似乎也都没个相应的律法可寻,那就依照她的心意,大概不是宫刑,就是死刑吧。

不过,她毕竟还是讲道理的,具体怎么弄,她觉得还是得先经过审问,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听听他是个什么说法,评估一下严重程度,再做定夺。

结果他只是静静看了她半晌,就若无其事地别过了脸,扬袖一挥,收了白骨,说:“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

是没有和别的女仙厮混,没有不理她,还是方才没有和她闹别扭、不高兴?

无论回的是她哪一个疑问,通通都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再一看,那刻意别开的侧脸,微微绷紧的颌线,紧抵着的双唇,还有,都快垂成两面小扇的长睫……

哦,原来是脾气还没闹完呢。

往常这种时候,她早上去左摸摸、右摸摸,顺着毛哄他了。

可是……

少女的眼底,有薄亮的一层水光偷偷泛了出来,她也迅速别过脸,没吭声,静待眼眶中的那阵酸热退却。

她哄他,谁又来哄哄她呢?

她也难受,也生气。

刚为了他生死一线地回来,他却是这个态度,不停地给她摆脸。

明明回来之前,一切都那么圆满,圆满到她为了这份美好,连替他挡劫赴死都甘愿。

要对他好,要护他平安,她对他承诺过的,全都说到做到了。

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她对他的这些好,终究还是不够让他惦念九百年吗?

璃音一时无言。

“行了,阿言,休得对仙君无礼。”

独属于两人的寂静中,虞宛初在后边无奈打着圆场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舍弟年纪尚小,言行无状,是我管教不周,还请仙君海涵。”

“阿姐……”虞宛言似乎还不服气地想辩上两句,被阿姐及时制止住了。

璃音回头,正遇上商月不作计较地一笑,如山风轻轻拂面,还是她熟悉的那般光风霁月:“论道而已,姑娘言重了。”

脾气真好啊。

不像她。

也不像摇光。

正想着,远处一道流光划了过来,文昌挽着楚雁儿,落入了院中。

山桃立刻欢喜地迎了上去:“夫人回来得正好,姐妹们正在后厨生火做饭呢,一会就能开饭了,快来快来,还有夏仙子也在呢!”

商月那清风过岗般的笑容却给愣没了,他怔在原地,看向文昌和楚雁儿交挽在一处的胳膊肘,瞠目:“帝君,这位是……”

文昌显然没想到,这不还寨里居然会有这么一位“外人”,一下子脸色也是精彩纷呈,他呆睁着一双眼,显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就在那里胡言乱语地回:“哦,商月仙君啊,哈哈,哈哈哈,真巧,真巧啊……”

山桃在一旁,觉得文昌这蠢样简直没眼看,默默望天翻了个白眼。

历劫归位后,当断不断,与下界的姑娘痴缠,还被别的仙君迎面撞见,实在大为尴尬。文昌哈哈尴尬着傻站了半天,但无论是猝不及防间的下意识,还是如今反应过来后,他都没有松开楚雁儿的手。

还是楚雁儿自己将手抽了出来,向着商月盈盈一拜,端色道:“我只是幸蒙帝君关照,随帝君修行的一只画灵,让仙君见笑了。”

这下文昌不乐意了,心里知道雁儿这么说是为保全他,但还是一脸的幽怨。

真好啊,璃音看得笑笑,走上前去:“他不会往外说的,楚娘子和帝君尽管安心。”

转过脸来,望向还没从文昌私会凡女的惊天八卦中回过神来的商月,冲他眨眼一笑:“对吧,商月仙君?”

好久没见她对自己这样笑了,商月刚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又陷入了另一种微漾的恍惚之中,他也笑,笑得眉眼都亮晶晶的:“对,不说。”

又拿假笑骗人了,还骗的是商月,一股浓浓的罪恶感,从璃音心里升了起来。

大概是自己的爱情似乎无望了,就越发希望别人的爱情能有个好结局起来,她有心帮楚雁儿和文昌一把,只是以她现在的心情,要她真笑,又实在笑不出来,于是只好如此。

日头渐渐西坠,已经开始有晚霞漫了上来。

见寨中来了这么多仙子神君,山桃兴奋不已,忙张罗着,干脆将桌椅都搬出来,摆在了院子中央。

于是长长的一条大板桌,上头摆的是热气腾腾的好菜,下面垫的是水磨金玉的砖,旁边又是一排整齐闪亮的棺材。

这氛围……真是有种难言的诡异温馨。

璃音被山桃拉着坐下:“知道夏仙子今日要来,姐妹们特意准备了这一桌好酒好菜,仙子为我家夫人的事费心不少,这顿就算是我们小小的答谢,今晚可一定要留下赏光!”

吃饭吗?神仙实在不需要这个,但盛情难却,而且,连文昌帝君都特地来了,不留下,似乎不大好。

怔神间,又感觉被人拉了起来,重新挪了位置,又被按下,商月在她耳边温声絮絮:“阿横,你坐这边,那里迎风,一会别吹得难受。”

又不是娇弱的凡人,风吹不吹的,她其实也不是很在意,但商月显然很在意,璃音一时也不知该回应什么,只好愣愣点着头“哦”了一声,说:“谢谢。”

她不大擅长应对这种太多人聚在一起、吃喝玩闹的场合,下意识抬眼,用目光去寻那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身影。

却什么也没有寻到。

她愣了下,身边文昌刚好坐下,她扭头就问:“小七呢?”

文昌向身后指了指:“说是有什么骨头要去处理一下,就不留了,喏,就刚刚在那和我说的。”

璃音又是怔怔“哦”了声,回头去看,只看到一抹冷蓝流光的余辉,男人的身影,已经不知消失去了哪里。

每日连起床这样的小事都非要报备的人,突然间,连提前独自离开,都不来向她知会一声了。

璃音怔怔的,甚至忘了自己方才已经“哦”过了,回过头来,又浑浑噩噩“哦”了一声。

原先瞧着挺机灵的一个仙子,今日怎么反应慢半拍似的,文昌瞧着有些不对劲。

毕竟是那副样子回来的,别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吧……那摇光不又得作妖!

心头猛地一跳,文昌忙试探着寒暄了句:“听说仙子是今日醒的,身子可都恢复得还好?”

小仙子又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要回话,她冲他笑笑:“谢帝君关心,我挺好的。”

另一边月宫里的那位仙君给她碗里夹东西,她也笑着转头说谢谢,笑得清甜有礼,又好像没什么异样。

大家说到底,都是因着楚雁儿和“陆郎”的事凑到一起的,于是没多久,自然就聊到楚雁儿去皇城告官的后续上去了。

璃音兴致不高,只对这事的结果,倒还有几分好奇。

山桃讲得最是来劲:“夏仙子,那杨肃和陈天财如今怎么样了,你一定猜不到!”

璃音是真猜不到,距离他们出发去皇城告状,也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望州到皇城可不远,不说官府受理“鬼魂”报案这事的难度,也不算那些费时费力的调查扯皮,光是押嫌犯到堂,就得费好一阵功夫吧。

她不由诧异:“这官司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山桃也没真打算让璃音猜,她早憋不住了,不过象征性顿了顿,就大笑一声,道:“哪能呢,那官府磨磨唧唧的,还是揽华公主替我们出头,才不情不愿接了状子!虞仙长恐杨肃和陈天财那两个杀人犯得了风声,事先跑了,就说先回望州看一眼,结果这一回,才发现在我们状子递上去的当天,他俩就已一双兄弟一起走,整整齐齐去往阴间作伴了!”

璃音愕然:“死了?”

杨肃和陈天财,全都死了?

山桃抚掌笑道:“是啊,夏仙子,你要听说他们是怎么死的,那才叫好笑呢。”

原来在杨肃一刀砍翻了奸夫陆安,楚雁儿被狱卒逼死在狱中,陈天财又保了杨肃出狱后,两人便有福同享、不分你我地挥霍起“公子川”留下的那一大笔遗产来。

“陈天财那狗东西,夫人走了还没半个月,他就把在外新娶的那个老婆,大咧咧领回家里去了!花亡妻的钱,养自己娇娇美美的新媳妇,他想得是挺美,只没想到,那新媳妇是个心眼小的,可不像夫人一样,肯惯着他那位三不五时要来打秋风的杨兄弟。”

“那位新媳妇,一听夫人的遗产居然还要给杨肃一半,立马不满起来了,说哪有亡妻赚下的钱,还分给兄弟的道理,况且还只是个口头拜把子的兄弟。就吹起枕边风,撺掇陈天财干脆把杨肃料理了。”

“他就真的去料理了?”

璃音讶然,她至今还记得,那日在望仙镇的酒楼中,见到陈杨二人时,两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的样子。

她以为,在楚雁儿和陆安遇害的这件事中,什么都可能是预谋、是假的,但至少陈杨两人好到能一起谋财害命的兄弟情,应该是真的。

“那可不。”山桃笑得愈发爽朗,一点不像在说死人的事,“狗东西被老婆吹动了枕边风,拿裹了砒霜的饼子去毒害自己的好兄弟,不料他那好兄弟的身子骨太硬,毒发了,还愣是撑着三天都没死。”

“这三天,杨肃在家左思右想,终于回过味来是陈天财下的毒,气得不行,当即拎了把大砍刀,就是砍死陆安的那把,又是一大早侯在陈家后门,等陈天财一出来,就一通乱砍,把人剁成了七八十来段!听说收殓的时候,都差点拼不回去呢。”

“那杨肃砍完陈天财,报官的还没跑出两步远,他自己就毒发身亡,口吐白沫,倒在陈天财那一摊死肉上了。”

山桃说到痛快处,仰头灌下一大杯酒,又感叹:“倒是狗东西新娶的那个小媳妇命好,这下公子川留下的钱财都是她的了,死了老公,还发一笔横财。”

曾经看着恨不能死也要死在一处的“好兄弟”,居然是作此收场,倒也算是死在一处了,璃音默然。

不过听山桃对那小寡妇的感慨,又不由说了句:“公子川那笔钱,你们若真想要,也追讨得回吧。”

璃音脚底蹭了把镶金的玉砖,觉得以不还寨中各位的富裕程度,公子川留下的那点银子,她们估计压根瞧不上。

楚雁儿和文昌如今一个画灵、一个帝君,更是再无所谓那些黄白俗物。

但这是不蒸馒头争口气的事,自己赚的钱,凭什么要去便宜不相干的人。

“那些钱财,其实虞家两位仙长替我们追回来了。”楚雁儿笑道:“但陈天财和杨肃一死,眼看官司没了着落,我和陆郎之死的真相,也是追讨不出了,还是摇光神君出的主意,让我们索性把家产就留给陈天财的新夫人,换她行个方便,换在陈天财下葬那日,将他和杨肃做的事作成唱词,大吹大打,请人在他葬仪上唱了个够。”

说到这,亲眼见识了这番场面的几人,大家默契交换着眼神,都笑了起来。

文昌啧啧抿了一口酒:“小仙子,摇光这小子跟着你,可真是学坏了。”

虞宛初也笑:“是啊,我当时就说,这法子怎么那么像夏姑娘想出来的。”

说着看向璃音:“夏姑娘还记得吗,当初在虞家村,处理姑父谋害姑母和染棠那件事,夏姑娘不就说,要编成戏文,给他到处传唱,叫他遗臭万年,才叫好罚呢。”

这居然是小七想出的法子。

小七跟着她,学坏了吗?

璃音听得有些发懵。

可是,她也没教过他这些啊。

这时一旁的商月忽然笑了笑,说:“神君行事,千万年来一向放恣随心,倒不能就说是和谁学的。”

*

惘山后山。

前朝圣女的豪华陵墓之中,摇光抱着具泛着淡淡金色柔光的白骨架子,第二次,将它小心地放入了宽大的棺椁之中。

他没有急着将棺盖合上,而是俯身,静静看她莹白的骨架。

上一次,他在山顶收敛她的尸骨时,有一大半都被炽火烧得焦黄了,他也没觉得不好看。而现在,这一副骨头,被圣光滋养了几百年,养得莹润白亮,更漂亮了。

一副骨头,他也看出漂亮,告诉阿璃的话,她一定不会相信,还会凶巴巴地揪他的领子或是耳朵,要他保证,以后都不许再看吧。

他伸手,学着今日看见的巫真对她的样子,拿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额:“不是说这辈子夫妻没当好,下辈子,还要来给我当娘子?”

说着,又点一下:“不是说要我等你,只要我乖乖等你,你就会对我好的。”

结果到头来,她自己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还让别人牵了她的手。

他垂着眼,也去牵她白森森的骨爪。

脑中有很多的画面闪过,但无一例外,都是她和那人牵在一起的手。

有她举着一块小麻糕,看着自己笑,却突然被那人牵走了的。

有她和那人牵着手,慢慢走在月光下的苍梧林间,诉说告白与誓言的。

有今日在榻边,她醒来,那人的手掌紧紧贴覆上她的手背,而她没有一点躲避的。

他捏她的掌心,半晌,闷闷说了句:“骗子。”

第145章

听完了陈天财和杨肃的结局之后,桌上的大家又聊了些什么,璃音思绪渐渐昏沉,一句也没再听得进去。

只间或听见几声“夏姑娘”、“夏仙子”的叫唤,她就“嗯”一声应着,抬头,也分不清谁在叫她,随便冲个什么方向,就胡乱笑一下。

竟然是坐在对面的虞宛言,最先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见她笑得像个假人,手里抓着把喝汤用的瓷匙,碗碟里拨弄几下,一舀,就要往嘴里送,虞宛言眉一皱,霍地起身,觑准她的手背,隔着桌子,伸臂就是一打。

咣当——

璃音手里精致的小瓷勺,被他一个大力打落,掉在了桌上。

勺里的东西顿时翻溅出来,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一下子沾上了她的头颈。

虞宛言见她这副模样,没好气地说她:“你魂丢了?这是蘸酱,不是汤,你往嘴里送个什么劲。”

对面的少女被他一通数落,慢半拍地抬起头来,目光却没个焦点,真失了魂似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闹出的动静不算小,桌上所有声音顿时一停,都向这边望了过来。

虞宛初眼神责怪:“阿言,做什么,是不是欺负夏姑娘。”

“我!”一片好心,让那傻子免于被大酱齁死,居然还被阿姐说是欺负她,虞宛言顿时嘴一撇,眉一耷,气不打一处来,“阿姐你是第一天认识她吗,谁能欺负得着她?!”

虞宛初不搭理他的委屈,仍是用眼神警告着:你一个大小伙子,到处欺负人,不像话。

虞宛言有理没处诉,觉得自己本就灰暗的人生,似乎又更灰暗了一点。

“阿横,没事么?”

转头见璃音被溅了一脖子的酱汁,商月一怔之后,有些担忧地微蹙起眉,也没说虞宛言什么,而是掏出一方清秀雪白的帕子,就旁若无人地,去替璃音细细擦拭了起来。

“是不是还没恢复好?”他动作轻柔,嗓音也轻柔,不像虞宛言那硬邦邦的态度,他给出的一切,都像一阵穿竹而过的风,“我就和师姐说,不该任你这么急着下床,幸而我不放心,及时跟来了。”

这语气神态,简直像在照顾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三岁小孩。

这一下,原本只是探头望一下动静、就准备收回视线的众人,眼神便不免都被这暧昧亲密的场面粘滞住了。

虞宛言无语了好半晌,看着看着,淡嗤一声,没好气地坐下了。

文昌也坐一旁看着,看得一脸欲言又止:这什么情况?小仙子不和摇光那小子是一对的吗?怎么支着那小子出去跑腿干活,自己却在这里和旁的仙君举止亲密上了?

他心里头又是激动又是打颤:摇光啊摇光,原来你也有当炮灰冤大头的一天!

而如今这事给他撞见了,他又该怎么办?

该打个岔,阻止他们继续打情骂俏吗?

还是该赶紧去给摇光通个气,告诉他,他的小仙子在外被别的俊俏男仙给勾搭了,危,速归?

可这位仙君,手里可也捏着自己和雁儿的秘密呢,想来想去,还是不好得罪。

嗐,俗话说嘛,兄弟如手足,不过手足断了还可再生,老婆要是没了,那可就真没了。

所以兄弟感情的事,还是等他自己去解决吧。

于是文昌默默抿一口酒,经过自己一番“深思熟虑”之后,默默地将目光移开了。

“其实白骨的事有我和神君处理,本不必你劳心,非要自己跑这一趟,你若是觉得累了,不要强撑,我随时带你回去。”

商月说到这句的时候,璃音突然一下子回过了神。

在全桌人各异的围观眼神中,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竟在走神间出了糗。

即便知道大家都没有恶意,但璃音还是浑身一个激灵,立马不自在了起来。

丢脸丢脸,真是大大的丢脸!

眼看着商月给她拭完脖子,又要来擦她的脸,璃音忙起手给自己丢了一个净体咒,偏过头,一面推商月坐回去,一面小声和他说:“别弄了,我没事。”

把人推远了些,才又更小声地嘟囔了句:“有事我也可以自己来……”

什么“白骨的事有我和神君处理”,什么“不要强撑”,说得好像她不过下来晃一圈,探了个魂,就随时要晕厥殡天了一样。

璃音捏拳愤愤:都是摇光那家伙的错!

思及此,一双冷眼便如电一般,倏地向身旁的文昌射了过去。

少女回了魂,那眼神要多犀利有多犀利,直把文昌盯得浑身一凉,璃音起身,向他恭恭敬敬一比手:“帝君可有空么,我有些事,想向您单独请教一下。”

小仙子那冷脸一板,看起来就不好惹,文昌哪里敢说没空,立马就干笑着站起身来,和楚雁儿知会了一声,一面心里叫苦,一面拔腿跟着去了。

方才那虞小公子说得很是,就她这样的,她不压迫别人就不错了,到底是谁能欺负得了她啊!

自己堂堂文昌帝君,你看她有一刻把他放在眼里过吗,显然没有!

“帝君。”璃音一路把人领至廊下,看离得众人远了,停步回身,开门见山就问:“摇光神君,可曾有过眷侣吗?”

文昌闻言一呆,反应了好半天,才反应出一声:“……啊?”

摇光,眷侣……实在是这两个词猛地被放在一起,太过诡异和陌生了。

眼前的少女还平静地给他解释:“就是结契的伴侣,相好……”

“没有没有。”

这些个词汇搭在摇光身上,文昌真是听得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损起好友来也是毫不留情:“就他那个脾气,仙子又不是不知道,谁能跟他相好得来。”

说完默默向璃音飘觑一眼,觉得这话你来问我做什么?你俩九百年前都能抱着死在一起了,非要说他和谁相好的话,你自己不知道吗?

璃音低着头沉默了会,慢慢“哦”了一声:“听说他下凡历劫十次,回来后,那些凡间的事,每一次,都被他自己选择遗忘了。”

她抬起脸来:“真是这样吗?”

暮色渐浓,文昌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他怎么觉得小仙子的眼圈,好像变得有点红红的。

他不禁嗫嚅了下:“……似乎……好像是吧。”

这下他看清楚了,小仙子的眼眶,竟是真的红了!

他惊得“嗳”了一声,忙补救道:“也不是我说怎样就怎样,仙子问的这些话,其实我也说不准。摇光这人最是独来独往,这千万年我看在眼里,旁人的事他从不关心,至于他自己的事,更是从没见他和旁人说过,我也不过和他住得近些,才勉强算有几分交情,所以他那些从不肯对人讲的心思,我又哪里真能晓得,不过也是自己瞎揣摩的罢了。”

璃音静静听完,嗯了声,又顿了会,忽抬脸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帝君告知我这些。”

小仙子仍旧笑得清灵可人,但文昌这一次,却是怎么看,*怎么心里忐忑:好友盼了千万年才盼来的一个相好,不会被他一句话说错,弄跑了吧!

之前的补救似乎还不大够,他忙又“嗳”一声:“仙子倘如真想知道什么,不若就听我一句,按我这么多年来对他的了解,对他这种人,没必要迂回,直接去问就是。只要他想说的,就一定会说,若是他不想回的,那你就是再问别人,问多少人,也是白问。”

璃音听了,静默了一会,开口时,还是那句:“我知道了。”

能说的都说了,文昌拍拍她的肩,临转身时,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这些话,你得亲自问他,我是觉得,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我会的。”璃音轻轻点了点头,“帝君,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一会。”

玩什么殉情,殉得轰轰烈烈,完事转头就把人家姑娘忘了个一干二净。事情过去九百年,又巴巴地跟前跟后,整日在人家姑娘屁股后面追着。问他,又说九百年前的事没印象,想不起来,这究竟搞的是哪一出?

文昌看了怏怏的小仙子一眼,着实为好友捏一把汗。

唉,摇光啊摇光,本帝君真尽力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心底叹一口气,文昌暗暗摇着头,小心轻声踱着步子,慢慢走远了。

昏幽暮色中的连廊,便只剩下了璃音一个人静默站着,一下子就显得得静悄悄、空荡荡的。

璃音往前两步,寻了个木阶,虚掖着膝后的裙摆,慢慢坐了下去。

手肘撑着膝,掌心向上一托,就把自己的下巴搁了上去。

小七,是真的忘记她了吗?

帝君说,这个问题,她该亲自去向摇光问个清楚,可璃音却觉得,没必要了。

天宫一直流传,摇光神君十次历劫,十次皆忘。

今日醒来后,巫真师姐说,与他聊起九百年前的那一次历劫,而在他的记忆中,却并没有在那里见过自己。

入画斗龙那晚,她出画后,曾两次问他,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他两次都回得很快,他说,他们的初见,是在瑶池宴上。

挂在揽华公主床头的、楚作戎所作的那幅宴饮图上,慕璟明张开落日神弓,向身后,那时她明明就坐在案前,明明就该出现在慕璟明炽烈的视线中,可她记得,那幅画里,并没有自己。

所有这些,汇集在一起,事实已经相当明确了:摇光神君归位后,选择了抹杀关于她的一切记忆,他不想记得她,也没有记得她。

她这枚“石子”,不是随着岁月流逝,沉了底,而是被他特地挑出来,丢出去了。

所以,何必还要腆着脸再去问呢。

晚风吹了过来,颊上格外的凉,一摸,才发觉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滚了大半张脸。

抓起袖子擦一擦,竟也没觉得这事荒谬。

初时热烈,但会乍然消失,过后再多努力和渴盼都留不住、唤不回、争不赢的感情,多熟悉。

不该拿来类比的,但阿爹对她,不就是这样的吗?

这世上,大多数人的感情,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不都是这样的吗?

也没什么新奇。

所以要说特别伤心,好像也没有。

有的只是:哦,原来我们最后,也是这样的啊。

这样一句感慨罢了。

眼泪好像又下来了,也又抓起袖子擦了,她也没空多为个男人伤心,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她心头压着呢。

她安静坐了一会,阖上眼,细细去感受血脉奔流间,藏在体内深处的那一道魂契。

数息后,少女眉心微蹙,双目猛地睁开,黑静的眼眸中,是一片幽暗的沉晦。

静了几息之后,她重又闭上眼。

“落日,归岚。”

她在神识之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可是没有回应。

落日没有给她回应,归岚也没有……

再睁眼时,她腾地一下起身。

即便落日神弓给不出回应,归岚与她是结了魂契的,天地法则牢不可摧,山海时空皆可跨越,怎么可能会断了感应?!

而在起身时,不知扯动了哪处衣摆,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像一片轻盈的雪花一样,被夜风轻轻卷着,悠悠荡荡地掉了下来。

璃音弯身捡起,展开一看,上面是一行俊逸飞洒的小字:今日抱歉,以后也请多说想我。

她站在微拂着面颊的晚风里,轻轻一怔。

这是她和慕璟明分别三年后重逢,他们在马车里大吵一架,然后慕璟明来找她和好时,写给她的一张小纸条。

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泪水突然决堤一样涌了出来,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她用力喘气,可就是喘不上来。

他抹杀掉的,岂止是她。

他把那个最是满心炽热爱着她的少年,也一起残忍地杀掉了!

她猛然叩动腕间“宇”铃,银光一个闪烁间,便直接闯入了司命殿中,翻找起了各位神君历劫后、便会被仔细封存起来的那些命簿。

找到了!

她急喘着翻开,意料之中,没有她的名字,可翻到这一世的最后,她看见一行冰凉的小字,写着慕璟明的结局——

武宁侯第七子慕玿,字璟明,生于咸承九年,卒于咸承二十九年,年二十,殉情而死。

这些字很快就在眼前模糊了,她哭得几乎崩溃,司命惊悚地赶来,却只看到一道流光闪出,满架的命簿之中,有一本因放回得急,微微歪了一点。

司命上前,拿起命簿来一看,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大愉快的记忆,大摇其头,一面狠狠放回,一面苦哈哈说了句:“又是你!”

*

摇光回去紫府的时候,凡间早已夜深。

踏入殿中那一刻,没来由地,忽然心有所感,转身出来,往后院中一看,那一株高高的、坠满了月桂花的树影里面,一道淡青色的身影,正安安静静在那里面躺着。

一边小腿垂下来,却没有晃荡,看来心情不算太好。

不过……

倒还知道回来。

眉尾不自觉微扬,向前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脚步声,少女枕在臂上的脑袋微偏,垂侧了眸,一双静如沉渊的眸,向他望了过来。

男人的脚步一顿。

对视间,蓦地,少女身子一晃,竟直挺挺从树上掉了下来!

摇光的识海中,倏然有一处在发烫,而后,一个模糊而奇怪的画面,就在这短暂的一抹灼烫之中掠过:少女从一株覆满寒雪的树枝上坠下,而他在雪地里疾奔过去,接住了她。

只他此刻无暇细想,忙闪身上前,将眼下坠树的少女,稳稳接在了怀中。

真是个爱爬树,更爱掉树的姑娘。

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了然:“喝酒了?”

璃音从男人怀中挣下,只觉得两条腿摇呀晃呀好一阵,等站稳了,才慢吞吞点了下头:“喝了一点点。”

近距离看她,才发现少女的眼皮红肿,眸子更像是被水浸过,她抬眼看他,也一点不遮掩那里面委屈的潮意,她问:“提前走了,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摇光认真看她的眼,默然一息,他抬手:“下次不会了。”

他想去拭她的泪,却被她偏过头去,躲开了。

少女转回头来,任由眼睛湿漉漉的,又盯着他问:“那你承认,这件事,是你错了吗?”

他看得心悸:“是我错了。”

“好,你承认的,是你错了。”

璃音点头,突然右手一扬,一柄短而厚宽的白玉戒尺,伴着盈盈流转的华光,便凌空出现在了她的掌心之上。

这是她与摇光“结对”为所谓的师生时,玉帝送给她的戒尺。

玉帝把尺子递给她的时候,说的是:“仙子圣女心肠,他不听话时,你就拿这个打他。”

璃音反手覆上,慢慢将这把尺子握住,然后略带冷厉的眸子抬起,看向了身前的男人:“手伸出来。”

摇光自然也记得这把尺子,他眉峰微抬:“老师这是要训诫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