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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依旧是那件浅蓝春衫,依旧是那样阴冷的眉眼,也依旧是那般寒气森森的眼神,只是现在他那本就不善的眸色里,又多添了几分讥讽。

这人坐在璃音背后的一桌,身边还坐着一个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女子,一样的春衫佩剑,一般的柳眉杏眼,正一手轻搭在长剑上,一手掩了嘴在笑。

正是璃音在虞家村遇到过的那对虞家姐弟。

璃音一见那虞家弟弟便没好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怎么那个陈天财那样骂人,大家都为他叫好,我不过重复一下,就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就是难听了?”

“阿言,我倒觉得夏姑娘说得不错。”

姐姐虞宛初似乎终于笑够了,她放下袖子,显出一张有些苍白的面容,似还带着几分病恹,相近的长相,本该看起来比她弟弟还要阴冷,但因着眼角那几分还未褪尽的笑意,就让她整张脸都柔和生动起来了。

见姐姐不站在自己这边,虞宛言大为受挫,立时挂了脸,不满地嘟嘟哝哝:“阿姐,你是哪边的,怎么老帮着那女的说话!”面上终于带了些少年人该有的稚气天真。

璃音听虞宛初不向着弟弟,却向着自己,一下子来了劲,冲她亲亲热热地叫道:“虞姐姐!”

“谁是你姐姐!你干么抢别人姐姐,无耻!”虞宛言果然立刻黑了脸。

摇光本来一直不动声色地靠椅坐着,这时忽然轻轻挥袖,将方才射来的茶水尽数扬至半空,头也不回,运劲向后一甩,袖袍甩动间,哗的一声,那口茶水便已被一滴不剩地抛落回了喷茶那人的杯中。

这时他才回过头来,凉凉地向虞宛言投去一瞥:“你的茶,别再洒了。”

虞宛言对上摇光这警告的一眼,将嘴唇紧紧抿了抿,没有做声。他向来被人说一句就要顶嘴十句,这时竟乖乖忍下了。

璃音却已把虞宛初拉来和自己一桌坐了,她听虞宛言激烈反对她喊姐姐,心道你越反对我越要叫,于是“嘻”地一笑,开口便是:“虞姐姐,虞夫人和她女儿怎样了,现下还好吧?”

虞宛初笑道:“多亏了夏姑娘,姑母和染棠妹妹的身子已都大好了,现在染坊有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料理着,也一切都好。”

突然左边刺啦一声木头划地的声响,是虞宛言冷着脸走了过来,刻意超大声地拽开一把椅子,挨着姐姐坐了下来,又把佩剑重重往桌上一放,砸出砰的一声,双眼却始终炯炯地盯紧了摇光,一坐下就问道:“这位是?”

璃音这才想起,自己还未给双方引见,忙拉过摇光,向姐弟两个介绍:“这位是……慕玿,慕公子。”

她微一迟疑,还是替他用了假名,在凡间行走,终归还是假身份来得方便。

又向摇光道:“慕公子,这两位是虞宛初虞姐姐,和她弟弟虞宛言,他们应该是在宗门修习的弟子。”

说着转头向虞宛初道:“我还不曾得知,虞姐姐师承哪里?”

虞宛初不自觉用指腹轻摩了摩剑柄,微微笑道:“我们两个都拜在长云山且生观,云上真人门下,是随师尊修炼的俗家弟子。”

且生观的云上真人?璃音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却并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号,但她成仙全凭机缘巧合,之前从未在凡间那些宗门里修习过,想自己不认得那些花里胡哨、名目众多的修仙门派也属寻常。

那边虞宛言忽道:“这位慕公子是你什么人?”

他自从坐下,一双眼睛就没从摇光身上离开过,这时突然转过头来,那眼里来不及收敛的两道精光腾地就向璃音射了过来,那灼灼的目光着实把璃音吓了一跳,心想这孩子怎么冰火两重天的,而且那眼里烧起火来怎么感觉更瘆人了,要不他还是一直阴暗下去吧……

摇光终于向虞宛言抬了抬眼,似也察觉出他目光有异,但开口还是声音如常:“她是我的老师。”

“老师?!”虞宛言跳起身来,看看摇光,又扭头看看璃音,仿佛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说着不信,“你是他的老师?”

璃音心道自己这个老师虽然水分大了点,平日里并不曾教导过他什么,但好歹也是西王母亲封的,现下被虞宛言这么一质疑,也不服起来。摇光神君自是剑术卓然,心性也比自己端正,但若要论起魂术,自己也未必就当不得他的老师,倘若用玉横认真和他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就用力点一点头,昂然道:“对啊,他就是我门下的学生,怎么了,不行吗?”

虞宛言睁大了眼睛,那神情就好像见到了皇帝指着路边一个乞丐说“那是我爹”,而那乞丐也点头挺胸说“是”一样,震惊,荒谬,不知道皇帝和乞丐哪个才是疯子。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是北斗第七天关摇光神君的老师?”

璃音闻言默默向摇光瞥去一眼:什么嘛,原来是认识的,不早说。

摇光只好微微摇头以示清白。

只听啪的一声,虞宛言从兜里掏出一本《神仙图鉴大全》拍在了桌上,他手去书角上一摸,就摸出其中折了角的那一页翻开,接着把那书向前一推,推去了摇光跟前:“这个画的难道不是慕公子?”

璃音凑过眼去一看,书页上画的那位神君穿一身冷蓝绣袍,身如长剑,目似朗星,脑后发带高扬,旁边一行大字:北斗第七天关破军星君摇光。

璃音摸着那画像啧啧称赞:“神君,你赖不掉了,这个确实画得像,你看这鼻子,这眼睛,都画得与你一模一样好看!”可比揽华公主床头贴的那张像样太多了。

“是我。”摇光垂目往那画上看了一眼,目光就游移去了璃音在那画中摇光身上到处乱摸的手上,“这位仙子也确实是我的老师。”

虞宛言仍是不信:“那她方才怎么喊你作慕公子。”

璃音翻看着手里那本《神仙图鉴大全》,头也不抬地道:“这个是他在人间用的名字。”

“那也不对。”虞宛言自顾摇头,“师徒间哪有喊公子的,我在师门中排行第六,师尊都喊我小六。”

“只是一时还没叫顺口而已,他是我新收的学生,师门中排行……”

璃音侧头想了想,他在师门中自是应该排行老大,但叫他慕老大未免太难听了,于是干脆沿用了他在北斗中的星位排序:“……第七,是吧,小七?”

摇光听到“小七”这个称呼,顿了顿,点头道:“是。”

虞宛言这下无话可说了,直愣愣坐了回去,又呆呆出了一会儿神,就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阴冷的神情,目中迸射的精光又成了森森的寒气,直往璃音脸上戳:“能当神君的老师,本领一定是极大的了,不知小人有无机会得大仙师点拨一二。”

“你没有机会了,小七是我最后一个关门弟子。”

璃音之所以爱用假名,烦的就是这个,若是人人都要来攀几句仙缘,那凡间事何时能了。

说话间她已把手中画册都翻了一遍,翻到了文昌帝君,翻到了昆仑山上的十位神巫,翻到了商止师兄,翻到了锦云商月,但就是没翻到自己,便有些意兴阑珊。不过想想这个时候,她也确实才上昆仑没几年,约摸是这图鉴还没来得及更新,便合了书,向虞宛初道:“虞姐姐,你们不是在虞家村的吗,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虞宛初替弟弟将那本《神仙图鉴大全》收好,说道:“这次师尊让我们下山,除了料理姑母家的事,也有意要我们在山下历练一阵子,我们听说最近伏龙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频生乱事,便过来看看。”

虞宛言接口道:“是隔壁的龙溪村,听说一年里被盗了三十多座坟,我和阿姐都觉得有些蹊跷。”说着给姐姐倒了一杯茶。

璃音单手支起下巴,来了兴趣:“肯定不只是盗墓贼猖獗这么简单吧,怎么个蹊跷法?”

“那些下墓之人盗走的,不是陪葬的珠宝。”虞宛初转了转手中茶杯,“而是死人的骸骨。”

她一贯温柔的嗓音低沉了几分:“我们怀疑,是有骨灵作乱。”

“骨灵……”璃音下巴轻轻离开手掌,微微转头,去与摇光对视了一眼。

只听虞宛言继续说道:“我们本来先去了龙溪村,昨日听人说这边镇上有尸体丢了骨头,就赶了过来,连夜去察看了那位楚娘子的尸骨。”

说到这里,面上一红,似是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画面。

璃音正听到关键处,忙问:“你看到什么了,怎么不说了呀?”

虞宛言被她这么一问,脸更红了,却是虞宛初淡淡地接口道:“楚娘子少了阴门上的一根骨头。”

竟果真是少了那处的一根骨头,璃音眉心微皱,看向摇光,就见他也摇了摇头,道:“不是骨灵做的。”

璃音点头赞同他的说法:“骨灵不会单拿走一根骨头。”

对于骨灵而言,要盗的不是某一根骨头,而是一整间“屋舍”,哪怕这“屋舍”是只剩了骨架的茅草屋,也不会单单只顺走屋顶上的一根茅草。

“我和阿言也是这么想。”虞宛初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忍的神色,“那位楚娘子的尸体借停在仵作房里,我们偷溜去看时,仵作还不曾去,但她全身的衣服都已经不见,周身的珠钗首饰也都没有了。”

这就更不像是骨灵做的了。

几人默想了一阵,忽听得窗外有小贩扯开嗓子吆喝:“炸小黄鱼嘞!刚炸出来的小黄鱼!又酥又脆!”

因他们桌子离得窗近,这吆喝声便连同那炸鱼的香气一起,一阵一阵地扑了进来。

璃音被勾动了馋虫,拉起虞宛初道:“虞姐姐,你吃过这里的炸鱼干了吗,特别好吃!咱们买点带走,一会儿去龙溪村的路上吃!”说着两人就挽了手直往外走。

虞宛言见阿姐被她拉走,连忙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水,提剑大喊:“你轻点拉我阿姐!”跟着快步追了上去。

只有摇光仍旧靠在椅背上,懒懒地坐着,也学璃音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拨弄桌上那一碟绿豆。

少刻,旁边忽然鬼鬼祟祟坐下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那男子坐下后,偷眼往四下里张了一张,确认了没有别人看见自己,才慢悠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嘿嘿笑道:“我一回紫宫就听说,你被西王母打发下界陪个女娃娃过家家酒来啦?”

“啊哟,竟然是真的!”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狂拍大腿,“你看你在人家小姑娘面前装模作样的,你说我有多少年没看过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摇光一把摘掉那人的斗笠,随手一捏,就捏成了一把齑粉扬了,然后轻轻错手拍了两下,把手心里沾上的粉拍落,继续拨弄起桌上那碟绿豆,哂道:“不及你在这小镇里当奸夫被人打杀来得好笑。”

就在这时,店里杨肃那桌忽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杀得好!杀得好!”

原来他喝多了酒,起了兴,就跳上桌子,瞪红了眼,做起当日在巷子里勇猛砍杀奸夫的动作来,惹得周围人一阵阵地叫好。

文昌此刻隐着仙身,凡人并瞧不见他,但觑见杨肃那般凶猛的模样,还是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他虽是个帝君,却是个“文圣”,手上挥的是软毫文墨,笔下批的是利禄功名,不是砍头名单!可不像旁边坐着的这位损友,提的是寒铁冷剑,上面泼溅过不知多少魍魉魑魅的热血,此次历劫经历的这么一遭血腥,当真可算得上是文昌帝君漫漫仙途中最大的一桩阴影了。

“怎么,怕了?”摇光斜斜睨他一眼,“你在此间凡尘诸事已了,还回来做什么?”

“我能怕他?”文昌直了直身子,“我是在这里掉了一样东西。”

摇光抬眸定定看他:“楚雁儿已经死了。”

文昌顿了半晌,搁下手中酒盏,忽然苦笑:“我知道,我是真的掉了一样东西。”

摇光目光在他脸上转了几转,脸上神色凝重起来:“你把文昌笔丢了?”

第28章

“你小声点!”

文昌笔可批天下学士官运文运,这一丢委实非同小可,文昌忙上来捂了摇光的嘴,小心往左右各探了一眼,见方才那句话未被人听了去,才放下心来,松了手,就又愁起眉来:“她平时在家作一些画,我就帮着在上面题几个字,那天我归位时被你一吓,走得匆忙,把笔给落在那宅子里了。”

“既知晓丢在什么地方,你自去那宅子取回便是。”还不算是下落不明,摇光神色一缓,又懒懒靠回了椅背。

文昌叹气:“那宅子里若找得到,我也不必还滞留在此,以至于不小心就给污了眼,看见你演的过家家了。”

说着就听窗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老伯,这个又是什么?好香!也给我装两袋吧。”语调微甜,却不似糖水显腻,而是有如清泉敲玉,叮叮咚咚,让人想到奔流的山涧的那股甘洌清甜。

又听一个少年嗤道:“你是猪吗?要吃这么多。”

少女道:“一会儿我和虞姐姐两个人吃,你就在旁边看着,谁馋谁是猪!”

那少年哼道:“我和阿姐都要辟谷的,谁陪你吃这些!”

“辟谷你还进酒楼。”少女似乎仰起了头,那声音都飘去了天上,“云上真人!云上真人你在不在云上看着?”

“你!”

少年似要发怒,但刚嚷了一个“你”字,就被一个柔婉女声劝住道:“阿言,别闹了。”

文昌听了这段墙角戏,又见摇光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就想起昔年一段好笑的往事来,他这几日在这位好友面前,又是被凡人打杀,又是遗失了文昌笔,面子里子都没少丢,正好就借这事找补一番。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又摇一摇脑袋,笑道:“听他们说的这些,倒叫我想起来九百年前的瑶池宴上,咱俩打过一个挺没意思的赌。”

摇光眼睛懒懒地半眯了眯,眼神飘去了窗外,淡笑道:“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

“那会儿你刚从人间历劫回来,脾气差得不得了,谁靠近了半步,都要被你骂个滚字。”

文昌端起酒杯,啧啧回忆:“你叫我滚,我就问你:‘摇光,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叫你开心,从此不要他滚。’你就说了个笑话*出来,说:‘如果有个人,没有我的单子,就自己瞧出我不爱吃的一样东西,我就不要他滚。’

“我当时差点笑死,你那忌口单子挂出来,比人间过年时候家门口贴的对联还长,要猜中你吃什么,那是难了些,但要猜中一样你不吃的东西,不就和脸盆里面摸鱼一样,十个拿九个稳。你非要说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我就和你打了一个赌,赌在一千年内,一定有这样一个人,叫你再说不得滚。”

说着就摇头笑了起来:“岂料我那时却把这事想得简单了,我们这些个应星宿之数而诞的仙,却比不得那些有神父神母养大的仙胎,便是与人间那些凡胎也比不得,生来就有人抱着哄着,嘘寒问暖。咱们天生地养了几万年,哪里会有人闲的来关心你每天吃的什么。看来你说的那样人,终究是找不到了。”

“不用费心给他买,他嘴刁着呢,油炸的不吃。”便在这时,窗外那少女清冽的嗓音又传了进来,“枣糕也不用,甜的好像也不吃。”

接下来的话便多了几分俏皮:“你这么孝顺我家小七,不如改拜他作师父好了。”

立刻就有个少年的声音呸道:“脸皮真厚,谁要当你的徒孙!”

文昌闻言却呆了一呆,一抬眼,就看见好友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派似笑非笑、鬼迷日眼的模样,他腾地站起身来,一双眸光似电,狠狠将摇光攫住:“现在看来,这个赌,是我赢了?”

摇光极轻地眨一眨眼,收回视线,唇角毫不掩饰地勾起:“是我输了。”

文昌恨恨地咬起牙来,他提起这桩陈年赌约,原是要苦一苦他的心,却不想反让他显摆上了。自己近来的不幸固然令他挫败,但此时好友的幸运才真正使他崩溃!

他用挑眉努力掩饰掉自己的崩溃:“我记得当时可是约定好了,赢的人可以差遣输的人办一件事,死生无论,不可推辞。”

说着随意往窗外一张,就迎面瞧见一个面若白玉的少女,正围在一个小贩的摊车前挑挑拣拣,他这一看,登时面色陡变,好似全身经脉都在这一瞬逆流,一股森冷的麻痒就沿着他的背脊蹿了上来,直蹿天灵盖。

当年那少女躺在一地血泊之中,破军牢牢贯刺她的心口,那鲜热的血仿佛怎么流也流不尽,浸红了她的衣衫、她的发丝、乃至身后抱她在怀里的那个人。

她就要死了,却还在轻轻地笑着,伸手点点那人僵硬的面颊,好像要去为他点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她说:“小七,不要难过啊,我不要你难过,我只要你好好记得我。你知道的,离别有期,但我们终会相见的。”

文昌那日是去迎第一次历劫的好友归位的。

他的这位好友在战场上爱做前锋,残肢断臂、杀头溅血的事早已见惯了,他斩杀那些妖魔时总是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嗜血的兴奋,也没有多余的不忍。

但那一刻,他墨黑的长睫沾染几滴刺红,睫羽轻颤间,往眼下投去一团漆黑的、带血的阴影,映在他如纸惨白的一张脸上。

当少女的热血终于凉透,他抬眸,眼底翻涌上来的,是文昌从未见过的空洞与沉冷。

他轻轻抬手,带着满手的血污,搭上破军刻满繁复星纹的剑柄,握住。

“终会相见……我记得的,我会记得。”

风声止歇,星辰骤黯,破军寒光闪动,一柄长剑便贯穿了两人胸口。

文昌不知那日破军为何会钉入那少女的心口,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摇光历完这惊天动地的一劫归位醒来后,就把那少女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记得凡间的许多事,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而死,回到紫宫后一切照旧,脸还是那样臭,脾气也还是那么大,依然每天都在找仙厨仙侍们的茬。

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少女。

可是……

文昌呆望着眼前这个啃着炸鱼,正活生生立在小贩跟前的小姑娘。

这是什么情况?

转世?替身?还是阴魂复活?

不管哪一种……

忽听背后呼的一声风响,他回身一抓,就接住摇光抛来的一块星陨石,只听那扔石头的人说道:“这个我自然记得,算我欠你一件事,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嗓音带笑,显是心情甚佳。

文昌看他这副悠悠然的神色,不禁心中一动:他当年当真把什么都忘了吗?此时此刻外面那个挑着零嘴的小姑娘,都当真只是西王母一时兴起撮弄出的巧合,与这位神君无关吗?

他笑了笑,坐下身来,又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酒,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我这次下凡,才总算知道了你当年初次历劫的不易,要全然忘记那些事,果然很难吧?”

摇光似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但只是微微怔了怔,就摇头轻笑道:“说来也怪,凡间的那些事,没过多久,我就不太能记得起来了。”

文昌盯死了摇光面上每一寸的神情动作,却依然找不出一丝他在说谎的证据,倒是被他接下来的一问唬得差点跌翻手里的酒盏:“你打算忘了她么?我是说楚雁儿。”

文昌淡淡放下手中杯盏,淡淡远目,用一种看透凡尘的语气,淡淡地道:“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就当作人间艳遇一场罢了,有什么忘不忘的,倒是你……”

说着要去捏个净体咒,除一除衣襟上溅落的几滴酒水,却捏错了一根手指,捏成了显形咒,惊得他五个指头抽搐似地乱捏,总算好歹是趁着没人发现,及时把仙身隐了回去。

摇光看他这一通手忙脚乱,好整以暇地抱起胳膊:“我怎么了?”

“小七!你尝尝这个!”

窗外少女的声音随着一个热乎乎的纸袋子一起飞了进来,摇光一个抬手,将那袋子稳稳接在手里,打开一看,是一个香喷喷的煎饼团子。

他手隔纸袋拿着,咬了一口,便抬起眸来,清亮的眸子里仿佛撒了一把细碎的星光,迎着少女期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少女从窗户探进头来,一眼便见着了文昌隐着的仙身,招呼:“您也在啊,要不要也来尝尝。”

摇光封上纸袋,立马开始送客:“他府中还有事,这就要走了。”

文昌凳子还没坐热,当即弹起身来,大叹一声:“没意思,没意思得很!走了!”

走出两步,又回头丢下一句:“替我寻回文昌笔,就当作是你欠我的事吧。”

袍袖一挥,回天上去了。

璃音看他拂袖而去的样子,歪了歪头:“他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在她听过的那些传闻里,都说摇光星君凶神恶煞,而他的好友文昌帝君是一等一的和善可亲。

如今她看着,却是凶神脸不凶,善神面不善,这世界可真是颠颠倒倒,叫她参悟不透。

但这些参不透也不打紧,目前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查证,她将手中采买的一堆零食都放进乾坤袋里收好,向摇光道:“小七,我刚刚和虞姐姐商量好了,要一起去龙溪村看看,咱们这就走吧。”

第29章

午后日头渐晒,街市上人群纷攘,小摊小贩都已出动,有的挑了担子,就歇在路边,摇着扇子叫卖,也有算命看相的,就支一张小桌,边上竖一根长木杆子,上面挑一张大字招牌,逢人就喊:“富贵在手,吉凶先知,问卜测字,两文一次!”

璃音饶有兴趣地往算命先生桌前凑了凑,从兜里掏出两文钱来:“老先生,能看相么?”

“怎么不看,面相骨相手相,皆可看得!”那算命先生扫一眼璃音一行四人,“却是哪一位有缘的客人要看?”

虞宛言抱剑立在阿姐身旁,冷冷嗤了一声:“要看你自己看,我和阿姐可不信这个。”

拜在道教真人门下,却不信卦卜看相,这云上真人收的徒弟也真是绝了,但他素来爱和璃音唱反调,谁知他说这句话是真的出于不信,还只是为了和她抬杠,璃音懒得理他,眼神也没给虞宛言一下,就将那两文钱拍在桌上:“看一次两文钱呢,你值得我花这一笔巨款吗?”

说着又去乾坤袋里摸索一阵,摸出一条炸鱼干来,摆去那两文钱旁边,指着那被炸得金黄酥脆的鱼头,向那算命先生道:“先生,我是要给它看。”

算命先生对着那鱼,嘴角抽动了几下,又看一眼边上的两个铜板,忍了,干咳一声,道:“姑娘要为它看什么,命格,官运,财富,还是姻缘?”

语气严肃,神色端庄。

虞宛初掩口轻笑。

摇光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