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镰带着大家往村口走。
“你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村子。”
瑞安点点头。天空还很明亮,但是他知道这里的天色暗得很快,再不抓紧出村,他很可能会在队友面前表演一个当场入睡。
前方突然传来孩子的哭声,是那种扯着嗓子干嚎,没有技巧也没太多感情,充满目的性的哭声。
瑞安原本不打算多看,直到他听见那间断性的干嚎中夹杂着极轻的吸气声。
他看见一对母子——孩子似乎是想引起母亲的注意力,母亲则在压抑畸变的痛楚,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望着这一幕,恍惚间他听见那位母亲的声音:“帮帮我……”
于是他静静地看向那个孩子,脚步未停,在对方若有所觉望过来的时候,伸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
这样轻的一声,按理来说是无法传到对方耳边的。但是干嚎声戛然而止,那个孩子点了点头,然后牵住母亲的手。
青年收回目光,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接着队友们的话题说道:“大家的行囊都还在吧?”
“嗯,落地时都在附近。”
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
孩子伸出触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鳞片,表情有些惊异。而他的母亲突然发觉自己的疼痛已经降低到足以忍耐的程度了,连忙搂过孩子,问道:“刚刚怎么了?是不是脸上又开始疼了?”
“不是。”孩子偏过头让母亲看他的耳朵,那些鳞片已经从脸侧蔓延到这里去了,“声音太响,耳朵里面痛……”
“但是刚才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听见孩子的话,母亲也想起了她身上突然减轻的痛感。
就好像是有什么温柔的事物,轻纱般落下来,将翻涌撕裂的血肉掩盖,痛苦也变成了可以忍耐的磨砺。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小队五人走出感染者村落还没能走出多远,天色已经彻底黑了。
鉴于还没有弄清这片死地的生存规则,他们决定先在原地停留。瑞安先给大家讲解了地图的标识,然后晚上大家轮流守夜。
也许是小蛇形态的时候扭了太久,他总觉的腰间有些不利索,给自己施放了治疗术后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会,睁开眼就已经天亮。
刚坐起身,却发现周围一地狼藉,不知道什么东西被阿尔泰他们砍得稀碎。
“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是蛇还是藤蔓,这些家伙晚上把长耳朵的结界围起来了。”阿尔泰愤声道,“结界一开,它们还敢往里涌……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地上这些黑乎乎的东西都是藤蔓?
瑞安捡起其中一节,一入手感觉与普通的藤条不同,捏起来很肉实,切开后截面呈现出鲜红的肌肉纹理。
不过,他已经见过小手那样会跑会跳的果实,所以心里很快就接受了这种有血有肉的藤蔓。
希尔维乌斯打量一番说:“应该是一种绒藤,被深渊感染后便成了这种模样。”
“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它们会把瑞安当成目标,甚至在被斩断了之后还一直朝他涌动……”阿尔泰走过来,用剑鞘扫开瑞安身边的碎藤,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
“也许它们的食谱里就包括了感染者。”瑞安思忖一番,继续说道,“我跟着荆阁下去拿地图的时候,听到他说在这片荒原上,被污染的生命会通过相互吞噬来达成所谓的‘进化’。但是这样的吞噬只会加剧混乱,最后的结局都是自取灭亡。”
听到这里,希尔维乌斯望向青年的目光有一瞬出神。看得出来鹿角人对瑞安很有好感,只是没想到他们之间还有这么多交流。
瑞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既然相互吞噬带来的都是不好的结局,那现在这种的情况应该也只是小概率事件吧。”
“之前被巨虫一撞就直接飞进了感染者的村落里——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都能让我们碰上。”希尔维乌斯抱臂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几乎都是小概率事件。”
凯兰正在收拾附近的作战痕迹,闻言点头道:“如果加布利尔老师知道我们从那些性情古怪的感染者手里拿到地图,肯定会很惊讶。这里的感染者比我想象中更有人情味一些。”
“也可能这只是他们的伪装。”勇者收剑回鞘,眼底透着一丝冷意,“那些感染者看似被打动,主动提供了许多信息,实则也隐瞒了很多。”
他将一节断枝踩进白沙里:“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感染者主动提供帮助,是想要得到什么……
“反正以后也不会再遇到那些人了。”希尔维乌斯不耐烦地打断,“快点出发吧。”
精灵族天生对环境变化格外敏锐,所以小队继续由希尔维乌斯来带路。
有了地图的指引,这下就不用稀里糊涂地往正南方向走了。不过他们没有完全相信这张抽象的地图,在许多模糊的地方都会使用魔法来重新校准,确保前行的方向万无一失。
……然后他们就迷失在了这片白沙中。
“嗨老伙计,又见到你了,真不高兴。”阿尔泰对着面前的骸骨打招呼。
巨大的骨架刺向无云的天空,它们看起来应该是某种巨大生物的肋骨,斜斜地立在白沙上,宛如一排庄严的巨柱,配合这片荒原的风光,作为景点打卡也不为过。
可是这几天他们已经来这里打卡过很多次了,无论是多么奇特的景点,此刻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无趣。
期间还遇上了与深渊种交战的骑士团。在圣灵的加护下,骑士们的武器噼里啪啦地发出耀眼的白光,构成了一道明亮的风景线,他们连对面那群深渊种究竟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为了避免被那些正义的骑士逮住然后劝退,瑞安往兜帽里缩了缩,跟队友们一起远远地绕开那片战场。
再一次见到这些骨骸构成的巨柱,他们同时扭头盯着地图,围成一圈。
虽然地图很抽象,但是大方向应该没有错,为什么会一直打转呢?
阿尔泰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走到一旁去拍拍那排高大的骸骨:“长耳朵你行不行啊?我的老伙计都要看烦我了。”
“还是直接按照这张地图走吧。”凯兰说。
“这一次,我的确是按地图走的。”希尔维乌斯抬起法杖指了指,“这个骨架的西南方向应该有一大丛灌木……是西南方向没有错,但是少了那一丛灌木。”
由于他找不到这丛灌木,只好直接沿着西南方向走,结果还是回到了这个老地方。
“这灌木还能自己长腿跑掉吗?”
凯兰想了想,说:“也许是被风吹断了,我们可以试着找一找它的根系。”
不过随着他们的深入,荒原的气氛越来越寂静,连风也变得有气无力,不太可能会吹飞一整丛灌木。
希尔维乌斯用了几个探查魔法,摇摇头说:“这些沙子很奇特,似乎无法吸收魔素,探查起来也是一片模糊。”
魔王不见踪影,现在连深渊都找不到,他们心里都有些急躁。
这些天,瑞安从来都没喊过疼,可他们光是看到青年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就感觉心脏仿佛被冰冷的钝器捅穿,并且随青年强撑起来的笑容,不断翻搅,涌出淋漓的鲜血。
他们将急躁压在心底,谁都没有表露出来,不过这一切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敏锐的青年。
要是放在几天前,瑞安肯定会上前亲亲他们的脸颊作为安慰。但是想到自己的接下来必须去做的事情,他站在原地,笑着对大家说:“那株灌木可能是被白沙埋起来了,我们再仔细找找。”
他们又看了几遍地图,然后在巨大的骸骨附近细细翻找。
瑞安的视力不太好,反复弯腰实在是太过费力,于是便半跪在白沙上,找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
几个队友看起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恨不得把这里掘地三尺。
瑞安笑了一下,打算起身继续翻找的时候,发现手掌旁边多了根不起眼的枯枝,短短一节立在白沙之中,就像小孩玩闹时随手插进沙地里那样随意。
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瑞安正想把它拔出来,下一秒却突然被人抱了起来。
小哈猛冲过来,迅速把青年捞进怀里就跑。
“轰——”
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沙粒与石块四溅,周围的岩层也跟着震动。瑞安被哈士奇捞起就跑,听到这样的动静才明白过来——那节枯枝原来是诱饵吗?
身后不断有枝干断裂的声音传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刚才休息的地方竟然钻出了一只变形怪……
不对,是一株弯曲扭动的灌木!
“这就是地图上的那片灌木。”希尔维乌斯看着这些触手般扭曲着的藤条,蹙眉道,“原来藏在地下。”
阿尔泰挽剑斩下许多藤条,却见那些藤条落地之后仍在弹动,并且朝着青年离开的方向不断蔓延。
他用剑尖将其扎在地上:“这副阴暗爬行的模样,跟之前想要袭击瑞安的那什么绒藤一模一样。”
“不过地图上是一大片灌木,这里却只有一株。”
话音刚落,在那株灌木下方,白沙一阵涌动,突然冒出了数不清的蛇。
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些东西并不是蛇,它们也是藤条,只不过顶端齐齐开裂,裂口中还长满了细小的牙齿。
凯兰用力将盾牌插进沙地,并且不断重复这一动作,阻拦那些爬向瑞安的藤蔓。然而被切断的裂口如同一条条刚捞上岸的食人鱼那样,倔强地朝瑞安蹦去。
哈士奇抱着瑞安乱跑,新生出的藤条和断藤也朝着他们的方向乱蹿。阿尔泰看得闹心,冲哈士奇喊道:“你要把瑞安抱到哪里去?!快给我回来!”
“不要乱动,我们会挡住这些藤蔓!”
瑞安拍拍小哈的肩膀,让他放下自己,然后带着他一起站在阿尔泰和凯兰的身后。藤条的蔓延方向和断藤的蹦跳方向终于有了规律,场面不再混乱。
希尔维乌斯吟唱完毕,法杖前指,冲天的烈火将它们烧成了灰烬。仅剩的一些断藤还在蹦跳,随着整片灌木的覆灭,也逐渐没了动静。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找到方向了。”瑞安松了口气。
“但是这些被污染的生物……”阿尔泰并不觉得轻松,“按那个鹿角人的说法,它们都想要吞噬你。”
“我会小心的。”瑞安想起自己刚才不设防的举动,在心里给自己敲响了警钟。
他们再次出发,这一次的方向没有偏差,周围不再是苍白惨淡的荒芜景象,反而逐渐繁茂起来。
荒原的景象悄无声息地改变。脚下的沙粒由灰白转变为暗沉的灰,宛如威胁的警示,还有几根枯枝静静地立在地面上,等待着下一个猎物上钩。
当然,瑞安是绝对不可能再上钩了。但是随着他们不断深入,探出沙层的可疑枯枝也越来越多——这已经不是把猎物当傻子来看的程度了,而是明晃晃的恶意。
啪嗒!
“啧。”希尔维乌斯一时不察,法杖下端撞倒了一根枯枝,凯兰面不改色地举盾往那儿一砸,阿尔泰立即接上,刺穿主藤,剑锋下压将其彻底劈开。
他们对这套流程太过熟练,阴暗的怪藤还没探出狂乱扭曲的藤条就已被扼杀。
沙层下的根系仍在垂死挣扎,游蛇般浮现出来,数不清的细小裂口不断开合,毫不犹豫袭向队伍中央的黑发青年。
看着这番熟悉的景象,瑞安不慌不忙,随手翻开魔法笔记,可淡色的光芒刚一亮起就被打断,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离地了。
青年目光呆滞,像一只被提在空中的猫崽,脚尖还在轻轻晃悠。
那些怪藤的根部裂口没咬到任何东西,发出“啪啪”的空响,它们用尽最后的力气,落在地上蛄蛹几下就彻底不动了。
等到危机解除后,青年的双脚也稳稳落地。瑞安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哈,抿起嘴角,扭头继续前进。
哈士奇眨了眨眼。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青年只是看着,连一个亲亲都没有给他。
前方飘来一缕淡淡的雾气,他们看见这缕灰白色在空中逐渐消散,随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雾气缭绕的森林。
“地图的指示到这里就为止了。”希尔维乌斯收起地图。
先前的荒原,只不过是在深渊影响下形成的死地,而这里才是所谓的“深渊附近”。只要穿过这片森林,他们就能到达深渊裂隙。
但在生命衰亡的死地之中,这里的景象越是繁茂,就越能证明此处凶险。
希尔维乌斯释放了一个探查魔法,话音略显严肃:“这里到处都是雾虫。”
与能量形态的书虫不同,雾虫确实是生物,只不过它们不是虫,而是一种形态不明且极其微小的生命。它们通常只能存活在悬浮的微小水滴中,对气压变化极其敏感,水滴位置过高或者过低都会使它们死亡,所以一般只有在持久的大雾中能见到它们。
寻常雾虫被吸入体内后,会随着呼吸慢慢排出,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伤害,但受到深渊污染的这些雾虫就不一定了。
除此之外,它们还会阻碍空气中的魔素流动。一切弹道类魔法和探测类魔法,在雾虫存在的雾气中都会受到干扰。
“我们还是谨慎一些吧,不要贸然闯入其中。”瑞安开口道,“这里是森林的边缘,我们可以先在附近探索一下,等夜晚就退回这里。”
想起圣灵阁下曾叮嘱过,祂的加护无法保证他们在深渊附近也能不受污染侵害,瑞安觉得自己已经是感染者了,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比起自己的畸变症状加剧,更令他害怕的是,阿尔泰他们也会被污染。
于是他说:“之前被巨虫撞飞也算是因祸得福,节省了很多路程。我们现在时间还很充裕,可以多做一些准备再决定要不要深入……”
阿尔泰像是知晓他内心深处的忧虑,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我们的时间很紧迫……我想快一点杀死魔王,快一点解决这个深渊。”
“无论这里有什么样的危险,都不可能逼我回头。”希尔维乌斯看向瑞安,声音变得有些柔和,“跟那个半吊子勇者差不多,我想尽快弄清治愈感染者的方法。”
凯兰没有再诉说自己的决心,破天荒地说了句缓和气氛的话:“那么多小概率事件都让我们碰上了——说不定魔王就在这座森林里。”
“要是这样就太好了,身为勇者我可要好好收拾他。”阿尔泰向希尔维乌斯要来地图,上面用一团阴影来表示这片迷雾森林,阴影里面画着一些颇有艺术感的图案:“也不是完全没有指示,里面这些图案应该是指深渊种吧。”
“呲着大牙的花,长着手的树,还有……长颈水壶?反正就是水囊形状的玩意儿。这些小手掌,肯定是之前我们看到过的那个长得像断掉的人手、非要缠着瑞安的果子。”
“原来是图案,我还以为是文字。”希尔维乌斯讽笑一声说,“你跟那些感染者的脑回路差不多。”
凯兰一开始也看不明白,这下终于解惑:“我们一直以来遇到的深渊种大多偏向于动物形态,没想到离深渊越来越近之后,见到的深渊种几乎都是植物模样。”
瑞安凑过去看了一眼,接着就听见阿尔泰说:“能避则避,避不开就直接砍了,走吧。”他从对方手里接过地图,心里叹了口气,将地图塞进腰间的收纳袋里,快步上前:“好的。”
进入森林后,他们被晒得发烫的头顶终于得到解脱。阳光无法穿透这些树冠,只能在树梢间挣扎着漏下几点光斑。
沙层的暗灰在森林边缘过渡成了黑色,乍一眼看去,和普通的土壤没什么两样,凸起的树根在地面纵横交错,如同一片普通的葱郁森林。
作为热爱森林草木的精灵,希尔维乌斯很清楚真正的森林应该有什么样的味道,树脂与花朵的香气,腐叶与苔藓的霉味,还有土壤独特的淡淡腥气,但在这里闻不到丝毫森林该有的气息。
尽管什么气味都闻不到,这里的空气却有一种饱和又浑浊的感觉,再加上雾气之中无法觉察的雾虫,每一次呼吸都让人不可抑制地生出危机感。
探查魔法没有任何回应,希尔维乌斯彻底放弃了用魔法进行侦查的念头,释放魔法需要消耗体力,他得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战斗做准备。
“等我一下。”瑞安走到一棵树旁边,观察了一会,从收纳袋里取出笔和墨水瓶,“我想做个记号。”
这瓶特殊的墨水是他在王国特里德安学院里借读时收集到的小玩意,不仅永不褪色,还有神奇的反色效果,涂在深色的地方会呈现出浅色的痕迹。
年轻气盛的时候,他还想过毕业后用这个去捉弄一下那些总爱给他找麻烦的家伙,结果当然是没用上,所以就一直压在了收纳袋底部。
其实这次出发前他还特地带了笔记本,本以为自己会留下一篇波澜壮阔的冒险日记什么的。不过正经人哪会写日记啊,笔记本至今还是空白一片。
瑞安想了想,用笔在树皮画了一个狗头。生怕戳疼这棵树似的,他的下笔很轻,在特制墨水的加成下,树皮上很快就浮现了一个荧光的狗头。
这棵树的树皮上布满碎石般的裂纹,十分粗糙,还有一些红黑色、像是液体流淌而产生的痕迹,所以这个荧光狗头脸部开裂,仿佛沾满干涸的血迹,阴暗得令人咋舌。
阿尔泰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许等我们一转身,这棵树就会伸手把记号挠干净。”
瑞安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把手搭在树上,轻声道:“先不要擦掉它。”然后转身看向队友们,“言语是有力量的,说不定它真的会听话呢。”
希尔维乌斯心头有些震动。
阴郁危险的森林中,青年神情温柔地对一棵随时都有可能异变的怪树轻声嘱托。也许他只是想让大家不再紧绷,但精灵知道,青年始终在认真地对待所有生命。可生命却对他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
希尔维乌斯攥紧手中的法杖,开口道:“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在雾气的阻碍下,谁都没有发现身后的那棵树慢悠悠地颤了一下。弯垂下来的漆黑树枝如同枯瘦的手,一只搭在树干上,一只伸向那个阴险的狗头图案,片刻后,在旁边挠了挠。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与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异色雾气掺杂在一起,使这片阴沉的森林多了一些迷幻。
精灵试图挥开眼前的雾虫,但它们的密度太高,刚一驱开就又弥漫过来了。
“是不是来过这里了?”勇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冷静地揉着额角。
“这里有我们之前战斗过的痕迹。”瑞安看见了几个掉在地上的花托——花蕊中央有一个黑漆漆的大洞,下方的花瓣翻折上去像在对他们呲着大牙。这些都是他们前不久刚砍下来的。
四处都是意想不到的危机,他们需要时刻绷紧神经,几场战斗下来后,每个人的状态都不太好。但除了那些千奇百怪的事物,他们没有发现丝毫与魔王有关的痕迹。
如果魔王不在这片森林里,那就只可能在深渊之中了。
希尔维乌斯闭目缓了一会,睁开眼再次迈步向前:“这次换个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视野中色彩斑斓的雾气没什么明显变化,仿佛他们一直在原地踏步。
勇者突然脚步一滞,拔剑砍断一根绿蔓。
“它刚才动了。”
所有人严阵以待,只见那根细细的绿蔓缓缓地缩回去,窸窸窣窣动静不断,在那些巨大的叶片之间,升起了……一只紫红色水壶?
“不对。”希尔维乌斯微微蹙眉,“这是叶笼,也就是猪笼草的捕虫囊。”
先前阿尔泰说的“长颈水壶”,竟然是畸变的猪笼草,它的叶笼大得几乎能装下一整个人。
阿尔泰试图砍断其下连接着的笼蔓,没想到被捕虫囊一挡,锐利的剑锋瞬间划开了那层叶笼。破口处缓缓流淌出透明的黏液,空气中也多了一丝诡异的香甜气息。
“里面是消化猎物的蜜汁,不要掉进去!”
瑞安给他们每个人附上合适的增益,凯兰举起大剑劈开那些锯齿状的叶片,用盾挡下袭来的笼蔓:“这是侧枝,主干在下面!”
阿尔泰迅速将那几根笼蔓砍断,与其相连的捕虫囊接连落地。希尔维乌斯吟唱完毕,风刃在空中拐了个大弯,划开两层叶片劈中了主干。
“补一下!”
又一道轻灵的风刃笔直飞出,将主干彻底切断。瑞安收起魔法笔记,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接上了……”
其余笼蔓失去生机,纷纷垂落下来。
附近大大小小落着许多捕虫囊,有的被风刃划开,有的被剑刺破,蜜汁黏糊糊地淌了一地。希尔维乌斯绕开那些地面,脸色算不上好。
他看见瑞安站在一棵树旁边,大概是在给那棵树画标记。想到这,他开口提醒道:“小心脚下的黏液。”
瑞安从树干上收回目光,对他点点头道:“好,我会注意的。”
这场战斗结束时,林间也彻底暗了下来。
“这里黑得太快了。”阿尔泰说,“看样子只能在这儿休息了。”
“好。”瑞安小心翼翼地跨过来,然后弯起眼说,“地上到处都是,等我收拾一下。大家今晚好好休息,做个好梦。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82章
“瑞安不见了!”
“怎么回事?瑞安被怪物抓走了?我的结界没有任何警示……”希尔维乌斯猛地站起来,“不是说好了我最后一个守夜的吗?为什么没人叫醒我?”
“瑞安呢?瑞安去哪里了?”三道目光同时投向哈士奇,然而这个古怪的男人像刚睡醒的大狗那样甩了甩脑袋,呆滞地等待着回答。
“没有挣扎迹象,周围也没有战斗过的痕迹。”阿尔泰已经翻来覆去检查过许多遍,始终没有任何收获。不知是吸入了太多雾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进入这片森林后他就再也闻不到自己留在瑞安身上的标记了。
按照昨晚商量好的,先由他来守夜,然后再由凯兰和希尔维乌斯接替。他记得自己与凯兰交换的时候,瑞安分明还睡得好好的。
“我守夜的时候没有看到怪物来袭,周围没有任何动静。”阿尔泰说完将目光投向凯兰。
“接下来守夜的是我,期间也没有异常,然后……”凯兰努力回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脑内却空白了一瞬。
——然后发生了什么?
换人的时间快到了,精灵还在呼呼大睡,凯兰的目光渐渐落到一旁的青年脸上。
这里的夜晚极黑,眼前只能看到几颗照明用的储光晶石散发出微光。
青年的睡颜格外恬静,在离晶石最近的地方,柔和的光将纤长的睫羽晕染成白色,而隙间的微小光束点缀在黑发青年的侧脸、鼻梁和山根上,显得脆弱又圣洁。
看着这一幕,他感觉胸口有些发疼,正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却看到翅羽般的睫毛一阵轻颤——青年睁开双眼,晶亮的眸子盯住了他。
“瑞……”他的话还未完全出口,就在青年的指示下停住了。
瑞安将那根抵在唇上的手指放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凯兰身边:“让希尔再睡一会,这里交给我。”
“天很快就亮了,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可是现在一丝光都看不见……这样想着,在青年柔和的目光中,凯兰的疑惑很快就消散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好。”
思绪瞬间回笼,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我看到瑞安醒了过来……他说他来守夜,然后我就睡着了。”
此处危机四伏,他们都不是新手冒险者了,为什么会睡得这么沉?
离开感染者的村落后,希尔维乌斯心头一直萦绕着一种怪异的感觉,但始终想不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又因何而来。他迅速走过去触碰自己的结界:“没有试图侵入的痕迹……”
“可能是瑞安不小心走出了结界范围,然后才会被抓走。要赶紧去救他……”
“他的行囊不见了。”勇者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异常,因为这个新发现令他想到了一个极坏的可能性。翻了翻,发现其他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堆在一起,只有瑞安的行囊消失了。
眼前朦胧了一瞬,就好像被覆上无形的薄膜,熟悉的窒息感再度涌现。把剩下的行囊一个个拎开,突然从中飘出一张纸片,他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是?”凯兰问道。
记得当初他着带着刚入队的瑞安去工会进行登记。那时的勇者就注意到了,这个乖巧无害的青年连写字都是一笔一划板板正正的。他从未见这样的手癖,差点笑出声。
现在他望着这些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是瑞安,留下来的……你们来看吧。”
预感越来越强烈,希尔维乌斯快步走过去,近乎慌乱地看向那张纸。凯兰跟着也跑过来,在看清第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结冰。
「对不起,没跟你们商量就先行一步。当你们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进入深渊了。」
「我并非一时冲动才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向荆阁下确认过,感染者是可以顺利进入深渊之中的,所以对于深渊的调查只能由我来完成。」
「你们先回去吧,不要迷失在这片森林里。一路上我都有做好标记,沿着有标记的树就可以顺利走出去。我回来之后会第一时间去找大家汇合,希望到那时能看到你们每个人都好好的,不要受到任何伤害。」
「不用担心,我不是去送死的,我会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全力以赴完成任务。离你们最近的那棵树上画着一只小猫,我在树下埋了一封信,麻烦你们帮我把它交给圣殿的诺瓦。」
「告别的话就不说了,我们会在未来重逢。」
阿尔泰闭了一下眼睛,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瑞安已经进入深渊了?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先前的细节串联在一起,希尔维乌斯终于知道那种异样感究竟是什么了——瑞安肯定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好独自前往深渊的打算。
“得快点……快点追上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回去。”阿尔泰说。
“你凭什么……”
“那你就留在这里绕圈,跟那些幻觉打交道吧。”阿尔泰咽下心中的苦涩,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意,“我砍了几次空气,他肯定发现了。”
希尔维乌斯神情有些恍惚。这件事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不只是他,其他人眼前也出现了幻觉。而这一切都被清醒的瑞安看在眼里……
“为什么你的结界会把人放出去?”
面对勇者的脑残问题,精灵只是神色空茫地随口道:“这又不是牢笼魔法。”
“或许……”阿尔泰停顿了许久,才继续说道,“应该用牢笼魔法的。”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心爱之人有许多小秘密。
但现在他只希望这些小秘密能够让瑞安顺利离开深渊,回到他的身边。
凯兰找到了那棵画着小猫的树,小猫图案比之前的狗头要小很多,需要很努力才能看清小猫的笑脸。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他挖出树下的信,眼眶泛红,“我会好好活着,等你回来。”
“那就,先退出这片森林。”精灵一贯倨傲的声音此刻格外沙哑,瞥了一眼仍处于茫然之中的哈士奇,不冷不热地问:“那你呢?”
哈士奇呆呆地回答:“找瑞安。”
精灵扯了扯嘴角,正想说些什么,但勇者走过来道:“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出去。”
精灵不太理解勇者的意图,但也没心思再跟对方争论。几个人失魂落魄地提上自己的行囊,循着瑞安留下的标记往回走。
所有的动静都被带离,只余下一地残破的枝叶。这片森林再次被死亡般的寂静笼罩。
落在地上的叶笼突然动了一下,几秒之后,顶盖被“啵”一声推开,里面爬出一个湿漉漉的青年,雪白的角羽被蜜汁浸透,湿哒哒地垂下来,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侧,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他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粘液,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行囊。
“呼……”瑞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再给自己续上防御魔法。
按理来说,他早就应该出发前往深渊了,但是实在放心不下几个队友,于是就躲在这里暗中观察,确保阿尔泰他们真的离开了森林,而不是贸然猛冲迷失在这里。
进入这片森林之后,瑞安就感受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一开始还以为是深渊种的视线,后来他才发现,这道古怪的视线后面竟然就是深渊的方向。越是深入,这种恶意就越强烈。
也许是由于趋利避害的天性,他们在前进的时候,方向总会产生轻微的偏差,所以无论怎么走都会错开真正的深渊方向,最终在林间不停打转。
在这里,走过的路线并不意味着安全,甚至会引来新的危机。几场战斗下来,瑞安发现大家经常会有一些多余的动作,而且他们在交流的时候,口中描述的同一根枝条有着明显的差异——阿尔泰他们受到这片森林的影响,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虽然瑞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受到影响,但他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的队友都会迷失在这里。
当边缘呈锯齿状的叶片如同切割机那样划向希尔维乌斯的额头,但他还在召唤风刃攻击远处的枝条,就好像完全看不见近在咫尺的危机。
瑞安仍能回想起当时自己的行动——他平静地说了一句:“停下。”
然后锋利的叶片就真的停止了。
瑞安惊讶地发现自己有了操控心灵的能力。那些被污染的植物竟然也拥有心灵,这一点同样让他感到惊奇。
紧接着,他又突然发觉自己的惊讶只是浮于表面,内心深处并没有太大波澜——就好像他的躯体早就接受了这种能力,正在等待他的理智察觉这一切。
这样平静冷漠的心态,是畸变所引起的吗?继续下去,他又会变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名性情古怪的感染者,还是……一只丧失人性深渊种?
幸好,他还会为这样的推测而感到害怕。
不知道这种能力是什么时候觉醒的,万一队友们都是在他的操纵下才来到这片死地……
万一他们口中诉说的喜爱,也是受到他的影响……
“对不起。”瑞安的声音有些哽咽。
想哭的话,证明他还不是深渊种,这是好事。
不过,他不能再跟队友们待在一起了。分开之后,这种影响应该会慢慢消失,到时候他们就冷静下来了……到时候再说吧。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道:“系统?”
【我在,会陪着你的。】
自己的软弱果然被系统看在眼里,它的回应很迅速,令瑞安心里多了几分安慰:“我出发了。”
【好。】
虽然这个捕虫囊里的黏液不多,但在里面待着还是很煎熬。引诱猎物的蜜汁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甜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被腌入味了。
站起来给自己使用清洁术,魔法一生效他就傻眼了,没想到防御魔法只针对本体,他的衣服被黏液腐蚀,软得像煮烂的粉条,一捞就化。
他从行囊里取出备用的衣服换上,回头望了一眼那棵画着小猫笑脸的树。
“再见。”
瑞安顺着那股恶意的方向走,期间遇到了许多袭击,但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这些受到污染的植物并没有复杂的思考,所以非常听话。
昨夜他为了让队友们睡得更沉一些,在大家讨论计划的时候进行了多次暗示。
即使是这样,他在溜出来的时候还是把大家惊动了,只好凑过去给每个人都亲了一会,把他们再次哄睡。
他们倒是睡得舒服,瑞安的生物钟被彻底打乱,整个人都累死了,躲在叶笼里的时候差点睡了过去,指尖一麻才赶紧睁眼给自己续上防御魔法。
不知在雾气中走了多久,瑞安发现树木逐渐稀疏,光线透过树隙落在他身上,四周也跟着亮了起来。
黑色的地面被陡然截断,他停下脚步,抬眼看到各色雾气在此处都成了黑色。
前方是一道极其辽阔的裂隙,像是这片大陆对其上所有生命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难以名状的恶意扑面而来。
地面寸草不生,仅剩的树木纷纷向外侧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拔根而逃。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有一点好笑,但是瑞安却完全笑不出来。
瑞安向来都是以善意的态度待人,因此大多数人也会以温和的态度回应,他还从未直面过如此强烈的恶意。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浑身发冷。
瑞安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后退几步翻开魔法笔记,想要用浮空魔法望一眼裂隙的对面。但是由于被雾气干扰太久,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眼睛还有问题,以现在的破视力肯定看不见对面。
犹豫了几秒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望向下方,只见裂隙间漂浮着浓郁浑浊的黑雾,宛如一片广袤的漆黑海洋。
瑞安赶紧收起浮空魔法,让自己从空中落下。
由于法阵收得太快,下坠速度也有点超出控制范围。他觉得自己落地的时候可能会崴到脚,不过问题不大,只要一个治疗术就能恢复。
没想到下一秒却落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怎么是你?”
话一出口,瑞安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不会迷失在这片森林中,甚至不会受到深渊污染,也只能是这个家伙了:“……小哈。”
明度高而饱和度低的蓝色,总会让人联想到雪山、冰川等凛冽的事物,然而面前这双冰蓝色的眼眸却全然不同,看起来更像是一睁眼就开始闯祸的大型犬,透着一种清澈的痴愚感。
“瑞安。”冰蓝色眼眸的男人与青年对视一阵,然后托高青年的后背,低下头,与青年额头相抵。
这是在撒娇吗?瑞安心里软了一下,没有推开他,轻声问道:“小哈,你……为什么跟上来了?”
一路走来,瑞安已经知道哈士奇被巨虫吞噬过,被感染者杀死过……光是这些就已经很可怕了。他究竟承受过多少痛苦,才会对疼痛习以为常呢?
“这里很危险,你不该回来的。”瑞安把小哈的脸推开一些,直视着那双眼睛。也许就是因为与深渊相关的记忆太过痛苦,所以哈士奇才会忘却一切。
“放我下来吧,你赶紧回去找阿尔泰他们……”
哈士奇摇摇头。因为瑞安在这里,他本来就不想离开,但那些人非要他出去一趟,还叽里咕噜地对他说了很多话。他只听懂了几个字——
“找瑞安。”哈士奇固执地回答道,抱着青年的动作也更紧了几分。
“你……”瑞安无助地晃了晃腿,但对方就是不肯放他下来。两人僵持了许久,瑞安无奈地问道:“你真的要跟着我吗?”
“那你来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哈士奇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终于把瑞安放下来。
有的人面无表情时看起来很冷漠,有的人面无表情则会显得有点呆,显然面前这个男人是后者。瑞安看着对方呆呆的侧脸,感觉心情也不再那么沉重了。
“所以我们该怎么下去呢?”
他走到崖边向下眺望,崖壁上没有任何植被,可以清晰地看见岩石层次,再往下就没入了浓郁浑浊的黑雾之中。
尽管什么也看不清,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危险感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心脏跳得有点快,他赶紧收回视线,转头问道:“你……下去过吗?”
见对方摇头,瑞安心想自己真是糊涂了,小哈只是曾经生活在深渊附近,好端端地怎么可能突然想不开跑到底下去。
崖壁并不是垂直下落,而是有一定坡度,也许可以慢慢地爬下去。
当年纯白之战中,幸存的感染者们选择进入深渊与底下的深渊种同归于尽,他们也确实成功了,证明深渊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瑞安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我们爬下去。”
爬进深渊这件事,即使是在有魔法的世界里也称得上是骇人听闻了。
但哈士奇不这样认为。他跃跃欲试地走过来说:“我可以抱瑞安。”
这怎么行?无论小哈有多么强壮也不可能在怀里抱着一个成年男性的情况下,用攀岩的方式进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不……”
拒绝的话刚一出口瑞安就顿住了,哈士奇的双肩瞬间塌了下来,眼里的光也没了。
瑞安的声音在对方失落的眼神中越来越轻:“不、不用这么麻烦……这样吧,我们可以一起爬。”
虽然力量不太够,但是他能用魔法辅助,要是中途魔素流动引起体内失序,他还可以亲一下小哈,来平息血肉的混乱。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方案了。
“我可以,保护瑞安。”哈士奇自告奋勇地走过去,俯身抓住崖边往下一跳,踩住崖壁上凸起的岩石,然后抬头看着瑞安,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瑞安想起自己曾见过相似的场景——之前小哈也是像这样带他爬上石壁,然后他们一起逃出了深渊教徒的包围圈。
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在“攀岩”……
不对,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瑞安的双眼微微眯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里是一片荒原,为什么小哈会这么擅长攀岩呢?
强悍的体魄和顽强的生命力,生活在深渊附近,免疫深渊污染,不记得自己的来历……buff拉满了!
“小哈,你可能……”瑞安思忖道,“是很厉害的人物。”
如果魔王和深渊是一同诞生的,勇者对应着讨伐魔王的任务,而小哈很可能就是克制深渊的关键。
也许魔王知晓了这一点,想要除掉小哈,但当时发生了一些意外,小哈没有死,只是失去了全部的记忆。
想到这儿,瑞安走过去,在小哈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摸摸他的头——这孩子说不定能拯救世界呢。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回记忆的。”
说完,瑞安用魔法给自己增强了体力和耐力,小心翼翼地朝着下方凸起的岩石探脚。
突然,轻巧的振翅声由远及近,一只小白鸟从空中俯冲过来,扑扇翅膀绕着他飞了一圈,然后落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
哪来的小白鸟?
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瑞安往上探头,赫然看见崖边不远处站着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年轻教师,身后是许多身着白袍的教徒。
不知道他们之前经历了什么才来到这里,此时每个人的白袍都被鲜血浸透。
“许久未见,如今的您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我真的很高兴。”
在教徒们的围观中,青年趴在崖壁上只露出一个脑袋:“别装了,你明明就监视得很起劲。”
他在森林里感受到了很多视线,林恩的那只小鸟肯定也在其中。
“您还没有成功蜕变,所以我不建议您现在就进入深渊。”林恩脸上还沾着血迹,说着便向崖边的青年走去。
“算了,你先别过来!”瑞安叫停,“等我上来再跟你说。”
瑞安双手使劲想要攀上去,屁股后面传来一阵推力,一下子就把他送了上去。他赶紧起身,收起脸上的所有表情,冷冷地望向林恩:“你想干什么?”
林恩没有回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浑身是血的教徒们动了起来,向着崖边的青年包围过去。
“你们不许过来。”说完,青年就不再看向他们,逃避似的垂下眼睫。
而教徒们脚步一滞,竟纷纷停在了原地。
见此情形,林恩微微一怔,随后唇角上扬,心中已然有了答案:“没想到您还未完成蜕变,就已经已经觉醒了这种能力。”
他的语气中带着感慨与欣慰,由衷地为青年的成长而感到欣喜。
“深渊底下很危险,进入深渊的教徒们一个都没回来。”林恩像是在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您必须跟我们回去。我不会再给您其他的选择了。”
瑞安摇摇头:“我必须得下去,除此之外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但是你有两个选择……”
“你可以选择转身离开,让我安安心心地下去,也可以选择继续逼我,让我在慌乱之中跌下去。为了我的安全着想,我建议你选前者。”
林恩推了一下眼镜:“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说话间,哈士奇也爬了上来,戒备地护在瑞安身旁。他不出声的时候面容异常冷峻,完全看不出先前痴愚的模样。
“看来还是有的。”林恩慢慢地走到一旁,对那些教徒说:“杀了那个傻子。”
“你这是什么逻辑?!”瑞安蹙眉道,“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跟你回去。”
教徒开始轻声吟唱,手背上不断有血泡鼓起。瑞安试图控制对方停下施法,却发现自己的能力并不起效。
血泡逐渐变大,其中一颗“啪”一声爆开,与此同时瑞安的眼角余光看到一簇鲜血,从小哈的肩头飙射出来。男人的左肩上赫然多了一个洞穿的血口,与教徒手上爆裂的血泡直径完全相同。
“以常人之躯使用深渊魔法需要进行血肉献祭,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林恩笑盈盈地说,“虽然他不怕痛,但是您看到他的模样一定会感到心疼。”
又一颗血泡炸开,男人身上再次溅出血花。
“他的生命力很顽强,所以……如果您迟迟无法做出正确的选择,那这个过程应该会持续很久。”
瑞安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逼迫自己放慢呼吸,视野很模糊,他只能勉强看清教徒的手背,在其膨大的瞬间,抬手施展屏障魔法。
“啪!”
这次终于看清楚了,他的球型屏障上正抵着一颗浑浊的血珠。但这颗血珠牢牢地凝聚着,丝毫没有变形的趋势,被它抵住的那部分屏障上逐渐有血色晕染。
下一秒,它就穿透了屏障。几乎是用上了此生最快的反应速度,瑞安一把推开小哈,凌厉的风声掠过他的头顶,在那一瞬间,他开始庆幸自己现在的身高。
教徒的手背上几乎看不到一块好皮,可他还在小声吟唱。紧接着“嘭”一声,他的小指化作一团血雾。
哈士奇脚下似乎没能站稳。他的头颅突然后仰,然后顺着后仰的动作,直直跌入了深渊!
“小哈!”瑞安扑过去却没能抓住任何事物,空落落的双手撑在地上,眸中一片茫然,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林恩收起笑意,叹了一口气:“这么快……”
瑞安呆愣了许久才缓缓站起来,回头注视着林恩的双眼,异常冷静地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你有没有想过他才是真正的救世之人?”
“当然想过,但我选择您。”林恩推了一下眼镜,“他不会被深渊污染,生命力顽强,那又怎样?难道他一个人就能把深渊中的所有恶意全部吸收吗?显然不可能。”
“即使他真的能做到这件事,我们为了寻求短暂的安稳而放弃这个进化的机遇,未来又该怎么办?如果面临更大的灾难,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只能成为他人进化的垫脚石。”
“虽然他的血液可以用来制作平息血肉混乱的药剂,但我不希望您过度依赖这种药剂——这会使您变得软弱。如果您的精神强度不够或者是意志不坚定,最终蜕变的时候很可能会失败。”
“好了,现在没有人能抱着您逃出去了,请跟我们回去吧……”
“不。”瑞安浑身都在发冷,但心口却烫得发疼,像是有一团火在安静地燃烧,“你应该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腐朽骑士面前折断了新生出来的翅膀臂骨。如果那时候没有这样做的话,说不定他现在都会飞了,然后现在就能飞进深渊里。不过缺点就是,他可能会失去自我意识,无法像现在这样保持清醒的神志。
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知道自己有些软弱,然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折断他的骨头。
林恩倏地反应过来,神色微变,口中喃喃出声:“为什么……”
“你眼里只有自己的伟大目标,其他的一切你都看不见了。”
瑞安不打算向对方多做解释,扭头看向深渊,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一跃而下。
林恩大步上前,但青年起跳时毫不犹豫,像展翅的飞鸟,轻巧地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没入了那片不详的黑雾之中。
看到深渊怀着满腔喜悦将青年一口吞下,他的瞳孔瞬间放大,脸色变得煞白。胸腔仿佛破了一道裂口,内里的事物被血淋淋地掏出来——他感觉自己变空了。
“老师对不起。”教徒的声线有些颤抖,“我没控制好力度,把他打下去了……”
“没事,这不怪你。”
林恩垂眼盯着那片吞没青年的黑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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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在用力地泵送血液,瑞安迅速给自己套上防御魔法,然后用气流进行缓冲。
这里的坡度不够陡峭,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撞在崖壁上。使用球型屏障包裹全身的话很可能会一路滚到底,万一中途被滚晕,屏障消失就完蛋了。
脑内灵光乱闪,思路打开——可以把屏障整成方的!
准备爬进深渊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魔法笔记塞在胸口贴身放置,如今正好方便施法。
白光亮起的同时,他也撞进了黑雾之中。这一瞬间就好像被海面猛烈拍击,瑞安的意识变得恍惚,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令他无力维持施法动作,屏障的光芒暗了下去。
“系统……”对不起,我可能要死了。
青年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一道白光从他身上突兀地闪过,随后又被黑色的雾气淹没。
第83章
青年睁开双眼,不由自主地轻嘶了一声。
活下来了?
随着身体知觉慢慢恢复,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被大象踩了一脚,浑身的肌肉都一抽一抽的,酸痛感直往骨头缝里钻。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跳水运动员那样在空中顺利转体的,瑞安当着深渊教徒们的面一跃而下,帅气决绝的身姿只维持了三秒不到。
整个人就像真正的纸片人那样,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扭转翻腾,被吹得七零八落。最后一头撞进黑雾里,彻底晕了过去。
“……系统?”
干涩的嗓音卡在咽喉里。瑞安知道如果是在平时,系统一定会回应他,但这次却不一样——
【瑞安,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你可能暂时无法听到我的声音。】
【因为……深渊下面的信号不太好。】
【现在的你已经不是那个十二岁的宝宝了,不会再因为这点小事就泪流满面了对吧?】
【别担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系统的声音仿佛是从梦里传来,瑞安从没想过自己的名字被它认真念出来的时候,听起来竟然会那么缱绻。
他记得自己没能成功施放出屏障魔法,意识模糊前看到的那一点白光,应该是系统出手救了他。一直以来系统都是提供间接性的帮助,但这次系统为了救他而主动出手,这可能对它自身造成了一些伤害。
本来瑞安还无法确定,但系统后面又开始瞎扯,说什么信号不好,语气非常可疑,这才肯定了他的猜测。
不过没关系,只是暂时听不见它的声音而已,只要它没事就好了。
瑞安捏了捏拳头,确保自己四肢还健全,然后慢慢地坐起来。他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感觉就跟从半截楼梯上滚下来差不多,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毫发无伤——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小哈。他被深渊魔法打伤,然后又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换成任何一个人肯定早就尸骨无存了。但瑞安心里有种预感,小哈没有死。
小哈曾多次面临死亡,却总能奇迹般地生还,这或许就是因为世界法则的作用,它在冥冥之中保护着小哈,不让他走向终极的消亡。
作为一个外来者,瑞安觉得这个世界在面临灾难时似乎始终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
如果深渊中的恶意无法消散,那么这片大陆上的所有生命很快就会被恶意污染,从而走向毁灭。但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圣灵降生之后,祂的加护能够给予生命抵御深渊污染的能力。
精灵族的天赋可以治愈畸变带来的损伤。兽人族有着强健的身体,对痛觉的比较钝感,所以对畸变的承受能力很高,不会随随便便就长出“七手八脚”。魔族生来就会使用魔法,精神力较为强悍,因此许多魔族的感染者都能够较好地维持理智,比其他种族更不容易崩溃。
虽然现在暂时还不知道人族该如何对抗深渊污染,但是瑞安相信肯定会有解法。因为世界法则是公平的,面对这场看似无解的毁灭危机,所有生命都有着一定的自保能力。
这样一想,他愈发相信不会被污染的小哈一定是解决深渊危机的关键。
天色晦暗,周围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脚下是熟悉的灰白沙粒,几处裸露的地面散发出莹莹白光——它们形成了此地的主要光源。
他抬头往上看,云幕垂得很低,仿佛下一秒就会坍塌下来。
不对……
瑞安想起自己坠入深渊的经历,头顶上的应该不是天空,而是浑浊浓稠的黑雾,死死笼罩在裂隙上空。
也许是因为压抑的气氛,或者是环境中的氧气确实稀薄,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里面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硫磺味,他感觉呼吸不太顺畅,但也不敢大口吸气。
幸好这里还是有魔素的。探查魔法的范围铺开,瑞安看到远处有许多模糊的事物在活动,大概都是深渊种。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躲在一颗巨石后面,离得近了才发现它们的动作异常缓慢,似乎还有点悠闲。
其中有两坨山形的深渊种并排一起向前蠕动,不断起泡黑亮的外表,沥青状的躯体,其间夹杂着生成又消解的半融化器官——瑞安对这种变形怪可太熟悉了,完全不在怕的。
不过眼前的两坨都是超级畸变版,他不太想把目光聚焦到它们身上。
还没等他移开眼,其中一只变形怪突然膨大扑向另一只,战斗就这样瞬间爆发,它们之前的距离不远也不近,此时就是两坨非牛顿流体噼啪互甩,沥青状的物质四溅,场面非常残酷。
但战斗结束得很快,几秒之后,先手攻击的那只变形怪就把另一只囫囵吞下,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在这场厮杀期间,其他深渊种都毫无反应,就好像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只有瑞安为它们的塑料情谊感到唏嘘。
“好看吗?”耳边传来一道压低的女声。
瑞安身体一僵,紧接着就感觉腰间仿佛被镰刀似的东西给勾住了。
他不敢说话,不动声色地感应着自己的魔法笔记,然后像台生锈老化的机器那样一卡一卡地回头,只见一个姜黄色头发的女人叉着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女人的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相比之下唇色却显得异常苍白。她看起来也并不需要瑞安的回答,凌厉的眼神将瑞安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开口道:“声音轻点,跟我来。”
听到这句话,瑞安贴身放置的魔法笔记也暗了下去。他点点头,腰间的压迫感就跟着消失了。
女人向后退了几步,从他腰间收回了那种镰刀似的东西,然后伸手捏住他后颈处的衣料。瑞安心里一惊,差点以为自己会被提起来,幸好对方只是拎着他的后领把他带向正确的方向。
这个神秘的女人应该是一名感染者,在正常的双臂下还有两只独特的前肢。它们从她两肋后方伸展出来,形状像镰刀且具有锋利的尖刺,与螳螂的捕捉足非常相似。
看样子她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对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她时而带着瑞安绕开几处地方,时而站在原地等待前面的深渊种把自己的身体挪走,像这样走了一段时间,瑞安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头堆砌而成的小屋。
小屋外面还用奇形怪状的事物围出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只铺了一滩黑色的软泥。
女人将他带到院子里,让他随便坐。瑞安好奇地观察了一下这个奇特的小院子,然后避开那些黑泥坐在一旁。
“扑哧……”女人见他坐在地上,双手还乖乖地放在膝盖上,忍不住笑了一声,“我还从来没见到过你这样的感染者,你是新来的吧?你好啊,我叫瓦洛里娅。”
瑞安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先学着对方的样子打招呼:“您好,我叫瑞安。”
目前看来,对方暂时还没什么恶意,不然那对镰刀似的前肢在一个照面就能把他切成两段了。
“好的瑞安,说说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跑到深渊里来?”瓦洛里娅将双手叉在腰间,语气活像一个教导主任。
瑞安说:“我想来调查深渊污染的真相。”
瓦洛里娅笑了一声:“你长得这么可爱,想不到胆子竟然这么大。连那些成群结队进来的家伙都已经变成你脚下的白沙了,你还真敢一个人闯进来啊……”
“我……”瑞安顿了一下,开口道,“不是一个人,我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进来的。”
“现在的年轻人竟然会一起到深渊里来探险?”瓦洛里娅听得出眼前的青年并未说谎,因此语气也格外惊奇,“你的那个朋友呢?死了么?”
“因为一些原因,他……他先掉下来了,我还在找他。”
瓦洛里娅点点头,了然道:“你们是情侣吧?你是感染者的话,那他八成就是个正常人了。周围人都不相信你们是真心相爱的,他为了证明对你的爱,愿意为你跳进深渊。”
“现在的年轻人殉情可真浪漫啊——爱他就和他一起跳深渊,啧啧……”
瑞安不懂她是怎么把调查真相的严肃剧本给写成爱情故事的,认真地解释道:“我们不是情侣,也没有相约一起殉情,但是他很重要,我必须得找到他。”
“嗯嗯嗯,我懂的。”
不,您不懂!瑞安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结于这件事上,询问道:“您有看到其他生面孔吗?”
“没有。你的那个朋友很可能已经被深渊种吃掉了。”瓦洛里娅的话音显得格外严肃,“说真的,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你们都不该来这里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瑞安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但刚才见过两只变形怪互相吞噬之后,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了。他掐了一下掌心使自己定神,然后看向瓦洛里娅说:“不管怎么说,谢谢您刚才救了我。”
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带出那片区域,他现在很可能已经被那些变形怪包围了。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死在我面前罢了……”瓦洛里娅叹了口气,“因为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听到这句话,瑞安心头一跳。此时瓦洛里娅将自己姜黄色的长发打了个结束在脑后,她的鼻梁附近隐约有一些雀斑,削弱了面容的锋利感,看起来有一点眼熟。
“您……”瑞安的话还没问出口,一抬眼却撞上了对方全然陌生的眼神。
脸上的怅惘陡然消失,什么情绪都没有剩下,瓦洛里娅的神情很冷,胸膛起伏变得很慢,周身的气质与先前全然不同,仿佛已经从一个感染者转变成了人性淡漠的深渊种。
她重复着初见时的动作,将面前的青年上下打量,但这一次的眼神却更为直白——不是简单的观察,更像是在借此判断将猎物一击毙命的方法。
她的眼神很冷淡,呼吸极为缓慢,光是简单地站在那里就令人毛骨悚然。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瑞安并未贸然站起,而是悄悄地改变坐姿,以免引起对方警觉。他伸手撑地,警觉地蹲立起来,轻声问道:“您……还好吗?”
“……离、开这里。”瓦洛里娅的发音变得很滞涩。
闻言瑞安点点头,起身朝院子外面走去。虽然瓦洛里娅的转变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但她现在的状态才更像是在深渊底下生活了许多年,仿佛在时刻提防着周围的危险。
等等,诺瓦也是姜黄色的头发,脸上有一点雀斑。他的母亲被授予了勇者称号,后来在讨伐魔王的过程中失踪……难道瓦洛里娅就是诺瓦的母亲?
如果就这样离开,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对方。思及此,瑞安脚步一顿,回头想将心里的猜测问出口,却突然脊背一寒。
不加思索就迅速蹲下,凌厉的破空声瞬间掠过他的头顶——是瓦洛里娅的镰刀状前肢!
“等……”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完,他在地上撑了一把,起身踉跄两步往旁边蹦去,躲开一记劈砍。
“我只……”话语再次中断,瑞安再次蹲下。瓦洛里娅的前肢咔嚓扣在一起,就像是闸刀落下时才会发出的声音,他躲开这一击后,错身向对方身后冲去。
迈开步伐才意识到不对,他把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对方,那对镰刀状的前肢只需反手一划便能给他背后开一道大口。
但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瑞安顺利地逃出了对方的攻击范围,后知后觉地猜想道,对方在进攻的时候没有用全力——瓦洛里娅似乎对他放水了。
所以为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呢?
瑞安急得连头顶羽翼都扑扇了两下。险之又险地躲开几次攻击,他踉跄着冲出去,在惯性的作用下一脚踩进黑泥里,伴随着一连串噗呲噼啪的声音,眼看就要栽倒。
然而下一秒,他的前倾趋势突兀地停下了。胸前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环住,那条手臂的主人稳稳地控制住他的身体,很快又将另一条手臂也环上来。
瑞安陷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小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太好了!你没事……”
“嗯。”小哈的鼻息很重,他难掩激动地收紧手臂,把怀里的青年挤得嗯了一声才收敛力道,“瑞安,好想你。”
“好啦,没想到是你先找到我。”青年抬起手,把搁在自己头顶上的那颗白毛脑壳呼噜一番,“先松开一下,让我把脚拔出来……”
说着,瑞安就开始使劲。但黑泥像就是被挤爆的起泡胶那样紧紧扒住他,越是用力拔,腿部的感觉就越费劲,折腾许久才只露出一小截脚踝。
冷白的皮肤被脚踝处凸起的骨骼撑得很薄,透出纤巧的黛色青筋,在与丑恶黑泥的抗争中被短靴边缘磨出浅浅的血色。
小哈观摩了一会“猫咪逃离黑泥怪”的原始作战画面,视线下移到青年脚踝处那截小巧的折角,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可以捏在手里。
小哈的脑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的东西,想做就做了。
于是他蹲下来,用拇指和食指圈住了那截纤细的脚踝,感觉不满足,又将掌心也贴下来,其余的手指顺势搭在那截微凉的皮肤上,严丝合缝地攥住。
“唔嗯……”这一下太过突然,瑞安不小心泄出了一点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他以为小哈看不下去了,便红着脸开口道:“小哈,正好你……帮我拔一下。”
听到青年的指令,小哈有些不舍地松开那截脚踝。他在瑞安诧异的目光中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虎口卡在瑞安腋下,然后轻轻巧巧往上一提——
啵唧一声,把青年从黑泥里拔了出来。
“谢、谢谢……”瑞安现在也不在乎面子了,能拔出来就好。神奇的是他的鞋子上干干净净,竟然一点都没粘上那些质地黏腻的黑泥。
瑞安倚靠在小哈的胸膛上,轻喘着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及时用指尖按住对方凑过来的嘴唇,动作十分娴熟——小哈常常会主动索取“答谢”,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学来的,如果一时不察被他亲住了,就要花费很多时间才能停下来。
等等,瓦洛里娅为什么不攻击了?
瑞安赶紧回头,发现瓦洛里娅隔着一段距离,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盯着他们两人:“——你们,情侣?”
听到这样的问题,瑞安丝毫不觉得奇怪,毕竟瓦洛里娅刚才就已经给他和小哈编出了近乎合理的爱情故事。
“我们不是情侣,也没有相约一起跳深渊殉情……这些都不是重点。”
他向这位内心浪漫的女士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抓住这个和平的时机,迅速说道:“我有一个同学名叫诺瓦。他有着姜黄色的短卷发,脸上还有一点雀斑……”
“是、诺瓦?”瓦洛里娅的眸光剧烈晃动,带着震惊和些许茫然,“我的、诺瓦……”
她猛地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停在原地不动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你……认识他?”
“是的。我和诺瓦是在王国特里德安学院里认识的,我们俩都是牧师学院的借读生。因为之前听他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瓦洛里娅突然抬起一只手,打断了瑞安的话语。她的嘴唇在轻微颤抖,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瑞安却迟迟听不到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先、跟我……说说他的事。”
瑞安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决定坦诚地告诉对方诺瓦的情况和经历。
瓦洛里娅略微颔首表示自己听完了,在更为长久的沉默之后,抬头望向上空浑浊阴沉的黑雾:“……他是个好孩子。比他那个、死鬼父亲……好多了。”
“我、也……不是称职的母亲。”
说完这句话,她注视着瑞安的双眼:“对不起……是我害你变成了感染者,对不起。”
“不是的,诗集本身并没有错,是深渊教团利用了它。”瑞安摇摇头,想起自己曾经对诺瓦也说过相同的话语,笑了一下道,“更何况我还没有失去希望呢,我和他正是为了深入调查深渊污染才来到这里的。您别看他一副呆呆的样子,其实他有特殊的方法可以对抗深渊污染。”
“您也别说那些丧气话啦,让我们俩再努力一下吧。”
闻言,瓦洛里娅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这个笑容僵硬又生涩,与之前的那个较为开朗的“瓦洛里娅”截然不同,令瑞安有些心酸。
瑞安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刚开始他遇到的“瓦洛里娅”,可能是初入深渊不久时、“曾经”的那个瓦洛里娅。
“情侣……”
小哈刚才趁青年出神的时候悄悄啾了一下对方的指尖,但这终究只是隔靴搔痒。现在青年把手放了下来,不摸他的嘴唇了,他便抓住时机开口问道:“情侣可以一直亲吗?”
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两人同时一愣。
瑞安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小哈,我们在做正经事的时候,不可以总想着亲亲。”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认真,眼尾还泛着一片薄红。
瓦洛里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这次的笑意毫不生涩:“是情侣的话,可以一直亲。”
“您……您别理他。”瑞安耳朵都红了。
“哦。”小哈对着瓦洛里娅郑重道,“那我和瑞安……”话还没说完,他的嘴唇就被瑞安捏住了。食指和拇指快准狠地一按,男人的薄唇瞬间被挤成了扁扁的鸭子嘴。
冰蓝色的眼眸缓缓下移,小哈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青年,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只是捏着——嘴不是用来亲的吗?
瑞安诡异地看懂了小哈的疑惑,心想小哈本来就不聪明,自己之前为了脱敏亲了他太多次,可能把他的脑子也亲坏了,整天只想着亲。
等帮小哈找回记忆之后,一定要纠正这种不良习惯,让他知道亲吻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他去探寻。
这样想着,瑞安的眼神变得格外坚毅。
“咳咳……”瓦洛里娅清了清嗓,唤回两人的注意力。她停顿了一下,简短地开口道:“我明白了。如果你们需要帮助,可以提。”
瑞安点点头:“谢谢您愿意提供帮助。其实,我想知道……”说到一半突然又被小哈搂进怀里,于是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对方严肃点,不要总想着亲。
“我想知道您为什么会生活在深渊里?”他把话说完,“诺瓦说您失踪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瓦洛里娅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我的记忆有许多错乱和缺失,可能对你没什么帮助。”
“我记得我与诺瓦告别之后成为了一名冒险者,后来得到国王的认可,被授予了勇者称号。这便是我的第一个目标——因为只有身怀勇者称号的人才能彻底杀死魔王。”
“然后我组成了一只冒险者小队。一名魔法使和一名治疗师再加上我,虽然只有三人,但我们实力都不错,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波折,也顺利地得到了圣灵的加护。”
原来圣灵阁下所说的十多年前的那支勇者小队,就是瓦洛里娅他们的队伍。
她微微蹙眉,按了按额头道:“我们来到深渊附近……闯进了一片森林。然后我们,好像杀死了魔王……又好像没有……我、记不清了。”
“肯定是失败了,不然我也不会‘失踪’。”瓦洛里娅捂住额头,面色有些苍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您先别再回想了!”
看着瓦洛里娅冷汗直冒的样子,瑞安焦急地想要阻止,幸好她的痛苦并未持续太久,她把捂在额头上的手放了下来,勉强冲瑞安笑了一下,但眼睛里又有了神采。
不对,这个笑容是……初见时的“瓦洛里娅”!
她略带歉意地开口道:“瑞安,不好意思刚才可能吓到你了……还好‘我’没有伤到你。”
“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让……他先放开你吧。你过来一点,我好好跟你说一下当时的情况。”
闻言,瑞安拍拍小哈的胳膊,未料小哈竟然也学着别人叹了口气,然后才勉为其难地放开他。瑞安看得有些好笑,摇摇头朝瓦洛里娅走去。
一步,两步……
瓦洛里娅突然朝他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衣服,猛地往身后一甩!
瑞安跌在地上,回头只见瓦洛里娅抬起了镰刀状的前肢,布满尖刺的锐利面直指小哈!
她的声音异常森寒:“瑞安,这个家伙……是魔王。”
第84章
瓦洛里娅的镰刀臂微微展开,留给瑞安一道剑拔弩张的背影。
小哈的目光越过那些锐利的尖刺,直直地投过来,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瑞安看得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只有懵懂和茫然。
“啊?”瑞安发出一个困惑的字眼,头晕目眩地问道,“您……是不是记错了?小哈他……”
“未来的‘我’被困囿于此地多年,失去了诸多记忆与情感。但是……”瓦洛里娅沉声道,“现在的‘我’记得很清楚!”
这个身形,这张脸,还有视人如死物的冷漠眼神……虽然这家伙现在含情脉脉地望着瑞安,但是这双眼睛她绝对不会认错。
“瑞安,你屁股摔痛了吗?”小哈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唰!镰刀臂以极快的速度挥出,小哈往旁边一躲,堪堪擦过这一记,然而下一击紧随其后——
被瑞安的屏障挡下。
瑞安冲小哈摇摇头,赶紧站起来说:“我和小哈相处了很久,也算是一同经历过生死。虽然他失去了记忆,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但是他的本性真的很单纯。”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与自己亲密许久的恋人竟然是魔王——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噩耗。但他对你诉说的每一句爱语,很可能都是他的伪装手段!”瓦洛里娅的镰刀臂蓄势待发,“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难道他身上真的没有任何疑点吗?”
“小哈的生命力很顽强,恢复力惊人,不会受到深渊污染的影响……我觉得这样的小哈更像是对抗深渊污染的关键,怎么可能是邪恶的魔王呢?”
“如果说,这些都是深渊给魔王带来的能力呢?”她的话音变得很轻,听起来似有不忍,“不要太难过,是他欺骗了你……”
“不是的,他什么都没有说过,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
一旁的小哈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更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把他和瑞安隔开。他想要走到瑞安身边,还未迈出步伐,重心刚一前倾就被厉声呵止。
“不许动!”瓦洛里娅寒声道,“你已经暴露了,别再装模作样了!”
高大的男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望向瑞安的眼神似乎有点委屈。
“您先等我仔细想想……”瑞安的大脑飞速转动,几秒后开口道,“小哈现在失去了过往的记忆——这件事肯定是真的。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坦率,丝毫没有防备之心,不可能是装作失忆的样子。”
看着这张与魔王一模一样的面容,露出这种完全脱离“魔王”角色的痴呆表情,瓦洛里娅愣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未有缓和:“现在的失忆也有可能是魔王阴谋中的某一环。”
“魔王……那他肯定是魔族对吧?可是小哈浑身上下没有丝毫魔族特征。”说到这,瑞安不小心咬了一下舌头,磕磕绊绊地继续说道,“……我、我都看过了。”
“你们……你们竟然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
瓦洛里娅戒备地盯着小哈没有回头,然而瑞安还是被她语气中的惊愕闹了个大红脸。失忆的时候把这么大一个小伙子当成哈士奇给洗了,他也很绝望:“是的……”
“唉,你这孩子……”瓦洛里娅仿佛比他更绝望,“唉……”
“我、看得很清楚……他与正常的人类男性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身材比较强壮,肌肉结实了一点……”瑞安摸了摸发烫的脸,没什么底气地说,“这种程度,我努力锻炼一下,也能做得到。”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真正的魔王怎么可能每天满脑子都想着亲他啊!这样的魔王也太好对付了吧!
“总之,小哈看起来完全不像个魔族。”
瓦洛里娅紧紧盯着小哈,锐利如刀的目光仿佛要将其洞穿,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他仿佛是一座刚被打造出来的雕塑,空有俊美的外表,毫无内涵。
直到这对无神的眼珠转向那边的黑发青年……青年宛若一名极具灵气的雕刻家,轻轻一凿,这座雕塑便有了灵魂。
见瓦洛里娅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瑞安抓准时机问道:“您是如何认出魔王的呢?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也许小哈只是长得像魔王呢?不管怎么样,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您可以不用这么防备。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吧。”
瓦洛里娅仍然紧盯着小哈,许久后回头看了一眼瑞安,终于缓缓收起镰刀状的前肢,叹息似的说:“好吧。”
瑞安用眼神安抚了一下因为不能贴贴而抑郁的小哈,然后听见瓦洛里娅语气沉重地说道:“当年,我们杀死了魔王。”
闻言,小哈没什么反应,瑞安却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们在深渊附近发现魔王后,制定了详尽的计划,直击要害。魔王竟然毫无反手之力,就这样死在我们的配合之下,顺利得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如果这真的是梦,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这绝对是……”她伸出手抬到下巴附近,然后又放了下去,紧握成拳,“……一场噩梦。”
“为了彻底杀死魔王,我们不敢留手,遍地都是淋漓的鲜血。队里的魔法使是一位贵族出身的温柔姑娘,在完成施法之后,捏着法杖的手还在哆嗦。于是我对她说——”
“别怕,魔王已经死了。”
“嗯,只是……有点太简单了。”魔法使不敢去看那些血迹,双手握紧法杖道,“魔王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怕,他看起来就跟普通人差不多……除了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像诅咒一样的符文。”
“我、我有点不安……魔王真的会如此轻易就被击败吗?”
“别担心,我们已经成功了。”治疗师快步过来,将她颤抖的手连同法杖一起拢进掌心,“你看那里,深渊的黑雾已经开始变淡了!”
“是真的!太好了,解决深渊污染之后……你就可以回精灵之森了。”
治疗师摇摇头:“我更想陪着你和女儿。”
这对夫妻又开始撒狗粮了……
瓦洛里娅看着他们笑了笑,然后转头望向远处。
先前笼罩在巨大裂口处的黑雾浓郁得化不开,宛若凝实的黑暗,如今竟如海浪般翻滚浮动,丝丝缕缕地向四周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