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着被这残酷真相惊得目瞪口呆的群臣,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字字泣血:
“王将军烧的是什么?烧的是屠场!灭的是什么?灭的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何过之有?!难道还要我大唐将士,踩着遍地同胞父兄姊妹的尸骸,在那样的人间炼狱里,与那群灭绝人性的禽兽逐屋争夺,一寸一寸地啃下那块浸透了无辜者鲜血的骨头,徒增我大唐好儿郎的伤亡吗?!你们告诉我——!!”
这最后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让那些关于“仁德”、“物议”的争论,瞬间显得苍白而无力。
整个含元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郭千里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尽管是想象的)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许多文臣脸色惨白,被这骇人听闻的屠城真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颜真卿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元载眼神闪烁不定。
王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动得飞快。
御座之上,裴徽脸上最初的兴奋与狂喜早已敛去,如同退潮后显露出的坚硬礁石。
他缓缓坐回龙椅,身体微微后靠,冕旒珠串重新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只留下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的手指,再次轻轻敲击着鎏金扶手上那颗冰冷的蓝宝石,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无声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当然明白火攻焚城的残酷,也完全理解颜真卿、元载作为文臣领袖,对“仁德”声誉、士林物议和民心向背的深层顾虑。这关乎帝国的脸面和统治的根基。
但郭千里那番充满战场铁血气息、带着血泪控诉的辩驳,尤其是那句“烧的是屠场,灭的是禽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更深刻地刺中了他作为帝王最核心的考量——胜利的代价与帝国的实际利益!
绝不能因小仁而失大义!更不能让将士的鲜血白流!
更何况,张巡通过特殊渠道呈上的密奏内容(“杨晋屠城在前,火攻实为焚灭魔窟,并缴获其屠城铁证”),早已在他案头。那密奏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中。
杨子钊、晋岳的累累罪行,罄竹难书!
此二人,必须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嘈杂、掌控乾坤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朝堂上所有的争论与压抑:
“诸卿所言,皆出于公心,为社稷计,为苍生计,朕心甚明。”
他目光如深潭,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尤其在颜真卿和元载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沉重。
“剑门雄关,千年屹立,为蜀地屏障,亦为华夏胜迹。一朝毁于战火,朕心……亦痛。”
这声叹息,让许多文臣心中一软,感受到了帝王的“仁心”。
然而,皇帝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此战之胜,意义非凡!一举打破伪朝最大依仗,斩断其最强臂膀!震慑蜀地群小,使其肝胆俱裂!更生擒贼酋杨子钊、晋岳!张巡统御有方,调度得宜,王玉坤临机决断,当机立断,三军将士浴血用命,方有此破天险、定乾坤之功!此功,彪炳史册!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他目光转向颜真卿和元载,语气温和却带着千钧分量:“颜卿仁心爱民,忧国忧民;元卿虑及物议,思虑周全。此乃宰辅之责,谋国之忠。朕心甚慰。”
这安抚,既肯定了他们的出发点,也暗示了他们的职责边界——谋划可以,但不能动摇胜利的根本。
接着,他看向依旧胸膛起伏、虎目圆睁的郭千里,语气转为毫不掩饰的赞许与理解:“然郭卿所言,字字泣血,句句为实!战场酷烈,瞬息万变,非仁德书院温言细语之所!存亡之际,当行非常之法!王玉坤借天时行火攻,焚灭顽抗之敌,乃审时度势之断,当机立决之举!其功,当厚赏!其情,可悯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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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声音骤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刺骨的杀意,让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
“至于杨子钊、晋岳二獠!屠戮百姓,丧尽天良,罪恶滔天,天理难容!传旨张巡:将此二贼严加看押!若有差池,提头来见!,朕要将其累累罪状,昭告天下!以慰剑门关两万冤魂在天之灵——!”
这雷霆般的旨意,带着帝王的愤怒与裁决,彻底为火攻的争议定下了基调:有功,当赏!有罪,必诛!
最后,他看向战意依旧炽烈、渴望立刻挥师南下的郭千里,语气中带着帝王的期许与不容置疑的部署:“郭卿求战心切,忠勇可嘉,朕心甚喜!然蜀地战事未休,张巡处兵马足用,正宜乘此大胜之威,挟破竹之势,犁庭扫穴,一举荡平!卿乃国之干城,柱石之将!幽州和江南,狼子野心,近来时有异动,探马频报;河西吐蕃,亦在暗中窥伺,蠢蠢欲动。此二处,方是关乎帝国安危之根本!方是卿等建功立业、扬我国威之广阔天地!”
一番话,恩威并施,刚柔相济,炉火纯青。
高度肯定了战功,安抚了文臣对“仁德”的忧虑(将火攻对象明确界定为“屠场”和“禽兽巢穴”),严厉申明了处置元凶的决心,更给郭千里等渴望建功的猛将,画下了一个更大、更诱人、也更具战略意义的战场蓝图——北疆与河西!将他们的热血,导向了帝国更需要的地方。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沉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朝贺!群臣齐刷刷跪倒,声浪汇聚,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含元殿的金顶掀翻!
朝堂上的争论暂时平息了,但关于战争伦理、手段边界、胜利代价的思考,却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激荡起深浅不一、久久无法平息的涟漪。
颜真卿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元载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了然,郭千里则因皇帝描绘的北疆蓝图而热血沸腾,李光弼、仆固怀恩等人眼中也燃起了新的火焰。
角落里,那位负责记录的秘书监,飞快地在玉版纸上写下:“帝谕:火焚魔窟,功在社稷;元凶当诛,以慰冤魂;北疆河西,干城所向。” 他停笔时,一滴浓墨悄然滴落,在“魔窟”二字旁晕开一小片不祥的阴影。
大朝会在山呼万岁声中结束。
阳光透过高窗,将含元殿内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光影。
百官按品秩鱼贯而出,低声议论着方才的惊心动魄,脸上表情各异,兴奋、沉思、忧虑、期待,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硝烟(想象的)、血腥(控诉的)和帝王威压混合的复杂气息。
郭千里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地走在武将队列最前,铠甲铿锵,仿佛全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量。
颜真卿与元载并肩而行,步伐略显沉重。“元相,陛下虽乾坤独断,然火攻焚城,终非仁术。王玉坤此人……戾气是否过重?”
颜真卿低声问,忧色未减。元载捻着保养得宜的短须,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颜相多虑了。陛下圣意已明,杨晋二贼才是靶心。王玉坤……不过一把快刀罢了。用得好,是国之利器;用不好……自有陛下圣裁。当务之急,是稳住蜀中舆情,勿使‘焚城’二字,寒了新附之心。”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已在思考如何引导舆论,将“焚城”转化为“焚魔”。
王维走在最后,身影在巨大的殿柱阴影下显得有些孤单。
他捻着方才因心绪激荡而扯断的佛珠绳线,几颗温润的檀木珠子静静躺在掌心。
他抬头望向殿外明净却遥远的天空,低声吟哦:“‘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剑门火熄,成都风起……这太平之音,何时才能真的响起?”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殿宇的余音中。
御座之上,裴徽并未立刻起身。他屏退了左右,偌大的含元殿只剩下他一人。
冕旒珠串的影子在他俊朗的脸上微微晃动。
他缓缓起身,走到丹陛边缘,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投向遥远的西南。
他摊开手掌,一枚小小的蜡丸(张巡密奏的副本)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冷坚硬。
杨子钊、晋岳屠城的铁证,如同毒蛇的信子,让他心头杀意翻涌。
但更让他眼神深邃的,是密奏末尾那几行小字:“……伪朝困兽犹斗,已遣使秘联南诏、鲜于仲通。甲娘密报,成都城内暗流汹涌,恐生大变。杨晋二贼,口供或有牵连,臣已严加看管。另,于关城废墟地窖,发现……”
裴徽的手指猛地收紧,蜡丸几乎被捏碎。
南诏!鲜于仲通!这两个名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
伪朝这是饮鸩止渴!引入这两股势力,如同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旁又扔进了两支火把!
蜀中的局势,非但不会因剑门大捷而平息,反而会因这两股豺狼的闯入,变得更加复杂、凶险万分!
张巡手中紧握的杨晋二贼,更是两张足以在成都掀起腥风血雨、甚至撬动整个伪朝根基的致命王牌!
而郭千里等将领被自己一番话点燃的、更加炽烈如火的功业之心,如同一柄双刃剑,需要精准的驾驭。
年轻的皇帝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弧度。
那不是喜悦,而是猛兽锁定猎物时的专注与……期待。
“风暴……”他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几不可闻,“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玄色绣金的龙袍下摆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走向殿后巨大的天下舆图。
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点在了“成都”的位置上。
千里之外的蜀地,剑门关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焦黑的残垣断壁在凄风苦雨中呜咽。
而在伪朝都城成都,那象征屈辱求援的盟约墨迹未干,丧钟却已在绝望中提前敲响。
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似平静的蜀中平原下,在贪婪、恐惧、仇恨与野心的交织中,疯狂地酝酿、膨胀,等待着撕裂一切的那一刻。
命运的齿轮,在血与火、权谋与背叛的漩涡中,发出沉重而不可逆转的轰鸣,加速转动。
下一场席卷蜀地、更加激烈残酷的碰撞,已如黑云压城,迫在眉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