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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萧夫人的病体果真是好了。

眉间澄澈,阴气全无,气色好得像回到了二十岁。

半个月后,她身上那件姜黄色的毛皮斗篷出现在了楚夫人的身上。

璃音有半个月没和慕璟明说话了。

故意给别人甩脸子、叫别人难堪这种事,她其实没怎么做过,实在缺乏经验,以至甩完脸子之后,慕璟明完全不理她了,她也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哄吧,感觉怪怪的,毕竟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哄吧,也感觉怪怪的,看慕璟明偶尔向她投来没什么情绪的目光,心里就一揪一揪地难受。

她越来越不能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了。

但她绝不能心软。

否则迎接她的将会是无边地狱。

又过了小半个月,肃杀寒冬里连飘了几场大大小小的雪,放晴这日,楚作戎裹着厚厚的裘袄,往武宁侯府来了。

他的身子还是孱弱,一到冬天就畏寒,但眉宇间一派清明,阴气已全然不见。

今日来的时候,阴柔的气质也减了许多,满脸喜气洋洋的,披着大氅,捧了手炉,站在银白的雪地里就笑出一口白牙:“璟明,我要成亲了。”

璃音提着食盒走过的步子一顿,鞋底陷进厚厚的积雪里面,踩出嘎吱一声脆响。

该给这院子扫扫雪了,璃音不着边际地想着,下一刻,思绪就被青年欢快清愉的嗓音拉回:“夏姑娘,我要成亲啦!”

楚作戎被他的母亲当做孩子宠了二十年,如今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也笑得像个孩子,璃音看得出,他现在快乐得身子就和雪花一样轻,仿佛被穿云而来薄薄的日光一晒,就要融融地化作一滩蜜水。

但璃音不明白他的快乐从何而来。

明明一个月前,这个男人还在为了一个画中的幻想要死要活,口口声声说着要为了小蜀终身不娶。

从所谓的深爱到与别人成亲,原来只需要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她眸光微转,看慕璟明懒倚着廊柱,同样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却只给他镀了一层难言的冷清。

璃音重新望向像雪花一样轻盈快乐的楚作戎,尽力往唇边扯出一点笑意,向他点头道:“恭喜。”

便提步要走。

“喂喂喂,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楚作戎不乐意了,“这么大的喜事,我特地赶来告诉你们的,结果你俩一个靠着柱子不吭声,一个说了句恭喜就要走,太冷淡了吧!”

说着忽然就挤眉弄眼起来,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就不好奇我要娶的这位娘子是谁吗?”

璃音倒是真有点好奇,于是又停身望他。

“是谁?”

楚作戎这下彻底来了劲,扬着眉毛乱笑几声,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就从袖中摸出一卷画像,去璃音跟前展开。

画中人杏脸桃腮,仍是那个熟悉的美人。

璃音微怔:“蜀娘子?”

“嗯,很快我就能接小蜀回家了。”楚作戎捏着那画,笑得眼睛都没了一半,“原来我的小蜀一直在等自己长大,长大了,就来嫁我了。”

听他这一声声的“小蜀”,璃音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长着一双鹿眼的小丫头。

那个自称小蜀的小丫头,和这画中的蜀娘子,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关系,只是名字上的一场巧合吗?

慕璟明见了这画,却不由得眉心微动,他看一眼楚作戎灿烂的笑颜,有些斟酌着开口:“小舅舅,蜀娘子不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楚作戎兴奋地截过慕璟明的话头,将手中那副画像扬起,扬在冬日微薄的日光下面,“虽然我会说以前的小蜀也是真实的,但你肯定不会信。”

薄透的纸张几乎筛不住光线,白纸变得透明,墨线像是直接勾缠在半空,勾勒出一个女子生动姣好的面庞。

“但这一幅,是崔家与我娘议亲时送来的,是崔家小女儿的画像。”

闻言,璃音和慕璟明均是一愣。

楚作戎着迷地望着半空中那张由墨色勾出的脸,半晌,忽地咯咯傻笑起来:“你们不知道我有多傻。”

璃音无声扯了扯嘴角,心想,这个还是知道的。

只听楚作戎傻笑着续道:“原来一个月前娘亲给我相看的,就是这位崔姑娘,我竟还不知死活地非要拒绝这桩婚事,难怪那段时间小蜀总是那么生气,要罚我,她一定是气我笨,气我差点就要错过她了。

“幸好后来娘亲又坚持给我看了她的画像,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们说,我是不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

璃音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世上最幸运的男人,但这蜀娘子一定是她见过最神秘的女人。

先是楚作戎在十几岁时的一日福至心灵,按着想象画了个他心目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十年后,就果真有个按着画长出来的姑娘,要来嫁他。

世上竟真有这样天赐的缘分,简直像在三生石上刻过彼此姓名相貌的。

但璃音还是忘不了那个长着小鹿眼睛的小蜀。

那个小蜀,她在这个故事中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难道真的已经消散于世间了么?

她实在好奇小蜀的下落,于是向楚作戎道:“楚公子,以前的小蜀,那个总是罚你喝冷水的小蜀,你们见过面吗?”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是说在画像之外。”

“怎么可能没见过。”

说完这句,楚作戎却微微一怔,半晌,又道:“或许不能说是见过面,但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是我,我们每晚都要聊上好久,自从我把她画出来,她就一直陪着我的。”

“你们是怎么聊天的?”璃音愈发好奇了。

“她会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我的桌上写字,从我把她画出来的那一晚开始,从未有一天间断过。”楚作戎沉浸在回忆里,漾出一脸的蜜意柔情,“我还记得她给我写的第一句话,她说她叫小蜀,问我愿不愿意把命交给她。”

璃音好像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望着春情荡漾的楚作戎,不可置信又万分确定地道:“你就说了愿意。”

楚作戎羞涩点头:“我画她时,其实并未想象过她是个什么样性格的女子,直到那晚她来到我身边,我才晓得这世上还能有如此有趣的姑娘,她知道好多山野间的趣事,还看过许多我从未见过的山水,我同她聊天,时常聊到觉也忘了睡。”

似是想到了什么格外甜蜜的瞬间,楚作戎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比响亮的傻笑,才又继续道:“小蜀真是太可爱了,你们知道吗,有一天,我突发奇想,画一个小蜀出来,就能陪我聊得这么开心,若我再多画几个出来,岂不就可以在自己卧房里面开茶会了?

“于是我当天就又画了好几个美人出来,谁想小蜀一看见,就生气了,换了我的茶,要罚我喝冷水,还在桌上写了老大的两个字,说‘不许’。我那时就知道了,她喜欢我,而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爱她,爱她的一切,我连命都给她了,我为了告诉她我有多爱她,把所有的画都烧了……”

楚作戎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时而讲得眉飞色舞,时而又讲得面颊绯红。

崔家女儿的那幅画像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浓黑的墨汁仿佛会吞噬掉太阳的光线,在雪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灼眼。

璃音听得眼眶有些发热。

楚作戎,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小蜀,只他是个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他同时爱着崔家女儿的样貌,和小蜀那一抹有趣而孤独的灵魂。

他和小蜀的神魂陷入深爱,却一直在用另一个人的相貌幻想着她的样子。

而小蜀呢,她是来为妹妹报仇的,却陷入了这样一场本不该发生、又前路无望的爱恋,也许是楚作戎的那一句“愿意”让她心软了,又也许只是她本性善良,始终无法真正动手去杀掉两个活生生的人。

可她为什么突然就不在了呢?

等到送走楚作戎,已是清月高悬,夜寒凛冽。

璃音抱了一壶酒出来,爬去院子里那一棵大树上,挑了一枝结实的树杈子躺下,就垂下一条腿来,喝一口小酒,就晃悠一下那腿。

大概是在月牢里养出来的习惯,她一有心事,就喜欢爬树,把所有心事都悄悄说给她最爱的那一根树杈子听。

她身子特殊,百毒不侵,千杯不倒,其实莫说千杯,就是喝再多,她也是不会醉的,除非她自己想要醉。

今晚,她就有点想醉了。

她也很快就真的有些醉了。

“小蜀,你究竟去哪里了?”她抱着一枝树杈说起了醉话。

“我都还没有告诉你我的故事,夏侯家的故事,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和你讲呢……”

她睁着一双醉眼,朦朦胧胧地将天上零碎清亮的星辉一点一点捉进眼底。

“小蜀,你说四姑娘若是活到现在,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了呢?会喜欢骑马射箭,还是也像她哥哥一样,爱上写字画画?”

她这一夜望着漫天星斗,问了好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最后视线落到那颗最近悄悄看了无数无数遍的星星上。

嘴一瘪,酒意上涌,就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像有很多树杈子在往她身上打,她醉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只听得耳畔风响,模糊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下坠,就呢喃着说醉话:“不好,要掉进银河里啦。”

最后有没有掉进银河,她当然不会知道。

她也不晓得自己掉在了哪里。

好像是让她抱住了另一枝树杈子,晃晃悠悠的,载着她不知要往哪里去。

她睁不开眼,只好用鼻尖蹭着嗅了嗅,闻到的明明不是桂花香,却总莫名让她想起曾在月牢闻过三百年的月桂花的香味。

她伸手揽住树杈,八爪鱼一样要往上面爬,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按住了,然后那树杈子居然开口了,树杈子凶凶地在她耳边说:“别闹。”

这哪里是什么树杈子,分明是人!

有人把她从自己最爱的树杈子上拖走了!

她一下子挣扎起来,眼睛仍是睁不开,只好胡乱蹬着腿乱喊:“我不走,我住上面的,我不要走,你放我回去,我要去上面睡觉了!”

可那人强硬地摁着她,就是不让她走,语气倒是轻柔了下来:“阿璃,雪还没化,别在这里睡,会生病的。”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阿璃的。

璃音强撑着醉意,终于掀开了那两片沉重的眼皮。

“小七……”她又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那人垂眼,望向怀中不安分的她:“听话,回房再睡。”

璃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全身醉得手软脚软,也实在挣扎不动,发不动酒疯了,干脆把脸埋进那人胸口,半晌,才闷闷地道:“可是回房,回房就看不到星星了……”

第72章

璃音喝醉后其实算不得疯,她既不胡扯了嗓子高声乱叫,也不会乱挥手脚、突然跳起来打人,她只是会像猴子攀树一样,非要四手八脚地攀着什么东西,然后咕咕哝哝,不停地和被她攀住的那个东西说话。

她只是轻声细语地说话,不作妖,不扰民,简直称得上乖巧,但这份乖巧得有一个前提——

她必须把自己挂在“树”上。

否则就要闹腾个没完。

木头树杈要是没有,人肉树杈也能凑合。

慕璟明将人打横抱回了房间,想着往她床上一扔就走,他可没忘记这丫头是怎么给自己甩脸的。

他接住她,抱她回来,不过是不想明天早上起来,就看到有个人冻死在自己院中的雪地里而已。

“小树杈,不能走。”

然而少女的背脊一触上床板,察觉到他手臂的抽离,就不安地哼哼起来,手脚并用,又紧紧往他身上缠了过去,活像一团没骨头的水藻。

“放手。”慕璟明去扒她缠上自己脖子的胳膊。

但璃音不依不饶,醉意朦胧间,只把眼前这人当成了一棵树,攀得死紧,她循着记忆中那熟悉的、叫人安心的香味,脑袋就蹭进了他好闻的颈窝。

后颈灼上少女温热的鼻息,慕璟明身形一顿,他僵着腰背,像一块硬挺的木板一样直起身,身上还挂了个人,他就这么无声站着,半晌,微哑了声音开口:“不是说不许动手动脚,你现在这又算什么?”

爬在他身上的少女不说话,只把清浅却灼人的呼吸一下下烫在他的颈侧。

睡着了么?

慕璟明沉默,弯下腰身,再一次试图把少女放去床上。

那人却好像粘在了他身上似的,任他怎么拽、拉、晃、甩,都只牢牢地将他攀住。

他只好又直起身,被少女这么抱着,真成了一棵只能傻站的树。

慕璟明无奈地去拍少女的背,让她放松一些,然而他每每弯身要放她下来,就被她扑腾着抱得更紧。

他一边想着自己此刻的样子该有多么滑稽,一边又只能滑稽地站好,良久,他终于在寂静夜色中泄出一声投降的轻叹,和少女一起倒去了床上,看她在自己胸口蹭了个满意的位置趴着,看她舒舒服服地睡着。

就这样吧。

慕璟明刚有些困倦地阖上眼,就听到轻轻的、带着黏糊糊的叹息和迷蒙水汽的嗓音在他胸膛上响起:“你讨厌我了吗?”

口齿有些模糊,听起来像是一句醉话,一句梦话,甚至是一声略带不安的叹息。

他也有些困了,听怀里这家伙这样反咬一口,又被气得清醒了些,他睁眼,伸手狠狠一捏她的下巴:“不是你在讨厌我?”

少女又不出声了,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方才真的只是她的一句梦话。

过了很久,久到慕璟明也快要陷入昏沉梦乡,才又模模糊糊地听到她嗫嚅着说:“你不要喜欢我,也不要讨厌我,以后你就像……就像对待童墨那样对我,好不好?”

慕璟明默然。

这一夜的晚风,雪地,未曾燃尽的烛火……谁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

第二天上午,璃音十分困惑地在自己床上醒了过来。

她很清楚自己醉酒后的德行,所以早早就选好一枝树杈,把自己安顿好了,这会儿怎么却到了床上?

她迷茫地回想了下昨夜的情形,有那么意识偶尔清醒的一瞬,她好像看到慕璟明了。

不对不对,她用力摇头,那都是酒后醉眼看到的虚影,她分明一直牢牢抱着一枝树杈,挂得很安稳,哪来的什么慕璟明。

慕璟明都已经一个月不和她说话了,他骄傲得要命,宁可当她死了,也绝不肯低头,来当她心里的第二等人的。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不见慕璟明的人影。

问过童墨,才知道近日东海战事吃紧,宫里不知收到了什么战报,慕小侯爷一早就被陛下急匆匆地召进宫里去了。

璃音抬头一望,看到太阳已经爬得老高,只是被浓厚的阴云遮着,叫光线有些透不出来。

看样子,似乎又要下雪了。

她回到屋里,对着妆镜坐下,抬手抚过自己光洁的额头,虽然才是十一月,她却已经在担忧明年二月二,会准时在这里冒出来的一对龙角了。

这种东西,绝不能被这里的凡人看到。

她也绝不能在这种凡人聚集的地方龙化。

幸运的是玉横不在,她不必担心在那时遭到反噬,但万一她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呢。

万一她失去神智,根本不是受到玉横侵扰,而只是她自己定力不足,走火入魔了呢?

如今慕璟明也只是一介凡人,帮不了她什么。

父母病了、回家探亲……无论什么理由,她都得赶紧想个借口,在二月份的时候,从武宁侯府中脱身几天,找个深山洞穴,将自己锁起来。

东海看来出了很要紧的事,慕璟明一大早就被唤进宫去,竟直到夜深了才回来。

一进侯府,他先去拜过了楚夫人,然后院子里就呼啦啦地涌进来一大帮人,全都身披甲胄,跟前忙后地开始给他整点行装。

璃音看他往腰间佩了破军,又去马棚牵出了他精养的一匹枣红骏马,心里已大概猜到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本也是他生在侯府的宿命。

但璃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她当然不是拒绝让他出征,而是一想到他在那样刀剑无眼的地方厮杀,而她却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枯坐着,终日苦等他的消息,她就心里刺挠得难受。

她做不到,她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所以明明知道慕璟明懒得再搭理自己,她还是在那匹枣红大马撒开蹄子狂奔之前,先奔去了慕璟明跟前。

此时三更月冷,天已凉透,拦在眼前的少女却不知道冷似的,仍旧穿一身薄薄的青色纱裙,看得慕璟明微皱了皱眉。

璃音却只当他真是讨厌透了自己,才一见到她,眉头自发就皱起来了。

她颇受打击地抿了抿唇,但拦住马上少年的姿势却一点没有退让。

“要去东海?”她抬头,去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对望。

慕璟明无声地垂目看了她半晌,就在璃音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向自己开口的时候,他却忽然轻轻颔首,道:“嗯。”

虽然只是一个“嗯”,但也算是和她说话了。

璃音眼睛亮了一亮,又道:“去打仗?”

“嗯。”他的回答仍然只有这个字。

“我要和你一起去。”

马背上的人微怔,他用一种看似平静,却又翻滚着无尽暗流的眼神望向眼前的少女,半晌,才道:“童墨不会跟来。”

璃音终于等到了他第一句不是“嗯”字的回答,但答的字多了,怎么反而听得她一头雾水。

她想要随军,和童墨有什么关系?

于是她偏头,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慕璟明勒着缰绳的指骨收紧,似是在压着什么难解的情绪,他看了眼前衣着单薄的少女良久,轻不可闻地呼出一声自暴自弃般的叹息,他喉结微动,道:“你以什么身份去?”

“厨子!伙头兵!什么身份都可以!我饭量小,力气大,比你的那些兵都能打!真的!我什么都能干!”璃音一听这话里有戏,立时兴奋起来,连忙向慕璟明竭力表明带上自己的诸多好处。

却不想今晚一直冷肃着一张脸的慕小侯爷,听到这里,竟忍不住轻笑一声,语气里满是戏谑地道:“伙头兵?让你去给整个营里的人下毒么?”

仿佛兜头浇下一盆凉水,璃音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最终却只剩哑然。

她怎么忘了,慕璟明一直把她当敌人派来的卧底,他自己可以为了心里那一点阴暗的期盼,置生死于度外,舍着性命来陪她玩闹,但他绝不会拿千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所以此刻,慕璟明怎么可能会答允她随军而行呢?

她若不管不顾地跟去,岂不是还要叫慕璟明日日分心来猜她防她,下了战场也不得安生。

那可不是她想要的。

璃音垂眼。

“我跟着去,好像是不大合适。”她复又抬眸,眼底的低落已被她压了下去,向马背上的少年扯出一个抱歉的笑来,“出来说了这些蠢话,叫小侯爷见笑了,小侯爷请快动身吧,我就不再继续耽误大家的行程了。”

说罢便即转身,提步回府。

其实她心里已做好了另一套盘算,不能光明正大地跟,难道她不会偷偷摸摸地跟?

只等慕璟明骑马奔出这条街,她就隐了身形跟上,去东海而已,有什么难的,正好她好能打探打探那把神弓的下落。

却不想刚装模作样走出两步,就听得背后马蹄声响,接着一只胳膊有力地环上她的腰间,将她一把捞去了马背上。

“你可以跟着,但第一,你的身上需时刻佩戴响铃,第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在军营里随意走动,第三,不得接触任何士兵们要入口的东西。若有异议,现在就下马。”

“没有,一点异议也没有!”璃音伸出胳膊,环住他劲瘦的腰身,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慕璟明身子僵了一僵,随即就又冷着一张脸去掰腰上的手:“没有异议也给我下马,自己去后面跟着。”

“哦。”

璃音乖乖松手,利落地跳下马背,转身才走出半步,又回过头来,晚风将她的发丝拂动在夜色里,扬起在她那张灿然的笑脸之后。

“小七,你今天和我说了好多句话,我好开心。”

说完这句,她笑着转身跑开,没有去看少年隐在夜幕下的表情。

愿意和她说话,那就代表他原谅她之前的无礼了,虽然慕璟明不再喜欢她了,可也没有讨厌她。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璃音跑在雪地清夜中,这么愉快地想着。

第73章

东海情势危急,慕璟明半夜里带着兵马,未作仪式,无人饯行,就这么悄悄开拔上路了。

这支军队是赶着要去支援武宁侯的,大家不敢稍怠,一天只开一次伙,日夜兼程地赶路,走到第七天上,几乎人人脸上都瘦黄了一大圈。

除了……

叮铃——叮铃——

铃铛不停相撞,撞出一片清凌凌的脆响。

一个正埋头赶路的小兵循声抬眼一望,就见一个少女身披天青色厚斗篷,双颊水润,步履轻盈,容光焕发地从双腿沉重而麻木的自己身边“飞”了过去。

那少女也不是真的在飞,只是她步子灵快,落脚又轻,像一只轻巧蹁跹的萤蝶,只脚踝上一串精致的响铃提醒着周遭的人们,她正从他们身边经过。

小兵看着她这样走过,时常有一种错觉,若不是为了迁就他们这帮凡人,这萤蝶一般的姑娘现在早已飞到东海了。

璃音其实是不怕冷的,但鉴于身上这件斗篷是慕璟明阴沉着脸扔给她的,她也就欢欢喜喜地披上了。

毕竟大冬天里只穿一件单薄的纱裙,在这凡人堆里确实不妥。

而她之所以欢喜,是因为慕璟明把斗篷扔给她之后,她就扒拉着小侯爷的衣襟仔细检查了一番,看他有乖乖穿着她给缝了阵法的里衣,心里就满意得不得了。

也不能怪她这般谨慎,在大军开拔的第一天夜里,军队就遭到了一场除了她以外,谁也没能瞧见的突袭。

来袭的阴灵各个手执钢叉,黑雾裹面,乃是真正的阴兵。

璃音恍然记起,在这个年份里,不仅人间战乱纷扰,九重天上更是正在进行着一场惨酷无伦的神魔大战。

那晚想来是偶有阴兵借道人间,嗅到慕璟明身上的神格气息,便发了疯一般冲上去砍杀。

好在慕璟明的每一件里衣都被她早早地缝上了阵法,那滋滋滋的阴灵溃散之声响了整整一夜,直到太阳出来,那帮阴鬼才终于缩着脖子逃窜开了。

结果这个慕璟明,第二天就凶巴巴地过来给她下了死令,不许她离他超过十丈远,还要给她脚腕戴上铃铛,让他能随时知道她的动静。

璃音心里哼哼:要不是我,你这小侯爷恐怕还没到东海的战场,就死了好几轮了。

不过看在他穿衣服还算乖的份上,心里的满意到底压过了憋屈,璃音大度地拍拍身上的斗篷,决定不与他计较。

行军艰苦,但璃音这一路却行得十分愉悦,途中她甚至经过了这时还不被称作望州的望州,她手搭凉棚,眺望到那一座耸入云霄的伏龙山,就知道猰貐神尊在此时便已伏诛,化作远山连绵的那一片龙骨山脉了。

就在不久之前,摇光神君还载着她在这片熟悉的山脉间御剑飞行,恭声喊她“老师”,面上一片乖巧。

而现在……

“发什么呆,过来。”

她不过停步远眺了一会儿,就被慕璟明察觉到身后的铃铛声停了。

慕小侯爷立刻勒了马,转身对她冷着脸呼喝。

哼,又是这么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

璃音撇撇嘴,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

但她在慕璟明这里受的这些欺负,等她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向神君讨要回来的!

又风雪不停地行了大半个月,援军总算按时抵达东海之滨,解了武宁侯一场燃眉之困。

打了一个大胜仗,军营里当晚就载歌载舞地庆祝起来,也算给新来的将士们一个迟来的接风宴。

璃音向来不喜欢这种酒肉吵嚷的场合,但武宁侯要给儿子接风,慕璟明不得不出席,而她又被勒令不得离开慕小侯爷十丈之外,于是她也不得不在席上了。

她迎着武宁侯鹰隼般锐利而探究的视线,被慕璟明强摁着肩膀,不得不坐去了慕小侯爷的旁边。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她就开始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她憋了又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不住起身要走。

非是她矫情,而是此时一舞献罢,席上的每个男人都已经搂了一个舞姬在怀,刚从生死场上下来的男人们做什么都豪气万千,谈吐豪气,干酒豪气,就连在女人身上摸来摸去的手都是那么露骨豪气。

全场唯二正襟危坐的人,大概就只有她和慕璟明了。

就连武宁侯,腿上也坐上了他在军营里纳的不知多少房小妾,那美人粉腮含嗔,小腹微隆,里面不知道正怀着武宁侯的第几个孩子。

璃音深吸一口气,却只觉此处空气格外污浊,她实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但在她霍然起身,要丢下一句“小侯爷,您慢用,我先走了”转身就溜的时候,却感觉手被身边那人拉住了。

慕璟明并没有很用力地拉她拽她,只是将手轻轻地握了上来。

璃音有些讶然地侧身,她垂下眸去,见他仍是端坐着,双目平静地望视着前方,但要说他具体在看着什么,或是盯向哪里,却又说不出来。

他的眸光空洞而散乱,仿佛全身的意识都已经抽离,只残留了一点神识碎片在那只轻柔却倔强地牵着自己的手上,像一句并不是无声,只是声音不小心逸散在了夜色中的挽留。

但璃音还是听见了。

她要挣脱慕璟明的手很容易,但终究还是轻叹一声,把那句到了嘴边的“小侯爷,您慢用,我先走了”默默咽进肚子里,踢一踢腿,嘟哝了一句:“腿麻了,站一站。”

便又坐下。

真拿他这种眼神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是……

璃音轻眯了眯眼,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她还挺受用的。

这时温香软玉在怀的武宁侯向着这边开口了,他指一指对面席上两个年轻的陌生面孔,爽声笑道:“璟礼,璟桓,过去给你们璟明哥哥敬一杯酒。”

感觉到慕璟明握在自己手上的五指微僵,璃音偏头一看他茫然空洞的眼神,就知道这两个面孔不仅是她看着陌生,就连慕璟明,恐怕也是不认得的。

自己的父亲,不声不响在边关又给自己生了两个弟弟,还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任谁一时都有些接受不了。

这个武宁侯,当真……当真是……

看在慕璟明的面子上,璃音真不愿拿太难听的词来形容他,但这个侯爷在广睡女人和撒种繁殖这两件事上,委实有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执着。

慕璟明已经是他第七个孩子,在边关又不知何时偷偷摸摸养了两个,楚夫人肚子里正怀着一个,这边小妾看起来又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这男人,不是种马是什么?!

他或许是个好将领,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璃音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就见案前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端了酒盏站定,用他们那个年纪特有的粗嘎嗓音齐声道:“弟弟来敬璟明哥哥。”

慕璟明默然抬眸,他颇觉荒诞地看向眼前这两个从未见过的弟弟,没有作声,也没有动作,更完全没有要去端起案上杯盏的意思。

两个弟弟有些尴尬地对望一眼,便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父亲。

但这两人小眼神璃音看得真切,与其说是求助,不如说是在告状,在告这个无礼的、敢不听父亲的话的哥哥的状。

武宁侯见状,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却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悦。

只听呼的一声风响,一团银黑色的虚影就往慕璟明身上砸了过来,璃音眼疾手快,却不想这一次慕璟明出手更快,抬手就将武宁侯砸来的一只酒盏稳稳拦握在了手心。

他轻轻将酒杯放去桌案上,松开握着璃音的那一只手,起身向着武宁侯的方向躬身一拜,恭恭敬敬地道:“父亲,儿子不宜饮酒,先退下了。”

然后将脱下的披挂搭在臂弯里,不再去看众人面面相觑的神色,也不去理会武宁侯面上渐渐烧起来的怒火,就转身离了席。

唯一留下的理由都没了,璃音便也拍拍裙子站起,迅速逃离了这方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眼神里都藏着八百个心眼子的社交场。

她回到慕璟明的营帐,见里面有他脱下的铠甲、披挂,甚至佩剑,却独独不见慕璟明的人,问过守帐的士兵,也都说不知道慕小侯爷去了哪里。

好个慕璟明,要她不许离开他十丈之外,自己却溜得没影了。

璃音气得狠狠戳了桌上的破军一下。

戳完之后确是一怔,她在帐中看了一圈,他脱了护甲,没有带破军,惯常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此刻也被丢在桌上,还有隐缠在腰中的那柄软剑,也正在护甲边上软趴趴地垂挂着。

璃音心中一紧,连呼吸都有一瞬的凝滞。

她抓起破军,几乎是飞奔出了帐外,足腕间急促的叮铃之声狂响,她迎着海边小镇咸湿的夜风狂奔,一边飞跑,一边急声道:“破军!快!快感应你的主人在哪里!”

可破军只如死物一般,不给她一丁点的回应。

神剑固然有灵,可下凡有下凡的规矩,况且它也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她此时心跳狂乱,脸上糊了好几根被风吹上来的发丝,她也顾不上拨开,她停下身,随着胸膛急促起伏而呼出的气息滚热,在寒夜里散作一团团缭乱的白雾。

慕璟明今晚很明显陷入了某种情绪,再没有人比璃音更清楚这种情绪的危险。

若不尽快找到慕璟明,他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再无暇顾及自己是不是还身处在凡人堆里,璃音阖了阖眼,努力平稳下自己的心绪,再睁眼时,红芒已在她眼底染成一片。

兰花印闪动着青光,轻叩上了额心。

庞大的灵力以她为中心,如无声的飓风,席卷着向四面八方奔泄而去。

第74章

远星寂冷,水夜清寒。

今日得了大胜的军营之中,却是一派鼓乐笙歌的热闹景象。

就连吹进营中的晚风都被喧嚷的人声熏得浊热,却又在某个瞬间蓦地被一股冷意攫住。

所有人都在这欢歌鼓乐声中无知无觉地静默一息。

在这一息的时间里,天地清阒,万物寂然,连最轻微的呼吸之声都被隐去。

只一息之后,营内便又欢声大作,众人喝酒吃肉,一切如常。

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就在方才,自己门窗紧闭的灵台被一个急着寻人的少女慌慌忙忙叩开一个门缝,那少女张眼往里囫囵瞧了一瞬,便又急匆匆地掩门退开。

过多的画面一齐向璃音识海中涌来,她并不过分窥探和记忆其间的内容,只迅速筛选着含有那一抹熟悉身影的零碎场景,像在茫茫碎纸中拼凑一幅被剪乱顺序的连环画,借助千万人的眼睛和记忆,只为拼凑出那一人今晚的去向。

她先是借帐前守兵的双眼,看到慕璟明走出了他的军帐,再从巡卫那里看他一路长身落寞,在清冷星辉里快步走着,走着,走过所有喧腾的热闹,走入夜晚迷瘴丛生的一大片密林中。

璃音垂下手印,闪身入林,再一次拔足飞奔。

她看见他了。

慕璟明其实走得漫无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走,又究竟要走去哪里。

这片林子一入夜就瘴气弥漫,是屿国哨探最爱藏身的地方,将领的常识不断提醒着他,他不该只身一人走在这里,但体内偏又有另一股力量,推着他不停步地向前疾走,让他只想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但最终,他还是停身在了一株高可参天的大树下,那树不知是什么品种,也不知在这里默默生长了多少年,只见它树身粗壮,足可让五人合抱,虬实的枝杈张牙舞爪地静散在夜色之中,任稀稀落落的黄叶被瑟寒冷风吹得要坠不坠、沙沙乱响,它只静默伫立,岿然不动。

也许是风的温度太过相似,慕璟明想起了那日卯了劲要赖在树上的少女。

树上究竟有什么好?

这么想着,他已足尖一点,提身跃上。

他寻了一根枝杈躺下。

透过稀疏的枝丫与黄叶,入眼是星穹浮光,银辉一点。

耳旁有利刃破空疾啸之声,他轻拢五指,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徒然抓握到了一把湿冷的空气。

他在冷箭袭至寸前时,轻轻阖上了眼。

啪嗒——

金石相击的钝响。

远处传来一声男人被什么东西击中的闷哼,而后便是倒地之声。

接着是少女清凌凌却略带责怪的嗓音闯入耳中:“说好了不能离开十丈之外,慕小侯爷,你这样,让我很为难的。”

慕璟明蓦然睁眼。

他缓直了身子,无声望向树下那个正愤愤然把破军长剑插进泥地里的少女。

“不下来吗?那你让一让,我要上去了。”

少女轻飘飘跃身而上,紧挨着他坐下,整个人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坐上来后没有别的动作,也不说话,只轻晃着两个脚丫,仰头用目光去追天上的星星。

“谁叫你来的。”慕璟明看她半晌,终是先开了口,嗓音像被冷风吹过,略显沉哑。

“不是你定的规矩么,我是不能离开你十丈之外的。”少女仍是仰颈望着夜幕上浮动的那些星点,好似全然没有感受到身边人的视线,“你走这么远,回头却要来罚我怎么办,我只好来找你了。”

“我不罚你,你走吧。”

“我不走。”

少女侧眸,倏地欺身而上,将少年人的背脊抵上后面粗大的树干。

璃音伸出三根手指去慕璟明眼皮底下晃了晃,道:“你也不许走,今晚我陪你在那种席上坐了整整三刻钟,你得一刻不少地还我……”

尾音尚未落下,唇上已被少年烙下一个灼烫的轻吻。

璃音微微怔了一怔。

但她这一次没有伸手去推他,也没有偏头躲开,只是眨了眨眼,捕捉到慕璟明那双沉黑如墨的眸,追着他在微乱呼吸中撤走的唇瓣,轻轻在上面啄了一啄。

慕璟明眸色倏然加深,抬手抵上眼前人氲起薄红的面颊:“童墨可不会对我这样。”

璃音歪头不解,又和童墨有什么关系?

但看慕小侯爷微挑的眉梢,亮如远星的双眸,璃音无声地弯了弯眉眼,双手环上他修长的颈间,轻声笑问:“高兴了?”

“还不够。”

细密的吻如疾风骤雨般落下,颊上的手掌不容抗拒地扣去她脑后,要她躲无可躲,只好将他灼人的热情悉数承受。

但璃音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躲。

她双臂环搂在慕璟明颈侧,轻柔地给着他回应。

唇齿交缠,发丝被沁凉的夜风吹动,萦出一点冷香,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慕璟明直吻得璃音快要喘不过气,才终于肯稍稍退开。

额心相抵间,少女挽在他脖颈上的一只手轻抬,缓掠过他沾染上了红尘欲色的清亮眉眼。

璃音喜欢看他对自己这样情动。

就好像,在天边悬了千年万年的一颗清冷孤星,被她摘来了人间。

她心动得厉害,此刻,什么历史的不允,什么时空的悖论,都再压不住这一瞬的心动,于是她含着比冰雪还要晶莹动人的笑意向他告白:“小七,你喜欢我的样子好漂亮,我好喜欢。”

被少女说出口的喜欢是那样纯净,又那样直白,清灵得胜过此时悄落在她唇上的那一瓣雪。

慕璟明只觉那一片轻雪仿佛是落在他滚热的血管里,丝丝缕缕的一点凉意,却把他一颗心勾得愈加滚烫。

少女又埋首进他的颈窝,轻声:“以后也一直这样喜欢我好不好?我会对你好的,比所有人对你都好,比童墨对你还好……可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好人,我好怕你以后会失望,会后悔……”

慕璟明捞出那张靠在自己肩头的小脸,看她被他吻得水亮的眸,低声含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好人了?”

少女轻怔,待看懂他眼底的戏谑,气得探头去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慕璟明,我再说最后一次,我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也不是来杀你的,你爱信不信。”

“我知道。”慕璟明将身前少女更深地扣入怀中,满足地闻着她发间散发出的熟悉冷香,“阿璃是天上的神仙派来的。”

她究竟因何出现在他的身边,为什么刀枪不入,为什么可以治愈萧夫人多年被阴魂缠身落下的顽疾,她今晚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她身上有太多太多的疑点。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来找他了。

只有她会来找他。

细作,刺客,或是别的什么,关于她的身份,她不想说,他便不再去深究。

——“是天上的神仙派我来的呀。”

就当她那天给他的回答是真的吧。

他也越来越觉得她说的就是真的了,否则他现在何以会如此欢愉。

虽然他不知道当神仙是怎样的一种欢愉,但只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得过此刻。

他伸手去将少女的两只手都握入掌心,感觉终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那一片无尽的荒芜地里生了根。

“阿璃……”

他倾身,寻着她早被吻得嫣红的唇瓣,啄去上面那些微凉的雪花,然后再一次缱绻覆压了上去。

长夜谧雪,星辉皎澈。枝杈冷肃默展,黄叶却被风摇响,沙沙之声响个不停。

斜插在树下的寒剑微凛,在昏暗暮色中似一柄倒悬星河,极快地闪过一瞬蓝白色的冷光。

*

自那一晚开始,璃音感觉慕璟明简直就跟粘在了她身上似的。

倒不是他会缠着她说多么黏糊的甜蜜絮语,而是慕小侯爷走到哪里,手就要牵到哪里。

璃音实在搞不懂他对牵手的这份执着从何而来,看书每看一会儿就要牵,吃饭吃着吃着也要牵,睡觉更是要牵,除了……

“小侯爷你这是侮辱谁呢,谁稀罕去听你们的什么情报。”

璃音举起被慕璟明绑住的手腕,哼声控诉。

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乖乖让慕璟明把自己捆了手脚。

以为这种东西就能困住她的慕璟明,嗯,也蛮可爱的。

罢了,就给他一个安心。

“我的命可以给你,酆朝将士们的可不行。”

慕璟明毫不客气地往她足腕上又缠了一圈麻绳,嘴上语气却轻柔地可以溺死人:“乖,一会儿就好,我尽量让他们说得快些。”

“变态。”

璃音撇嘴损他,但其实就喜欢看他这副就事论事的冷酷样子。

慕璟明将绳捆死,起身去勾抬她的下巴:“晚上你也可以把我绑起来。”

说罢,偏头在她微热的颊上印下一个吻,又给了她一个恣肆澈亮的笑意,才转身去了武宁侯的主帐议事。

璃音看他神姿飞扬的背影,也不禁弯了弯唇。

原来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反复确认。

原来喜欢就是喜欢,不是终日担心自己付出比对方少了的愧疚,不是不敢辜负的负担,而是……时刻想要看他开心。

看到他笑,就会无需缘由地跟着一起扬动唇角。

“小七。”晚上她没有绑慕璟明,而是在他覆手过来的时候,捏一捏他的掌心,开心地与他分享今日这个不算新的发现,“喜欢你。”

回应她的,是慕璟明覆身而来,往她唇齿间送入一个动情而绵长的吻。

可是……还不够。

翻身而上,璃音用指腹轻滑过他远山锋冷的眉骨,和下面那处沾染了秾艳靡红的眼尾,满意地在那里点了点,最后在他樱瓣般的唇上停下,将细密的吻覆了下去。

第75章

冬至这天又下起了雪。

阴风连日,满地盖霜,连太阳都驱不散空气中的湿冷,在这样的天气里,战事也暂时消停了下来。

军营中在秋季时采收了一些芋头,这会儿再存不住了,再放下去只怕要冻伤,于是厨子们烧开大锅,把一个个白芋煮得清甜软弹,给众士兵好好加了顿餐。

这种入口化甜的东西,慕*璟明自然是不吃的。

璃音看着那白胖的芋头,忽然想起她还是凡人时,京城民间的一种吃食,一时很是怀念。

于是拔出一把匕首,对着那芋头好一阵雕镂刻划,央厨子帮忙抟成酥,又再雕了半天,雕出一个人形的芋头酥来,也不吃,就先兴冲冲地捧去了慕璟明跟前。

芋头小人有鼻有眼,有手有脚,袍带飘逸,佩剑清铮。

慕璟明一见这东西,眉梢就玩味地挑了起来:“这是什么?”

“在我家乡,这个叫作芋郎君。”璃音一看就知道他这是高兴了,用手指戳戳那芋头小人的脸蛋,也笑得开心,“看我把你雕得像不像?”

顿了顿,转头又向慕璟明道:“不过这个可不是做给你吃的,是给我自己吃的,我就拿来给你看看。”

他不爱吃这些甜点,她都记得。

“嗯,很像。”慕璟明轻笑着抬手,替她拂掉发尾沾上的一点面粉。

确实很像。

只是……

银冠少年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了芋郎君那飞扬的发带上面。

他何时系过发带么?

细微的困惑在脑中一闪而过,就见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少女突然塌了肩膀,双手有些苦恼地捧上了腮:“怎么办,不舍得吃掉了……”

“那就不吃。”

“可是又有点想吃。”

慕璟明看少女眼也不眨地盯着芋郎君看,一脸难以割舍的样子,心里就升起一种难言的不满,他伸手掰过她的下巴,眸色深了下去:“我还不够你看的么?”

被迫转过目光与慕璟明对视的璃音:“……”

一个芋头的醋也要吃?

甚至那芋头雕的还是他本人。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吃掉芋郎君,而是把芋郎君的本尊慕郎君啃着吃了个遍。

晚上等慕璟明呼吸轻匀,显是睡着了,璃音小心抽出被他握在掌心的手,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用布条塞了足腕间的响铃,隐去身形,静悄悄出了营帐。

如今两方暂时休战,陆战海战都休了,气候也不宜行船,是她去探查东海的最好时机。

没有太阳的时候,海水看起来是一片透明的黑色,是漫无边际的阴郁沉阔。

此时海面穆静,风只是缓缓推着海浪,偶尔往岸上溢出一点,却并不能让人感到真正的宁定,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奔藏着吃人的暗流。

迎着腥咸的海风极目远眺,万顷浩渺之中,璃音看见了几座浮山似的岛屿,那就是与酆朝打了有二十多年的屿国。

屿国是个被海水环绕的小岛之国,论兵力财力都远不及大酆,两国之间的战事之所以能僵持二十多年,也多有这片阴晴不定的海域的功劳。

不过两国间的胜败早在九百年前就已定下,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不出三年,屿国就会被大酆攻下了。

璃音阖眸,将灵识一点点外放,却在触到极远处的某一片海域时猛地睁眼。

是她的感应出错了么。

那种东西怎么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在海上?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凌空一跃,跃至半空,俯瞰整片静黑海面,果然看见浩浩荡荡的一支船队,那船皆是无帆无舵,只挂一面骷髅战旗,通体被黑雾笼罩,正以比海风还快的速度,向着岸边疾驶而来。

那是几千只满载着阴兵的阴船。

可它们在人间做什么?

璃音知道现在的九重天上也正是战事激烈的时候,这种阴兵往人间借路的事,她在随军而来的路上也已遇上过了。但这样大的阵仗,又把战旗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亮着,根本不像是偷摸借道,倒像是气势汹汹地开战来了。

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不安作祟,璃音总觉得那海风里也隐隐混入了血腥的气味,勾动她体内血液也一点点滚沸起来。

这份灼烫让她清楚地感应到,就在海底的更深更远处,还潜藏盘踞着一个更大更凶的怪物。

那会是什么?

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当即回身落地,闭目凝神,专心压□□内翻江倒海般的凶戾躁动。

直到心神彻底宁定下来,她缓缓掀开眼皮,双手却在身前迅速结印,随她双掌向横疾散,巨大的灵力自掌印中爆发而出,一道高可接天的光屏沿海岸线急速铺展开来,凡人看不见的淡淡青光流转一瞬,便隐没在了黑夜之下,静海之前。

她不管这些阴兵是来做什么的,但它们的存在对于小七而言太过危险。

所以……

她只好请它们要么改道,要么去死。

璃音默然站立原地,静静等待体内再一次涌上的血戾之气退去。

然后才安静转身,离开了这片冷郁腥湿的海岸。

她回到帐中的时候,慕璟明却没有在睡觉,而是披了衣服,闲闲地倚坐在床上。

见璃音落了一身雪地回来,慕璟明抬眸静望了她片刻,没有问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任何的盘问,只是向她伸出手,难掩困倦地笑了:“回来了?”

看他眼底沁红的血丝,璃音心里蓦然一紧,他这样坐着等她多久了?

“怎么起来了?”璃音解下斗篷去架子上挂好,快步过去握住了他微凉的掌心,“我有点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只是在海边走了走,没去别的地方。”

“嗯,外面好像下雪了,冷不冷?”慕璟明轻描淡写地应着,没牵住的另一只手的指骨撩过她足腕,淡然抽出塞在里面的布条。

“不……不冷。”

璃音尴尬无声地拢了拢指骨,然而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慕璟明任何的责问或是失望的眼神。

他看起来是真的困了,只是胡乱在她颊上亲了亲,就拉着她躺去了榻上:“睡吧。”

“我没有做害你的事。”璃音有些害怕他这样的平静,侧身环抱住他的腰身,“我永远不会做害你的事的。”

她其实无意瞒骗他什么,可把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说与一个凡人听,简直比说她是敌国的细作还要不可信。

但她更不愿对他说谎,所以她只能这样,在可以的范围内,尽量对他坦诚。

慕璟明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声音比动作更轻:“我知道,睡吧。”

明明是她半夜溜出去做了鬼祟的事,却反而是慕璟明在安抚她似的。

璃音在他一下下的轻抚中赧然阖眼,然而才闭上一瞬,眼皮便倏地弹开。

她猛然起身,五指向前疾出收拢,迅如闪电地掐断了一个阴鬼的脖颈。

黑雾随魂魄消散,璃音却呼吸微促起来。

武宁侯府,行军路中,还有那渺阔海面之上的满船阴鬼……

现在甚至追到了军帐之中。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但如此数次三番,目标明确,璃音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那满船的阴鬼,就是冲着慕璟明来的了。

一个可怕的设想从她心底爬了出来。

它们盯上慕璟明了。

或者该说,它们一早就盯上摇光落在凡尘的这一抹神魂了。

此刻九重天上的那场神魔大战,神兵一开始之所以会连连溃败,就是因为少了这位锋锐难当、冷面生杀的神君。

但摇光的缺席只是暂时的。

如果那位魔尊足够聪明,就一定会想方设法,抓住摇光神格被封在凡人体内的这一段时间,在这位神君归位之前,将他彻彻底底地除去。

所有这些念头只在转瞬间便在璃音脑子里过了一遍,心中的不安还没来得及扩张,就听到慕璟明带着困顿鼻音的轻问:“怎么了?”

“没事,打了一只蚊子。”她重新侧身躺下,蹭进他的怀里。

然后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轻笑:“现在是冬天。”

她帮他赶走恶灵,他竟还取笑她!

璃音轻哼着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反正是坏虫子,毒虫子,被叮一下是要死的。”

又是一声低笑,然后他的呼吸就轻浅了下去,璃音想他应该是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璃音照旧出去,给整个军营种下了层层叠叠一堆阵法。

回去的时候,慕璟明仍旧是披着衣服等她。

她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去处。

他也依然没有向她讨要任何的解释,平静地为她拿走塞铃铛的布条,然后揽她入睡。

只是在她以为慕璟明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又突然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有极低极轻的字音随他微颤的胸腔被传了过来:“阿璃,回来就好。”

到第三天,芋郎君已经不能吃了。

璃音颇为惋惜,又舍不得扔掉,她正自捧着芋头小人在帐外踌躇,却忽地发现守兵今日看她的眼神格外古怪。

没过一会儿,就见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带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兵,风风火火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