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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少女挥出的拳风凛凛。

距离过近的猝然一击,要论格挡方便,自然是该放手后撤,但陡然松手,又恐她摔了,于是摇光隐在面具下的长眉微扬了扬,轻轻将头一偏,不退反进,迎身而上,让那拳头擦颈而过,顺势收紧双臂,便将少女整个身体都服服帖帖地锁在了自己怀里。

这动作逾距了,但为防这战斗力惊人的凡人少女再对自己发动什么了不得的弑神一击,也只得如此。

当然,除去战略上的考量,少女温软的身体抱在手上,满怀幽香,暂时有点爱不释手,也是有的。

但很快,被钳制在怀中的姑娘便毫不意外地激烈挣动起来。

手掐脚踹,开口就是一句:“猪头!放我下来!”

救了她,没捞着一点温存谢意,反倒挨了一顿毒打,天宫紫府中堂堂的北斗第七星君,此刻在她口中也沦落成了“猪头”。

好凶的姑娘。

感觉下一刻就要上牙来咬了。

但是。

摇光垂目看着怀中少□□打脚踢、生龙活虎的模样。

唇角一勾,心头升腾起满足的胀热。

肩背又挨了她两记猛锤,他笑了笑,感受够了她蓬勃的生机活力,这才慢条斯理抬了脚,不动声色地往前一踩——

“哎哟!”

地上男人一声尖厉的痛呼,呼得璃音揍人的动作一下顿住。

她扭头往旁边地上一看。

视线中,林间泥地里,一只在这种场合中干净雪白到有些过分的靴子,正精准有力地踩在一张黝黑的手背上。

顺着那被踩住的手再往前看,先是看到一个男子,仰着一张被烫伤了大半、早已看不出美丑的脸,衣衫凌乱,惊声尖叫着,叫了两声,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再往他身边看去,是一张掉落在旁的粗制面具,和一个面容姣好,同样衣衫凌乱,与男人相拥着侧晕在地的女子。

“哎哟!”

踩在黑手背上的白靴突然毫无感情地碾了碾,碾得男人睁开眼来,仰颈又是一声痛叫。

靴子收回,耳边一道清沉的男声响起:“他应该才是你口中要打的猪头。”

璃音已是知道自己认错人,也打错人了,小姑娘薄薄的面皮一下子便发起热来。

只因着方才掉下来时的囫囵一眼,见了一张面具,就误把恩人骂作了猪头。

啊,凭什么那对狗男女可以有幸晕得人事不省,而她却要醒着面对这份尴尬。

但做错了事就要认,再不好意思,璃音也还是红着脸回过了头,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赧声道:“对不起,刚刚是不是打痛你了?”

痛倒是还好,不过……

摇光垂眸,迎着少女盈满关切的眼神,点头:“是有点。”

声音有点闷。

听得璃音心头一紧。

其实只是出的声低了,被面具闷的,但心虚的少女一听,再被那像是含着水光的眸光一闪,立刻觉得男人这是被自己打虚了。

不过还好,用拳头打人她在行,看伤接骨,她也在行。

“背上那两下可能打得重了,我替你看看,伤到骨头就不好了。”

说着忙从男人怀里轻轻挣下来,要去帮他看伤,谁知脚一下地,不偏不倚就踩在了“猪头男”的那只黑手背上,踩出了好高亢的一声惨叫。

还有清脆的一声“咔嗒”——

璃音默默抬脚,这下不用看都知道,这是真伤到骨头了。

再低头一看,猪头男喊完这惊天动地的一声,便就脑袋一歪,痛晕了过去。倒是他边上一直晕着的女子这时眼皮一动,被他这一喊给喊得悠悠醒转了。

平儿一睁眼,看清面前站着的两个人,脸上立时写满了惊恐。

那蓝袍束发的男子,她晕倒之前看得清清楚楚,是从一团翻涌扭曲的诡异漩涡里凭空冒出来的!

当真是吓了她和慕郎一大跳。

不过眼睛一闭一睁,怎么就又多出来个面上冷嗖嗖的小姑娘!

“你……你们是什么人!”她撑了撑虚软的身子,颤着嗓子问。

璃音见她似乎是想要爬起身来,但刚动了下腰,就倏地面色一变,涨红起来,手捂住微敞的衣襟,又躺回先前那个姿势,僵着身子不动了。

“怎么不起来?”于是干脆自己上前一步,蹲下身去看那女子,“我正有话要问你呢。”

也是离得近了,璃音才发现,在两人凌乱纠缠的衣袍之下,这一男一女似乎正以一种她看不太懂的奇怪姿势连接在一起。

十六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璃音看得摆冷脸也忘了,不禁“咦”了一声,歪了歪脑袋。

要说人体,外公在太医署解剖一些东西时,她在旁偷看过不少,因此,单对男人女人的身体,她都拥有着超越这个年龄的非凡认知。

但要男女结合起来,她的知识就有些匮乏了,她难以忍受这种匮乏,当下就要探手去揭那衣摆,瞧个究竟,好仔细将这新鲜的知识学上一学。

“你干嘛!”

平儿一声惊叫,忙一把拍掉少女探来的魔爪,红着脸,将裙摆捂了个结结实实。

随便掀人衣服好像是不大妥当,非淑女所为,璃音颇为遗憾地一撇嘴,便就讪讪地收回了爪子,没打算再继续。

见少女没再动作,平儿轻舒一口气,一抬脸,却见少女身后那位蓝袍男子迈步上前,也蹲下身子,和少女蹲作一排,一面用观察天象地理般认真严肃的眼神观察着自己,一面轻声问那少女:“想看?”

一副要与她一起一探究竟的架势。

“想。”少女毫不避讳地点头,也不知是思想过于纯洁,还是过于龌龊,总之正闪着她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望着自己,十分认真地为难道:“但是她好像不大愿意让我看。”

“你们……变态!你们别过来!”

平儿被俩变态一本正经地围坐打量着,羞得都快哭了,她生怕那男子也要伸手过来,忙一手护着衣襟,一手捂住裙摆,撑大了嗓门叫道:“你们若是敢对我怎么样,等慕郎醒过来,他是大将军的儿子,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适才这蓝袍男子出现时,她与慕郎正浓情蜜意,共赴极乐,哪里晓得会有这等吓破魂儿的东西出来,当时把她吓得一个收缩,便和慕郎齐齐晕了过去。

谁知醒来后,那东西不知怎地,兀自如同铁杵一般,箍在里面,竟是拔不出来了!

璃音则回想着大将军的儿子几次三番惊叫着晕过去的模样,心道他的胆子也不过如此。

但见平儿又羞又急,又有个男子凑了过来,再掀人家姑娘的裙子委实不妥,遂放了她一马:“不看就不看吧。”

她错手拍了拍,拉着身旁的男子起身,以示此事翻篇,但再垂目下来时,看着平儿的眼神却陡然冷了下来:“但我的问题还是要问的。”

“你……你要问什么?”平儿被她盯得一个哆嗦。

“你方才,为什么要把我和我阿娘比作下蛋的母鸡呢?”璃音垂着眼看她,霜寒的语气里,也带着着实的不解,“我们若是母鸡,那等你得偿所愿,去为你的慕郎开枝散叶的时候,你自己又成了什么?”

侮辱他人,也把自己侮辱了进去,璃音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平儿却已听得呆住了:“你……你是……”

“你能把你的慕郎哄得团团转,为自己谋出一份前程,我也算是你的本事。”璃音再次蹲身下来,举起孔武有力的一只拳头,往女子惊恐的脸上比了比,“但你背后嚼我阿娘的舌根,我揍你一顿,这也是我的本事。”

“你敢……”

平儿才刚张口,就被少女举着拳头,歪着脑袋,嘻地一笑打断了:“不必搬出你的慕郎吓唬我,揍完你,他就是下一个。”

眼瞅着重拳就要落下,平儿拼命把脸埋进泥里,扯开了嗓子,大声喊道:“是他爱听我才说的!”

拳风止住。

“他恨你,恨你的父亲,恨你们全家,常说你们践踏了他的尊严,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们。”

“我那样说,不过是为了讨好他。”

平儿突然把脸从泥里抬起,似乎也不怕挨打了,看向璃音的眸光里,蒙着一片怨愤的水汽:“我跟了他七年,他本承诺娶妻后,便会纳我进将军府,七年里我尽心尽力,把他当夫君服侍伺候着。谁知到头来一场大火,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将军府没了,什么都没了!可我又能如何?我不过一个小婢,没有你那样好的出身,没有娘家给我兜底,不继续讨好他,我这辈子就完了,难道还有别的好郎君等着我去嫁吗?!”

拳头没有落下,可少女的眼神也并没有软化。

“我说过了,能讨好他,往上爬,这也算是你的本事。”璃音看着女子倔强不忿的神情,漠声道:“可你说什么出身,我这样的出身又如何呢,阿爹要我嫁一个失了家势的后将军之子,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只能闭着眼睛去嫁。”

“平儿姑娘。”少女眼中浮起悲哀的沉晦,“你没有的选择,我同样没有。”

“你……”

像是从没想到过她说的这些,平儿瞳孔一阵轻颤,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中一时寂然。

摇光在旁静默听了这一会,也大概懂了前因,视线静静瞥向地上晕厥的男子,看了好一会,才缓慢地挪开了。

便在此时,不远处忽有纷杂的脚步声夹杂着阵阵叫喊传来。

“小姐!你在吗!”

“我的大小姐!大人已发现你擅自离府了,你若在,就快出来吧,别叫婢子为难!”

这么快就找来了!

璃音闻声一个激灵,慌忙就要起身,不料腿蹲久了有点麻,起身时一个腿软,幸而被身旁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胳膊,这才稳稳站住了。

璃音扭头看向身边扶住自己的男人。

她的择婿标准是什么来着?

——人品好,有真心,脑袋灵光,还愿意听自己的话。

素不相识,却两次相帮,足可见人品心性;她突然发难,他也能应对自如,可见脑袋必然灵光;而且打不还手,方才拉他起身他便起,她与别人说话时,他就乖乖站在她身边没动一下,可见必定很能听话。

哎呀,这不就是……

璃音眼睛腾地亮起。

昨日知道未婚夫要上门,晚上,她睁着两只铜铃似的双眼,瞪了半夜的天花板,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推开窗,对着窗外洒进来的星辉,为自己认认真真卜了一卦。

那堪称是她此生见过最直接明了的卦象,给出的指示清晰无比:她未来的夫君,就在今日午前,会出现在此处山林之内。

她的未婚夫也确实是出现了。

可就在此时此地,在她眼前出现的,可不止那一个倒霉未婚夫呀!

璃音盯着男人脸上精巧的面具,眼睛亮了又亮。

天意,此乃天意!

少女活络的小脑筋飞速盘算着,其实平儿与她那倒霉未婚夫设想的都对,阿爹为她纳赘,就是要府中早日添上男丁,他铁了心要自己赶在今年里完婚,便不是这个慕郎,也会被嫁给另一个自己素未谋面、全凭阿爹定夺的男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趁此机会,把主动权攥到自己手里。

要想绝处逢生,就得有敢于跳出常规的思路和勇气,恰巧这两样璃音都有,所以她只需要再赌上一点点运气……

耳听得脚步声愈近,已是来不及容她组织语言,循循善诱了。

璃音一把反抓住男人稳着自己的手臂,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中,望进了男人的眼睛,急切道:“你来我家,我给你做娘子,你要不要?”

第122章

因着树上小半日的埋伏,少女身上的襦裙被压得皱巴巴的,想是为了爬树方便,披帛胡乱系在腰上,脸上蹭了好几道灰,小花猫似的,头顶还乱糟糟地黏住了一片树叶。

璃音就这么浑然不觉地顶着一片大绿叶子,双目炯炯,饱含热切与期待地盯住了被自己抓住小臂的男人。

怕他不应,璃音又忙抓紧时间,掰起手指,给他罗列赘来自己府上的诸多好处:“包吃包住,无需纳彩,你住进来,我家必不会亏待你,我阿爹还会带你做官。”

说到这,眨一眨眼,把脑袋凑近了些,声音也往下压了压:“而且,你戴着面具,一定是长相或身份上有所不便吧。只要你替了那位慕公子,跟我回家,有我替你遮掩,就再不会有人盘问你面具的事了,还有……”

这都是晓之以理,接下来便该动之以情了。

璃音这辈子没和谁说过温柔小话,别扭肯定别扭,但唤她回去的叫声越喊越近,已容不得她有片刻的退缩。

豁出去了。

给自己鼓足了劲,也没别的招,眼睛一弯,便轻扯过男人的袖子,晃了晃,小声,但十足认真地承诺他:“还有,我也会对你好的。”

笑了笑,还不忘补充个顶要紧的前提:“只要你别故意惹我生气,像地上那位慕郎那*样。”

三段话,一段许诺他好处,一段拿捏他可能的弱点,最后一段还给喂了颗甜枣。

嗯,该说的都说了,没落下什么。

接下来,就看这男人能不能看上自己给出的条件了。

心里忐忑,脸上便笑得愈发努力。

阿娘总说她笑起来好看,大家都不忍心拒绝这样的她的。

少女的嗓音清甜如蛊,和着树上阵阵蝉鸣,声声句句,连同那笑容一起,都一齐落入了摇光的耳中眼中。

她这是在……向自己求亲?

她还在望着他笑,笑容那样甜美。

可惜。

他是认得这个笑的。

她对望仙镇里那守桥的老高就是这么笑的。

那笑里面没有喜欢。

只有哄着对方乖乖为她沦落的权宜。

等了数息,见男人不应声,只是眸色沉黑地看着自己,璃音就知道没戏了。

人家这是没看上她。

或许这人和地上的慕郎一样,早就心有所属,她对他一无所知,才见着第一面,说到第五句话,就贸然开始提亲,委实是唐突了。

说没一点灰心是假的,但也没太失望,更没后悔自己的唐突。

本就是个溺水之人的垂死扑腾,最后没能扑腾上岸,那也不丢人。

至少她努力过了。

比起扑腾失败的尴尬,过后回想起来,一定是毫无挣扎就沉了水,才更叫自己后悔一辈子。

唇角轻抿了抿,璃音干脆利落地收回视线,抓在男人小臂上的指骨也没什么留恋地松了开来。

既然此路不通,便没必要再死抓着不放,得赶紧另想出路。

忽然旁边地上砰砰几声闷响,璃音扭头一看,竟见平儿正以一种十分高难度的扭曲姿势,与她的慕郎相对侧躺着,双膝折起,一下一下,用膝盖暴击着男人的腹部。

这是在做什么?

很快,由于男人肚皮被砸的动静太大,那声音又太过细微,璃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啵”的一声。

就听这隐约模糊的“啵”声响过之后,同时在男人似乎是被痛醒的惊呼声中,平儿手捂着衣裙,踉踉跄跄地爬起了身。

起身时,顺手还摸走了慕公子腰间一个不算鼓囊的钱袋子。

然后就见平儿头也没回,就朝着正往此处愈靠愈近的脚步声的反方向,一头扎进了密林之中。

废话,这等共谋设计官家小姐的事被发现了,男人只需说是被狐媚子一时迷了心窍,从此改过自新,未必不被原谅。而她作为那个吹枕边风的狐媚子,是无论如何落不着半点好了。

这时还不跑,等着被自己曾经的男人亲手发卖去边境吗?

璃音听着脚边慕公子痛苦的呻/吟,想他大概是被平儿踢坏了肚子,正痛得紧,于是忙抓紧时间,又往他伤口上撒了把盐:“哎呀,这种时候,她怎么自己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世上不是只有她最疼你的吗?”

方才求亲遭拒的那一点挫败都乐没了,璃音指着平儿抛弃慕郎,独自跑路的背影,继续欢快地指责道:“唉,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亏得慕郎一心待你,如今大难一临头,你就独自飞了,看来慕郎这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少女笑得过于真心,把一双眼睛笑得水亮亮的,像沾染了初晨的露水。

慕公子此刻是手也疼,肚也疼,腿间那坨东西更是火辣辣地疼。剧痛间,五感都模糊扭曲了,压根没听见少女的幸灾乐祸,只双眼迷迷瞪瞪眯觑出条缝儿,就见一个少女水灵灵、俏生生地立在自己身前,正对着他笑呢。

地上的男人一阵恍惚。

这……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仙子吗?

天上都派仙子前来接他了,看来自己是快要死了。

不过璃音也就欢快了这几句话的时间,下一息,秋莺那威猛的一嗓子便吼在了她近前:“我的大小姐!可算让婢子找到你了!快跟婢子回去!老爷听说了你今日偷跑出府,那脸色可沉得很呢!”

说罢回头,对着散在身后的一堆远远近近的身影,就又是气沉丹田的一声吼:“找到了!大小姐在这里!”

那声音一下传出去老远,最近那颗矮树的树叶都被她震落了两片。

如此浑厚刚猛的嗓子,也不知为何会被取名叫作秋莺。

砰——

“这位是?”

那棵矮树的斜后面还有一个矮坡。

就在秋莺走近,再没密密匝匝的树林遮挡,终于和璃音打上照面的前一瞬,摇光不声不响,飞速向斜后踢了一脚,一脚便将慕公子踹下了那方矮坡。

可怜的慕公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窸窸窣窣滚了几圈,滚下坡底,脑袋一磕,长草一盖,这晕来醒去无数次、如今又晕了过去的人,便被乱草给遮盖了个严严实实。

就在秋莺现身的同时,摇光镇定自若地收回脚,对上秋莺打量过来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四平八稳地回了她的问:“在下姓慕。”

“慕……”

秋莺微微一愣,往后又见了赶路的马车,和满满一板车的行李,恍然这就是未来的姑爷,慌忙行礼:“慕公子。”

璃音也是呆了一呆。

扭头看向身边这个自称“慕公子”的男人,却见他长身舒展,没一点冒名顶替后的局促,通身清贵而泰然地向秋莺微一颔首:“以后都是一家人。”

这就一家人了。

璃音紧抿着唇,不让嘴角上翘得过于明显,但渐渐地,那眉峰便也止不住得意地上抬起来。

那笑果真练得值,阿娘说得不错,她笑起来的时候,是没有人能够拒绝的。

至今从无败绩。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哄人来来去去就只会那一招,还不是因为从来只要那一招便够了。

“秋莺,回府!”少女转身摆手,那小模样,很有点山大王顺利抢了个压寨夫人回家的志得意满,“慕郎的马累了,把我们的分一匹给他,带他跟我们一起回吧。”

摇光动了动眉。

少女今日身上穿得素净,大概是为了埋伏便利,荷包、香囊、多余的首饰一概没有,要拿到她长年贴身的小物件,还是先跟她回家看看,再做定夺。

摇光迈步跟上,却见少女正要踏上马车时,忽然一个回头,得逞般喜气洋洋地望了他一眼。

只是极快的一眼,便就转回视线,一个跨步入得车厢,将车帘放下了。

她现在这笑,倒是和对着老高时不一样的。

挑了一匹马跨上,摇光放出神识,感应了下矮坡下那人的状况,人没死,不过手骨断裂,那处竟也断裂,没了传宗接代的用处,想也没脸再上夏侯家的门了。

他这个身份,自己顶替得正是时候。

于是一抖缰绳,悠然自若地跟上了前方少女的马车。

准女婿身姿挺飒,气质出尘,虽容貌有损,戴着面具,但往那一站,俨然跟天上下来的神将似的,家中的落魄半点不显在他身上,那通身的气派,比他当了几十年将军的爹更甚。

太史令见了,满意得嘴巴合也合不拢,一会考人家经义,一会又要看人舞剑。一瞥眼,发现女儿正偷偷摸摸躲在院门外偷看,心里更是老大得意:这么个难得文武双全、知根知底、还适合赘进来的适龄男子,先前跟这丫头说破了嘴皮子,偏要寻死觅活不肯嫁,这下一见,总算晓得他这老父亲的眼光错不了了吧!

大老爷满意,夫人看了也满意,小娘子偷摸着更是满意,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东西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请期都不必劳人,太史令自己指头一掐,就挑出月底廿八是个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

于是是日黄昏,几十支大蜡烛红红火火地燃满了喜堂,好一阵大吹大打,大操大办,就给这全家都满意的姑爷披上大红的喜袍,拜堂献茶,迫不及待给赘了进来。

洞房,花烛,万事俱备,接下来便该是一对新人赛过小登科的美妙时光了。

然而此时,穿着吉服的新娘子却因偷喝了半杯酒,歪倒在榻上,睡得一张脸粉扑扑地冒着热气,推也推不醒了。

“小姐!小姐!今夜可不兴早睡呀!”

连自己的大嗓门都叫不醒,秋莺无奈地眉毛都拧成了个川字。

“别喊。”新姑爷语气沉淡地出声,打断了秋莺气势磅礴的叫醒,“你先出去吧。”

男人的脸隐在面具之下,秋莺看不见他的神情,判断不出他此刻是不是恼了,但光听那语气,真叫人莫名心里打颤。

这样的姑爷,怕是日后不会好相与。

一时不免为自家小姐担心起来。

却见男人打断自己之后,便好像再看不见她的存在,兀自蹲身在榻前,捉住小姐一只纤细的脚踝,仔细为小姐除起了鞋袜。

做完这些,又轻轻将小姐抱起,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她在榻上躺好,自己就只倚在榻边,屈起一条长腿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看小姐睡着的样子,不动了。

哎呀,这倒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

她的小姐也算觅得了良人,秋莺看到这里,眼眶一热,终于彻底放了心,忙知情识趣地给新婚的小夫妻带上门,轻手轻脚退下了。

少女睡得香甜又文静,摇光从没见过她这样安稳入睡的样子,红烛燃尽,他就像之前的几百年里做过千万次的那样,静静坐在黑暗里,看了她整整一夜。

第123章

翌日清早,鸟啼啁啾。

等璃音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她昨日新迎进门的夫君已经去给阿爹阿娘献完茶,覆着面具,轻手轻脚地推门回来了。

刚起床的少女看上去呆呆懵懵的,所有的反应都慢着半拍,见男人走近,瞳孔也没个焦点,根本还没瞧清来人是谁,就煞有介事一点头,来了句:“你好。”

是她少见的不大伶俐的样子。

摇光看着新鲜,不由得轻笑一声。

端着水盆进来的秋莺见状也笑:“小姐又在犯‘起床呆’了。”

说罢,利索地拿过帕子,在温水里浸了,绞得半干,便毫不客气地往璃音脸上一拍。

“唔!”少女一把揭开脸上的帕子,眼里已是溢满了嗔动的神采,“秋莺!你要闷死我!”

“小姐醒了。”秋莺熟练地重又递过一方浸好的帕子,笑道:“快起来吧,婢子给你梳妆。”

璃音这时已是醒透了,擦了脸,脚刚坠下床沿,竟就察觉到有人开始轻柔地为自己提袜穿鞋。

秋莺刚接了帕子过去,所以榻下正伺候她穿鞋的这个,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面上悄悄红了一点,不大好意思和新郎对视,忙故作忙碌地扭头看一眼更漏,这一看,倒真有些惊了。

“都这个时辰了!”转头急向秋莺道:“你怎么不早些把我叫醒。”

哪有新婚第一日就赖床的!

秋莺道:“是姑爷看小姐睡得好,不让婢子打扰,说是让小姐多睡一会。”

说着,向璃音递去一个幽幽的眼神。

她都没好意思提,小姐昨夜睡得跟死猪似的,就是十个自己围着喊都喊不醒,谁家洞房之夜是这样过的。

那略带责怨的小眼神,真真是无声胜有声。

璃音干咳一声,心虚地调转开了视线。

她很清楚自己喝了酒是个什么德行,别人酒量差些的是一杯倒,她却是半杯倒,所以昨夜那半杯酒,是她故意去偷来喝的。秋莺应该也看出来了。

看看鞋子穿好了,忙站起身,先在心里来回默念了几遍“相敬如宾”,才迟疑地伸出一只手,轻拍了拍还折膝在地、矮她半身的男人的肩,十分客气地道:“有……有劳。”

她本是想说“有劳夫君”的,但“夫君”两字在舌尖滚了一圈,愣是没好意思出口。

本还打算拱个手,作个揖,将“相敬如宾”执行个彻底,奈何男人尚未起身,不大适合对他行这两个动作,于是只好作罢。

这便宜夫君虽说是自己选的,但毕竟没有感情基础,说到底,两人根本不熟!突然一下子就要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起来,对于自小一个人呆惯了的独生小姑娘而言,这一开始的局促实在是在所难免。

秋莺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但好在,璃音这番相敬如宾的努力,已让那位新姑爷十足得宾至如归,进入角色进入得十分顺畅。

只见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长身长腿,一开口,嗓音清净,自若含笑:“应该的,娘子满意就好。”

嚯,一声娘子喊得如此顺溜。

璃音佩服地向他望去一眼。

起身站定,男人便姿态闲懒地顺手一拍衣摆,拍平了方才屈膝跪出的几道褶皱。

总之,浑身上下瞧不出一点不自在。

屋子里先前弥漫起来的淡淡尴尬,也随他这份自在云散。

秋莺心里暗松一口气:幸好幸好,小姐在这方面压根还没开窍,有些呆气,幸好姑爷看来是个会来事的。

正穿戴着衣饰,秋莺忽拿过一个精致的银质项圈道:“小姐,这长命锁还戴回来么?”

璃音见了那银锁,面有微怔,半晌,垂了眼淡声道:“不戴了。”

那是她刚出生不久的时候,阿爹为她去庙里精心打制的一副长命锁。

这银锁她从小便戴着,一日都不曾离身,直到昨日昏礼,说不符合穿着仪制,才取了下来。

其实她自小就气血旺盛,精神头足,体魄都比一般孩子强健些,别家小孩多灾多病的年纪,她一顿两碗饭,徒手能劈砖,根本用不上这种驱病防灾的东西。

但阿爹看别家孩子有,就说他的宝贝女儿也要有,欢欢喜喜去庙里打了回来,献宝似的给她戴上。

可这样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爱的阿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地变了呢?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也越来越能感觉到阿爹一日日渐长的焦虑,阿娘也自府中出过那件事起,变得沉默不爱说话了。

不想再回忆这些,璃音抬眸,轻声笑道:“秋莺,你把它收起来吧,以后都不戴了。”

“好,不戴了。”

秋莺最知道璃音哪种笑是在想哭的时候笑的,忙用绢帕将银锁盖了,收去了妆奁最底层,将她按去妆镜前坐好,俯身过去,小声咬起了耳朵:“今天给小姐画个婢子最拿手的妆,保准小姐一会一回头,就把姑爷迷得神魂颠倒。”

璃音被逗得脸又红了起来,这才想起初醒睁眼时,似乎看见男人正从外面回来,便一面由着秋莺给她梳头,一面也尽量从容地问起他话来:“夫君,早上去给阿爹阿娘请过安了?”

有了对方先前那一句入戏十足的“娘子”,她这一声夫君再要出口,便就顺畅多了。

“嗯。”只有一个字的回应,语调懒散,却并不敷衍,还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从镜子里,璃音可以看见男人闲闲懒懒地抱了胳膊,靠了床柱站着,没骨头一样,面具下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碎光,好像在定定看着秋莺为她梳妆盘发的手法。

他对女子的妆发很有兴趣?

“抱歉,我本该陪你一起去的。”璃音仍是透过镜子,好奇地看他,“阿爹阿娘都和你说什么了,没为难你吧?”

诱他同谋,做下了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的事,自然便该事事与他共同应对,不料那半杯酒的后劲比往日大了许多,竟叫自己一觉睡过了头,丢下他一个人去应付这些事。

“没有。”摇光略带戏谑的目光也透过镜子,看向了镜中的少女,“阿爹说你看着乖巧,实则性子犟,怪点子多,脾气还大,会打人的,要我往后多多包涵。”

璃音听得一口气噎住。

真是亲爹!

男人眼底的笑意映入镜中,清晰可见:“阿娘没说什么,只问了昨晚睡得怎样。”

璃音一下子紧张起来:“那你……你是怎么说的?”

若说前月在树林子里捉奸那倒霉未婚夫时,对男女之事还不甚懂,经过婚前一番图文并茂的教导,璃音这时已是大懂特懂了。

他们关心的才不是她睡得好不好呢。

所以这问题看似温和,实则才是生死攸关,她昨夜耍小聪明躲了洞房,可万万不能让爹娘发觉。

幸而她挑同谋的眼光不错,男人知道什么话不该说:“我只说一切都好,让他们放心。”

璃音不由得将视线从镜子中挪开,不再隔着镜子看他,而是直接回头望了他一眼。

脑中回想起那日在树林中,秋莺赶到时,他不动声色踹向正牌慕公子的那一脚,那样果决,那样无情,那样潇洒,真是透露着男子朗朗风华的美好,踹得她也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当然,心神在如此诡异之处的一点点激荡,就没必要告诉别人了。

可男人见她在看他,眼底那些碎光便像洒在湖面上的光斑,粼粼地漾了起来,俄顷,一道男声自面具下轻轻飘了出来:“很漂亮。”

璃音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忙微红着脸收回了视线,回头对镜坐好:“谁问你这个了。”

秋莺却自豪地很:“姑爷好福气,我家小姐打小就长得好,这相貌,就说那天上的仙子,我看也未必有几个能比得过,姑爷,您说是不是?”

说着勾起璃音的下巴,看着那一张被自己涂抹得匀停俏丽的脸蛋,万分得意又满意地点了点头,还偷偷用口型兴奋地冲她“喊”着:我之前说什么来着,神魂颠倒!

璃音:“……”你其实可以直接夸赞自己的上妆手艺的,大可不必如此委婉。

谁知身后倚柱站着的男人也在言简意赅、又从善如流地附和着:“是。”

“……”

若说这男人是在花言巧语,偏他只说了一个字,可咂摸着这个字的意思,又很难说他不是在花言巧语。

这是他哄人的手段?

“哎呀!”秋莺忽然惊呼一声,望着璃音的脸道:“小姐,婢子是不是把胭脂给你抹得厚了,你脸怎么这么红。”

璃音一把捏上秋莺这坏姑娘的脸蛋,龇着牙,凶狠道:“取笑我可要小心些,没听我阿爹说么,我可是会打人的。”

“这还消得老爷说,小姐的威名,府中谁不知道。”秋莺却半点不怕,笑嘻嘻地冲璃音眨眼,“不过小姐今日还是省着点力气,留着等晚上好好对付姑爷吧。”

“秋莺!”

“啊,梳妆好了,婢子先退下了。”

说罢,泥鳅一样,熟练地挣脱璃音的魔爪,笑着一溜烟跑了。

璃音自小没有姐妹,秋莺又和她年纪相仿,所以两人平日里相处起来,就像是一对互掐互损的亲姐妹。

想到屋里被揶揄的还有一个人,璃音赧然回身,看着他道:“她嘴里没一句正经,你别理她说的。”

摇光轻笑着应声:“好。”

至少这个便宜夫君还算听话。

啊,不对!

璃音转念一想,方才他和秋莺一唱一和,看着没说几个字,实则也没少臊她,什么比仙子还漂亮,仔细想想,竟就是他先起的话头!

但经他俩这么一番闹腾,自己看到长命锁后就低落下去的情绪,也算是彻底又被抛了上来。

心情好了,人自然也大度,于是璃音决定不和他计较这一次。

“你……”

“啊——”

璃音正欲好好和自己的便宜夫君聊上两句,门外突然响起了秋莺足以气吞山河的一声尖叫。

璃音心中一跳,起身就往门外奔:“秋莺?”

只听砰的一声,是秋莺用背抵住了房门,不让她打开。

“小姐,别出来!”

璃音被她这严肃的口吻吓到,但她不是个莽人,秋莺不让她出去,就必有她的理由,于是只把步子停在门前,急声问道:“秋莺,我不出去,你快告诉我外面怎么了?你没事吧?”

摇光见状也收了懒散,放出神识感应过后,直起身子,迈步去了璃音身后,静静站着。

而门外的秋莺,看着院中闷头死在水缸里的男尸,用后背紧紧抵着房门,满脸惨白,哆嗦着嘴唇道:“倩夫人……是倩夫人又回来要她的孩子来了……”

第124章

璃音一听倩夫人三字,立时沉肃了眉眼,一言不发,回身大力扯开妆奁,把先前叫秋莺收起来的长命锁一把抓了出来戴上。

少女对待自己的动作粗暴,摇光见了,提步跟去身后,替璃音将颈后没对准的暗扣搭上,一面慢条斯理地为她理出颈间被掖住的发丝,一面曼声问询:“倩夫人?”

语气和动作都过于气定神闲,在门外渐渐嘈杂起来的喧嚷声中,简直有种沙场漫步的诡异闲适。

心头涌上的冷躁莫名被他抚平,璃音垂着眼,由男人长指为自己一点点整理着发丝,沉默一息,语调听不出波澜地开了口:“是阿爹十年前纳的一房妾室,她尚在孕中时,不慎在阿娘院中落水,与腹中的儿子一块没了。”

话中隐去了不少细节,在夫人院中落水,说是不慎,但料想府中当年必有一番风言风语,没的又说是儿子,那段时间,她和夫人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太好过。

摇光半没在少女墨发中的指节微顿,璃音却浑然不觉,仿佛在说的只是别人家中的故事,漠然续声:“接下来连着两年,每逢倩夫人忌日,阿娘院中都有一个长侍,被人发现闷着头死在水缸里,捞起头一看,嘴里还都塞着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

“那时我还只有六岁,也不大懂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大人们说是倩夫人的怨魂回来,向他们讨她腹中的孩子来了。然后阿爹阿娘就开始吵架,吵了几天之后,阿娘便不说话了,也是从那以后,原本很健谈的阿娘,话就突然变少了。”

“到第三年,倒是没人死了,只一觉醒来,就见我床头被摁了两个血淋淋的血手印。”

“血手印?”摇光感应着院中那一道鬼鬼祟祟的气息,隐在面具下的神色微动。

“嗯,血手印。”璃音点头,“于是那些大人们又都说,她是自己孩子没了,却见我娘的孩子还好好的,心中忿恚,这血手印,就是预定了早晚要来捉我的魂,报复我阿娘的。”

察觉到男人手上的动作滞住,璃音笑着回身看向了他:“吓到你了?”

拍了拍男人的肩,又向他保证道:“你放心,就算真是她来了,不管要追魂还是索命,都只是冲着我来,你与她无冤无仇,不会有事。”

说到这,又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不过今日八月廿九,今年她的忌日早过了,秋莺在搞什么?”

探头往床头看看,确认了那里并无血手印重现,便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脸上表现得再镇定,说到底,她才只是个十六岁的凡间小姑娘,还没读完阿爹的藏书,没学完外公的针灸,没吃够聚贤坊的桂花小麻糕,没晒够春夏秋冬四季里的太阳,她还有太多太多想做的事,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活够本,才不想被水鬼莫名其妙捉去弄死呢!

看璃音探头探脑的小动作,摇光眼里不自觉含上笑意,原来她也有这样怕死的时候,这可比她一心求死时的样子生动多了,于是笑着反过来拍了拍少女的肩:“别怕。他们说得不对。”

迎着她微怔着望过来的眼神,又轻拍了拍她头顶发心:“她的死与你无关,你与她,亦无冤仇,所以你也不会有事。”

少女闻言,又轻怔了数息,才喃喃点头道:“好像也是。”

点完头,脸上倏地现出一种古怪的神色,她飞速抬眸看了男人一眼,忽然一把将他按去了妆镜前的圆凳上,抬手摸了摸自己发心,别扭地道:“你怎么长得这样高,是小时候从不熬夜吗?”

说着别过头去,微赧着脸,小声又严肃地命令他:“以后不许从上面摸我。”

不许从上面摸她?

就因为长得比她高?

遭到了少女不满的推拒,每日都在熬夜的摇光星君默了一默,他掀起眸子看向璃音,第一次,没能说出对着她时,总习惯应的那一声“好”。

璃音却是被人看穿了心里的怕死,面上有些挂不住,说罢,转身便又奔去了门前,在门上砰砰拍了两下,十分骁勇地提声向外喊道:“秋莺,是不是水缸里又死人了?你让我出去看看,就是倩夫人来了,我也不怕她!”

自己的便宜夫君在这一点上说得倒是不错,倩夫人又不是她害死的,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要怕什么鬼敲门!

而且,从小到大,就没哪个道士见了她,不夸一句神魂强健、邪鬼难侵的。就连阿爹给她卜算,也说从没见过这么硬的命格,要说她怕鬼,鬼怕她还差不多!

自那血手印出现,至今已有七年,还不是叫她一路平安无事地过来了。

想到这里,璃音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得意来,若这七年里,果真有一缕怨魂一直想要杀她,那便是七年都不曾得手,这可就指不定是谁在折磨谁了呢!

所以,现下,比起自己,璃音更担心的是阿娘。

“阿横,你还好么,屋里可有遇上什么事?”大抵母女连心,刚想着阿娘,阿娘焦急的声音便在门外出现了。

“阿横”这个称呼,让摇光起身的动作一滞,眸色如一汪被研开的墨,陡然间黑沉了下去。

原来,他从称呼上就输了啊。

她身边所有真正亲近的人,她的阿娘,她在昆仑山上的师兄师姐,都是唤她“阿横”的。

包括月宫里的那位仙君。

“我没事,阿娘,你快让秋莺放我出去。”璃音拍着门道:“往年请到家里来的道士不都说,我天生命硬,比他们画的黄符还好用,往院子里一镇,没点修为的鬼都不敢来的。”

总之,她不需要被保护起来,反而是这个院子需要她,阿娘需要她,她非出去不可!

“小姐,死人有什么好看的,那道士的话又哪能全信。”秋莺无奈,但也清楚自家小姐的倔脾气,她要出来,那这事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让她出来。

叹一声,紧抵着房门的背脊撤开,刚开出一条门缝,璃音便迫不及待地钻出房门,扑向了自己的阿娘。

“娘,别怕,我抱着你,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说着又扯过秋莺,左手搂,右手抱,豪气干云地道:“秋莺,你也别怕,我抱着你们,就是全府都被她捉了魂去,也得剩下我们三个,咱们这个家散不了。”

秋莺见她如此,也冷静了下来,这话听得好笑,嘴唇不发抖,便有空揶揄了:“怎么能只剩下我们三个,那老爷怎么办?”

“那倩夫人是跟爹睡过,又不是跟我们睡过,所以她跟阿爹是一家人,她有什么冤情,要勾谁的魂,自去找阿爹去。左右我只和你们两个才是一家人,我管他怎么办……唔……”

大逆不道的厥词还未放完,就被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捂住,璃音委屈地“唔”了两声,忽听小院圆门处,传来一道冷肃男声:“发生何事了。”

一抬眼,果然瞧见阿爹正满脸肃容地赶来,璃音方明白了捂嘴二人的良苦用心,她默默将怀中两人搂紧了些,清了清嗓子,乖乖噤了声。

院中早已围了一大群人,七手八脚把一具男尸从水缸上扒拉了下来,拿过一块旧门板来躺着。

死在璃音院中的男人,死状一如十年前那两个长侍,身子在外,脑袋被埋脸摁在水缸里,看样子,应当是溺死的。

捞出脸来,口中塞着一个漆红的拨浪鼓,长柄直捅入喉,只余两扇鼓面在外,塞得十分粗暴。

夏侯铮一入得院中,就见到地上死状熟悉的男尸,心头一跳,当即便看向了一旁抱在一起的妻女。

他双唇微动,目中关切,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默然看了一会,确认了两人无事,便将视线调转回了尸体身上。

那害人的怨魂是怀过他儿子的宠妾,而她要害的,可能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女儿,面对这样的事,他能站在哪边,又能说些什么?

十年前,他痛失一妾一子,情绪当头,尚能和发妻争吵,发泄几句。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对着那样紧紧抱在一起,却满眼警惕望着自己的妻女,关切的话,责怨的话,好像什么话都不适合开口了。

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去了。

心里轻叹一声,夏侯铮摁了摁眉心,招来府中管家,询问:“死的是什么人?”

管家头冒冷汗,哗啦啦翻着手中一本人事调动的簿子,翻了半晌,确认道:“丁四,十九年前入府的家仆,这十年来,都在小姐院中负责洒扫……”

夏侯铮打断他,直接问了重点:“十年前,他在谁院里。”

“十年前……”管家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夫人瞥去一眼,“他在夫人院中。”

果然,死的又是阿娘院中的人。

璃音没有说话,只将怀中的阿娘搂得更紧了些。

摇光看着院中男尸,忽然想到什么,上前俯下身去,摊开尸体的手掌,仔细将每根手指都翻看了一遍,问道:“他会箭术?”

尸体的指节上,有惯用弓箭而留下的厚茧,一般洒扫,茧子绝不该生在那几处地方。

管家被问得一愣,忙又低头将手中簿子翻了翻,点着头道:“对,他祖上原是猎户出身,会一些箭术。”

摇光闻言抬起头来,一双微泛着冷辉的眸子,直直地向难掩疲惫的夏侯铮望了过去,他换了个问题,缓缓地道:“倩夫人走时尚未生产,你们是如何笃定,她怀的一定是儿子的?”

第125章

孩子是男是女,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这是没法确切知道的。

当然,民间有不少“偏方”,比方说看孕妇怀着时爱吃什么,或看她肚子是圆是尖;懂点卜算的,也可请*人占卦;更有甚者,会偷偷服食“转胎丸”之类的东西,以确保自己一举得男。

但还是那句话,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不管用了再多偏门的法子,在没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之前,都是说不得准的。

可璃音方才在介绍倩夫人时,说的却是:“她尚在孕中时,不慎在阿娘院中落水,与腹中的儿子一块没了。”

尚在腹中,就说是儿子了。

问出这个问题后,摇光的目光一一扫过院中众人,不出所料,不止夏侯铮,整个小院无一人答话,所有人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盛夏的清晨里,只剩下蝉鸣仍在鼓噪。

摇光视线回收,又淡淡落回了夏侯铮的脸上。

夏侯铮被他瞧得面色微沉。

这个眼神……

这个女婿,早上过来奉茶时,分明待自己直如亲父一般,满身恭敬,乖顺有礼。

而现在,他再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熟悉,带着疏离的礼节,淡漠的质询,和一点点,半遮半露、就是要他发觉的警惕。

正是这些年来,阿横看向自己时,总会出现的眼神。

多年官场识人的敏锐,让他立刻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然结成了同一个阵营。

而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则完全取决于女儿的态度。

而璃音呢,只是有些怔忡地看着自己的阿爹,没有心思去留意摇光的眼神。

院中所有沉寂的人中,大概只有她是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当年倩夫人怀胎时,她只有六岁,还太小,这些传宗接代的大事她不懂,只是懵懂地听大人们说着,说她死了一个未能出生的弟弟。

而那个弟弟,本是阿爹的希望,全府的希望。

可弟弟死了,阿爹好伤心好伤心,伤心到和阿娘吵架,伤心到自己对阿爹撒娇,说自己也可以是阿爹的希望,阿爹也只是沉默,再不来抱她了。

自那之后,她就开始变得古怪,要强,学什么都爱暗自较劲,非要压别人一头。

她变得爱听别人夸她聪明、漂亮,也确实总有人这么夸她。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不管多少人夸她,阿爹听着也会笑,但他的眼神,总还是透着一股追怀的遗憾和落寞。

她知道,那是阿爹又想起弟弟了。

是自己还不够好吗?

她究竟输在了哪儿?

起先,璃音以为是因为爹爹爱倩夫人胜过阿娘,爱屋及乌,所以才会爱弟弟胜过自己。

可后来随着长大,她也渐渐看明白了一些事。

阿爹爱的也不是倩夫人,甚至她可以肯定,阿爹这辈子,只爱过阿娘一个女人。他渴望弟弟,只因为弟弟是他要传的宗、接的代,没有弟弟,夏侯家这一支的香火便断了。

而自己,只是一个早晚会要嫁出去的女儿罢了。

所以,无论她怎样努力,也无论她最后长成了怎样出色的大人,在阿爹心里,都是些无谓的事,她是女儿,就注定永远比不上那个甚至没能出生的弟弟。

不过,当年他们是如何默认,死掉的一定是个“弟弟”,而不是“妹妹”的,六岁的她没那个知识去怀疑,而十六岁的她,早把这当作事实接受了十年,不会再想到要去怀疑了。

直到今日,自己那便宜夫君问起,才如一记闷雷劈入脑中。

璃音低笑一声,在满院寂静中,像是唯一一个拥有正常好奇心的人一般开了口:“是啊,阿爹,你们那时是怎么知道,那女人肚子里怀着的,一定是弟弟,而不是妹妹的?”

夏侯铮被问得眸光微烁,这事显然是有文章在内,但其中内情不便宣扬,他看着自己似乎一脸天真发着问的女儿,没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杨夫人忽然忆起什么,看了眼躺在门板上的丁四,又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确定地道:“丁四……当年一起入山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三个?”

三个人,入山?

这倒是个新信息。

璃音想了想,三个人不用说,必然是指十年里陆续溺死在水缸里的三个死者,于是她看着阿爹明显怔忡起来的神色,追问道:“什么山?”

夏侯铮却只是和杨夫人一阵面面相觑,均是不语。

“杻阳山。”

摇光向着院内一处虚空掀了掀眸,一面漫不经心地起身,一面淡声替他们答了出来。

杨夫人大惊:“你……你是怎么……”

“传闻杻阳山上有兽鹿蜀,佩之宜子孙。”摇光慢悠悠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夏侯铮的脸上,“所以你当年派人进山,为倩夫人猎来了鹿蜀,确保她能怀上男胎,是么?”

这语气,看似问询,实则却只是一句平淡的叙述。

尸体手指上的弓茧,满院的缄默,夫人口中支支吾吾的“入山”,还有……

水缸后,一直怯怯窥视着院中动静的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

一双凡人看不到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到,又因为死者皆是口中塞鼓,溺水而亡,孩子的玩具,水,这两个要素重叠,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才会一直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杀人的,一定是那位落了水的倩夫人。

直至今日,三个当年参与捕杀鹿蜀的家仆全部死亡,他们才终于发现,这一切命案的起因,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杻阳山中的鹿蜀一族,可说是“转胎丸”的始祖,若能得其皮毛,啖其血肉,便可得男。

可几百年前,传说鹿蜀族中出了位大仙,自此要再猎得鹿蜀,就不再那么容易了。

高祖皇帝最是敬畏神明,便给出了明令,对于鹿蜀一族,只可供奉,不可猎杀。

可即便下了禁令,几百年来,暗地里偷偷进山猎鹿的仍是不少。

事关香火延续的大事,说出去都能理解,便是真捅到皇帝面前,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惩即过,还真会因吃了一只鹿蜀这种事砍了谁的脑袋不成。

所以十年前,快被多年无子折磨出心魔的夏侯铮,便也暗地里点了三个会打猎功夫的家仆,掩人耳目,一路偷偷摸进了杻阳山。

打回来的鹿蜀,原本是要给杨夫人食用的,可杨夫人不肯,夫妻两个大吵一架。

吵完架后的第三天,夏侯铮纳了倩夫人进门。

毕竟鹿蜀已经剥好了皮,再不吃,可就不新鲜了。

十年来,他曾多次尝试剖析这因果,妻子不肯为他食鹿转胎的固执;长女不知接纳弟弟的不懂事;还有小倩作为母亲,失去儿子后,对他与别的女人所生的女儿的嫉妒。

思绪来回,罪孽总是被归咎在府中的三个女人身上,他却从没有一次想过,招致这因果的,会有可能是他自己!

是他因一己私欲,犯下杀孽,触怒了神明,才招致了这一切。

当年参与猎杀鹿蜀的三人都死了,那下令捕杀的自己呢?

夏侯铮面色僵白。

而此刻被女儿搂在怀中的杨夫人,默默盯视着女婿长身挺拔的侧影,心里却在担忧着与夏侯铮截然不同的另一桩事:自己这女婿,对鹿蜀求子的事了解得这样清楚,只怕也是个有执念的,这对阿横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啊。

得借机敲打一下。

于是一手反搂住女儿,一手毫不客气地戳出,指向了自己脸色白了又白的丈夫:“我那时就与你说过,莫要去招惹神明,你非不听,结果呢?十年里,算上小倩腹中的,五条人命,这不是给你的警告是什么?”

说到这,想起璃音九岁那年,床头赫然两个猩红的血手印,心中又气又怜,紧紧抱着女儿,不由得含了泪:“你们自己的报应自己受,日后阿横若是为这事牵扯进去,夏侯铮,你等着吧,就是神明不来收你,我也不会放过你!”

“神明来收他们,如何不用箭来收,要把人摁水缸里,往嘴里塞小鼓?”

夏侯铮嘴上反驳得振振有词,但抬臂指向杨夫人的手,却在轻轻地颤着,显是被杨夫人这一番话气得不轻。

“你不要以为自己今日终于抓住了谁的小辫子,就又来和我吵!”他颤手指着杨夫人道:“当年小倩来你院中寻你,寻着就落了水,你说是失足,我便信你是失足,府里再多风言风语,我可真有追究过你什么!如今不过一点巧合,又听别人问了几句话,你就笃定这事出在我身上了!”

越说越气,手也抖得越发厉害了:“还要代替神明来收我,怎么收,准备谋害亲夫吗!好啊,杨茹,全世界就你最疼女儿,为女弑夫,你真是好样的!”

怎么听着还听出了几分委屈?

璃音舒服地窝在娘亲怀里,眨巴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向了正气急败坏瞪着自己的亲爹。

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眨,那无辜里面,分明满是争宠获胜的小小得意:哎呀,阿娘现在就是最疼我啊,瞪我有什么用,你落到今天这地步,还不是当年阿娘最疼你爱你的时候,你非要纳妾,不知珍惜!

眨完眼,璃音抱着阿娘问道:“所以当年你和阿爹吵架时,总提到的‘转胎’,转的是那女人的胎?”

杨夫人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不错,当年你爹找了丁四他们三个,入山猎鹿,把猎来的鹿蜀给小倩吃了,为她转胎。”

杨夫人一下一下摸着璃音的头,摇光默默看着,再看看少女乖乖被摸、一脸满足的模样,愈发确定了:先前没应她的那句“不许从上面摸我”,确实不能应。

璃音得到了答案,蹭着阿娘的手心,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年阿爹阿娘吵架时,她曾不止一次,隐约从他们口中听见过“转胎”的字眼,且总是伴随着很激烈的语气。

她听说自己出生时,在阿娘肚子里原本是横着的,这种胎位极其凶险,产婆拼了命地给阿娘揉肚子,转胎位,阿娘九死一生,生了一晚上,才总算把她给生了下来。

故而她的乳名,就叫作“阿横”。

所以,小时候的她,听到爹娘总为了“转胎”的事吵架,会以为“转胎”指的是自己,爹娘是在因为自己争吵。

后来只要爹娘一吵架,她就躲起来,有时躲在屋里,有时躲在树上,甚至有一次,她坠了一根粗麻绳,躲去了一口干枯的井里,就着被井口裁得浑圆的一小片夜空,数了一晚上的星星。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喜欢被数星星这种琐碎又无聊的小事占满,这样,她就无暇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就这样,渐渐地,她开始习惯性地逃避所有刺耳的吵闹,她成了家中性子古怪的小孩。

可原来所谓的“转胎”,原来那些面红耳赤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