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陪在你身边。”
最后,瑞安对上一双湛蓝色的眸子,未等对方出声,他率先开口道:“凯兰,对不起,我成了感染者,可能已经不适合再成为你的主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你、和大家一起前进,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退缩的。”
“如果你非要把我抛在圣骑士领,我……我也会想办法跟上来!”瑞安没什么底气地放着狠话,“别想丢下我。”
年轻的骑士被青年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逗笑了一瞬。
“我明白了。”
凯兰敛起笑意,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郑重道:“不会丢下你。无论你是何种身份,我的初心始终不变,我会永远追随着你的方向。”
“那……”瑞安眸中微动,攥紧手中的帽子向前走了一步,“等到了黎尔基城,我们就在那里完成你的授剑仪式吧。”
“好。”
最后,勇者沉声道:“我们加快速度。”
话音消散在空中,一只叶片大小的鸟儿从树梢上振翅起飞,掠过他们头顶,方向是——
黎尔基城。
这里是王国南部最繁华的城镇之一,一进城瑞安就被大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给惊呆了。
光是巨大的人流量还不足以让他如此惊奇……该说不愧是大城市吗?除了正常的居民们以外,穿着露肩长袍的、披着夸张铠甲的、罩着斗篷一看就很有嫌疑的,甚至还有不穿的……
当然,那都是原型状态下的兽人族,他们即使不穿衣服也不会有碍市容。还有许多兽人族规规矩矩地穿着衣服,但是很大方地露出了原本的耳朵和尾巴——一些兽人族的小贩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吸引顾客。
道路两旁是各种小摊和商店。开放的小摊上摆着各种各样夺人眼球的商品,一眼望去,有色彩缤纷的饰品珠宝、发出奇异声响的魔法道具还有奇形怪状的被小贩称之为食物的东西,喧嚣声混合着各种香料的气味,对人的感官产生了极其跳脱的冲击感,相比之下商店中售卖的正常商品就显得格外普通了。
瑞安很喜欢异世界这种繁华与奇幻交织的感觉,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我想买点东西。”阿尔泰突然眼睛一亮,直直地走向街边的一个小摊。
如今他们的钱袋鼓鼓囊囊,一挥手就能包下旅馆的四间单人房,逛逛集市买点东西也不必再拮据。
摊上售卖的商品没有奇异的色彩,也不会发光发声,反而是摊主引起了瑞安的注意。摊主是个年轻的兽人族姑娘,眼睛很大,头上顶着一对灰蓝色的猫耳,两只耳尖上还各自翘起一簇聪明毛,她的身后是一条毛质丝滑的大尾巴。
瑞安猜测她的原型应该是一种灰蓝色的长毛猫。
“客人们,想买点什么?”摊主晃了一下尾巴,抖抖耳朵笑容满面地说,“我这儿什么样的耳朵都有,是这条街上种类最齐全的了!”
瑞安的眼神情不自禁地随着摊主的耳朵晃了晃,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东西——耳朵?什么耳朵?
阿尔泰的耳朵怎么了?为什么他要买耳朵?
往摊面上一瞧,还真是“耳朵”,这个摊子上售卖的商品竟然是各式各样的毛绒耳朵。也许是出于摊主的偏好,这里摆出来的商品中各色各形的猫耳居多,除此之外还有犬类的折耳、兔类的长耳和一些较难分辨的圆耳与尖耳。
“我这儿价格虽然比别家稍微高了那么一丁点,但您看这做工,全都是手工制作的,全程没有使用任何魔法。”
瑞安凑近观察一番,这些毛绒耳朵表面是密集的短绒,皮毛质地及其颜色看起来都十分逼真,内里有适量的填充物,将毛绒耳朵支撑成完美的形状,边缘几乎看不到针脚,每对耳朵底部则由一根不显眼的头箍连接,细节处的做工也很完美。
面对这些近乎完美的毛绒耳朵,勇者却皱起眉,伸出手在空中比划:“有没有这样,然后这样,这样的?要纯白色的。”
这抽象的描述,看得摊主都撇下耳朵。眼睛一转,她的目光被同行的瑞安吸引住了,恍然道:“哦——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她转身在后面的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两只偏大的毛绒耳朵:“这是专供兽人族使用的款式,可以完美地包住兽人原本的耳朵,底部收紧之后就很服帖,还有绒毛遮挡,无痛更换造型。”
说完,她又望向瑞安,小幅度地晃动尾巴,满眼诚恳地说:“许多兽人在耳朵受伤后都会选择我这儿的耳套,用料这么扎实,但又非常透气,完全不勒耳,一整天戴下来无负担。”
摊主还特地向瑞安展示了这对耳朵套,瑞安不太理解但还是认真看了一下。这是一对白色的猫耳,耳道内是粉色的,里面还有一个起到遮挡效果的雪白绒球,整体做工依然是摊主的细腻风格。
“这个好。”阿尔泰爽快地付钱。感受到瑞安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凑过去轻声解释:“给你的,往南会越来越热,这个比帽子更加轻便灵活。”
瑞安恍然大悟,原来他还可以伪装成兽人,这样一来就可以用兽耳来掩盖他头上的角和角羽了!
不过如果他伪装成兽人,在旁人眼里岂不是就有四只耳朵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阿尔泰说:“等会儿到了旅店之后,我帮你戴上。”
勇者的语气很正直,因为帮助队友戴猫耳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同时也能体现出队内团结友爱的精神。
“好的。”瑞安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戴上“猫耳”帽时的羞耻感,弯起眼冲对方笑了一下,“谢谢你。”
“咳,小事小事。”
小队四人穿过山谷花了两天时间,到达黎尔基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城内的公共传送阵已经关闭了。他们最终选了一家冒险者友好的旅店落脚。
旅店一楼是餐馆,现在是用餐的高峰期,来来往往的食客很多,看装束打扮似乎大部分都是风尘仆仆的冒险者,相比之下瑞安他们几个混在其中就略显突兀了。
在喧嚣热闹的环境之中,纯粹的黑与白一下子就抓住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球。
被那三个知名冒险者围在中间保护着的、略显娇小的黑发青年,头上带着一顶猫耳形状的毛绒软帽,身上是垂至脚踝的白色立领长袍,套着一条长度只到膝上的、宽松硬挺的黑色外套,兜帽从肩上垂下来,将外套领口扯得很开,还有那宽大的袖口,将青年的骨架衬得格外纤细。
乌黑的发丝贴在脸侧,显得脸颊十分白净,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也是毫无阴霾,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什么冒险者,更像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贵族少爷,雇了几个冒险者想要来一场童话般的大冒险。
瑞安一进门就觉得很不自在,本想像以往那样躲在队友们的光芒下,可这一次却完全失败了,那些冒险者们的目光好像穿过了他的队友,直直地朝他身上射来。
思忖一番后终于发现原因。以前他图方便总是一身衬衫加长裤,外面套个灰扑扑的牧师袍就完事了,而现在他穿的是圣骑士领提供的魔法防具,这套最新款的牧师装束版型工整,大面积的黑与白有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与餐馆中热闹活泼的气氛格格不入。
就好像穿着一身黑白正装去多彩的快餐店买儿童套餐,怪不得会被大家盯着看……
等用完餐之后赶紧回房间吧!
心中这样想,现实却不太如意。此时正值用餐高峰期,他们等了半天都没动静,问了之后才得知后厨还没做到他们的餐点。
菜有没有熟瑞安不知道,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那些冒险者们的眼神烫熟了,更别说他还戴着一顶毛绒帽子,简直有种头顶着火的感觉。
“瑞安,你的脸好红。”希尔维乌斯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脸,“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就是戴着帽子有点热。”虽然精灵的手不太凉,但瑞安还是忍不住蹭了蹭。眼下他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摘帽子,想了想说:“我出去透透气,马上就回来。”
希尔维乌斯的脸似乎有点红,他收回手说:“好。”
瑞安暂时逃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感觉浑身轻松不少。
街上有几个身披铠甲的人,他望了几眼,想起自己答应凯兰到了城里要为对方授剑。可他至今还不知道授剑仪式的流程是什么样的。
他遮住自己的嘴,悄声问道:“系统,你知道骑士的授剑仪式该怎么做吗?”
【……】
【等他朝你跪下……】
【你就用剑狠狠地打他的脖子或者肩膀。】
瑞安:……
他移动步子,悄悄地离街上的人群远一点,然后问道:“你所说的授剑仪式,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感情色彩?”
【……这象征着对骑士的磨砺和考验。】
【轻飘飘的还算什么考验?】
好像也有道理……瑞安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吗?”
【当然!】
系统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就在他快要相信了的时候,耳边陡然传来一阵鸟类振翅的声音。
一只极小的鸟儿飞快地掠过他的头顶,但扇动的翅膀蹭到了他的帽子!
瑞安头顶一轻,帽子瞬间飞了出去,落进街边的小巷之中。他迅速低头把外套上宽大兜帽往脑袋上一罩,然后赶紧朝不远处地上的毛绒帽子走去。
捡起帽子,一抬头发现却那只鸟正停在墙上凸起的砖块处,叶片似的一小只,像摆造型那样用侧面对着他,黑溜溜的小眼睛还盯着他看。
他轻叹一声:“你也太调皮了,还好没有酿成大错。”
小鸟听不懂,把头往旁边一撇,瑞安这时才发现它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这只小鸟刚才并不是在冲他摆造型,而是在用唯一的眼睛观察他。
那这只小鸟在用它的单眼看什么呢?瑞安扭头看去,发现一个人影正在靠近。
【快跑!】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他的瞳孔骤缩,惊呼声还未出口,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第47章
好冷……
瑞安打了个颤,意识缓缓复苏,最先袭来的感受是寒冷。
发生什么事了……
他记得自己出来透气,一只小鸟撞掉了他的帽子,紧接着他发现小鸟竟然只有一只眼睛,然后……
“醒了?”
瑞安猛地睁开眼,脑内一阵眩晕,眼前全是模模糊糊的色块,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他已经想起来了,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你是……”喉咙里传出喑哑的气声,他咳了几下才勉强话说清楚,“罗塞领主的管家?你、为什么……”
之前他们小队杀死了伪装成罗塞领主的深渊种,事后由于毁坏庄园还需要赔偿一大笔钱,当时就是这位银发的老管家全权接手此事。
为什么老管家会出现在这里?甚至还绑架了他?
“拿钱办事,仅此而已。”管家原本并不想多话,但看着眼前青年毫不自知的可怜模样,忍不住提醒道,“你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话音刚落,地上的青年像是骤然惊醒,惊慌失措地蜷缩起来,试图遮掩自己裸露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漆黑的发丝一半从肩上散落,露出纤巧圆润的肩头,另一半在单薄肩胛骨附近铺散开来。
侧腰弯成一道月牙,白皙的背部整个弓起,沿着那道弧度,一节节脊骨看起来就像某种成色很好的珠串,似乎很适合在掌中把玩。
雪白的角羽随着青年一同轻颤,呼吸间,脊背光洁的肌肤因战栗而浮现出一阵阵小疙瘩——困扰他的不仅仅是恐惧和羞耻,还有寒冷。
视野终于恢复清晰,瑞安抱紧自己双腿,再次打了个寒噤。左右环顾一番,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内,全身的衣物和鞋子都不见了。
【这里在地下。】
听见系统出声,他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有了凭依。
【周围房间里关着的都是感染者。】
——管家在抓感染者?
思考卡在这里就完全凝滞了,寒冷、羞耻和恐惧三者交织在一起,令他上下牙止不住地打颤。
周围很静,于是这种牙齿碰撞所产生的、细碎清脆的声音就格外明显。
四颗尖锐的犬齿刺得唇肉内侧发疼,于是他轻启牙关,望着面前的人说:“太冷了……可以给我一件衣服吗?”
他与面前的银发管家之间隔着一面透明的墙,其余三面是浅灰色的墙体,而地面和天花板都是纯白色的。
银发管家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半响才开口道:“不必白费力气,这里刻满了禁魔法阵。”
瑞安闻言忍不住歪头——想要一件保暖的衣服,跟禁魔法阵有什么关系?
“……等着。”
银发管家抛下这两个字转身就走,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条白布。他伸出另一只的手,用中指的指节往透明的墙面上一贴,瑞安看见他的指节上戴着枚戒指,当这枚戒指触碰到墙面时,落点处缓缓地豁开一个圆形的洞。
看到这个洞的截面,瑞安才发现原来这堵透明墙并不是那种薄薄的玻璃,更像某种厚质的晶石。
紧接着管家手里的那条白布就从洞口飞进来,劈头盖脸地蒙住了他:“唔。”
“只有这个。”
话音刚落,透明墙体缓缓恢复成先前严丝合缝的状态。
房间内的青年终于从一堆布料中冒出头,发丝和羽毛凌乱地支着,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将布料搭在身前,一身皮肤在冷色光线下比白色的布料还要白,让人不禁联想起无人踏足的雪地,但雪地中并不全是白色,肘尖、指尖和足尖都已经被冻成了粉色,甚至连肩头都是……
管家连连皱眉,伸手扶额道:“这是可以穿的衣服。”
瑞安动作一滞,将盖在身上的布料提起来一看,好像的确是能穿的形状。
他哆哆嗦嗦地套在身上,发现这原来是一条无袖的白色长袍,领口很松垮,侧面的袖口也从腋下一直开到腰侧,幸好腰部处有收紧,下摆层层叠叠地垂坠着,有点像希腊风的长裙。虽然上半身冷飕飕地直透风,但现在身陷囹圄,有衣服穿就已经很好了。
“谢谢你。”
瑞安将脚趾缩进裙摆里,大脑解冻之后终于有余力开始思考现状。反正自己已经是感染者了,继续畸变下去,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这样一想,心中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面前的人是最重要的突破口,因为对方手上的戒指可以打开这个牢房。仔细回想刚才老管家打开这堵玻璃墙的画面,他将手上的戒指贴在玻璃上……与衰老的面容一比,老管家的手似乎有点太年轻了。
瑞安曾经在罗塞领主庄园内见过这位老管家,当时对方一直戴着手套,所以他并没有注意过对方的手。对方刚才说是“拿钱办事”,领主庄园内的老管家会为了钱去绑架感染者吗?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可对方为什么要伪装成那个管家的模样来抓他?
想到这,他仰起头问道:“你真的是罗塞领主的那位管家吗?”
语气稀松平常,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交流,而他也只是出于好奇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银发管家微不可查地一愣,带着年长者威严的目光投向牢笼之中的黑发青年,但后者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安安静静地抱着腿坐在地上,甚至还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他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相似的画面,黑发青年扮作女佣,宛如一只懵懂无知的小兽跌跌撞撞地闯进危机四伏的庄园中。
然而青年并不知晓,即使驯服地垂下头颅,用长睫敛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也无法掩盖那与众人格格不入的纯净目光。
只消一眼,他就注意到了这位新来的“女佣”,所以在破碎窗前看见对方被深渊种的触手裹紧之时,心中也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惋惜——深渊种肯定会将这素净皮囊与其中包裹着的纤巧结构一同绞碎。
但是青年活下来了……
想起之后发生的事,他忽地低头笑起来。先是无声的笑,泄露出一点闷闷的声音后,笑声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变成清亮的爽朗大笑声。
瑞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怔怔望去,只见对方面带讥讽,用一种与苍老面容完全不符的青年嗓音说:“那位领主大人十几年都未曾察觉的事情,竟然被你发现了。”
瑞安想了想,谨慎地问:“这也是拿钱办事吗?”
“不全是。”对方好脾气地为他解惑,“我想杀他很久了,正巧他的草包表弟找到我,我们一拍即合,草包领主也变成了真正的草包。”
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面色如常地发问:“既然这样,你知道庄园里为什么会出现深渊种吗?侍奉深渊种变成的领主,应该会很麻烦吧。”
“那就是我们讨人厌的领主大人呀。不过也不全是,一半一半吧……”对方摊了摊手,“身为感染者,你还是别太好奇了。看你头上的那些羽毛,是受到别人影响才长出来的吧?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瑞安点点头:“好,谢谢你的提醒。”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忍不住好奇,暗戳戳地观察着对方,目光在脸侧和脖颈处游弋,试图找出对方的伪装破绽。探寻无果后,再次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期冀。
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松垮的布料间漏出了大片的肌肤,白得发光,导致其他色彩都变得很扎眼。
怎么所有尖尖都是粉色的……
“管家”再次蹙眉,半晌后问道:“你在期待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会得意洋洋地笑着,然后当着你的面一把扯下自己伪装的傻子吧?”
说完这句话他立即转身,迈开大步,半点儿不想多留的模样。
瑞安赶紧喊住他:“不扯也没关系……你下次还会过来吗?”
“……不会。”
脚步声渐渐消失,过了许久,瑞安才轻声道:“系统?”
【我在。】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目光转向身后,房间内有一张靠墙的小床,墙角的桌子上有一些盥洗用具,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起来空荡荡的像个牢房……的确是牢房。
小床和盥洗用具之间还垂着一道帘子,但是那道帘子薄得透光,并没有实质性的作用。
他回到透明的墙面旁,双手按在上面朝外看,四周关押感染者的房间呈环形排列,房间外面的走廊也是环形的——这里就像一个圆形监狱,只不过中间并没有起监视作用的塔楼,而是一片黑沉的“深渊”。
也许只是一个很深的大坑而已,不要自己吓自己……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毫无隐私的感觉总是令人浑身不适。
瑞安靠在灰色的墙面上,尽量将自己贴成薄薄的一片,这样可以减轻一点被窥伺的感觉,也能稍微增加点安全感。
“系统,那个伪装成管家模样的人……有人雇佣他去抓感染者。我和感染者们都被关在这里,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总不可能是把我们抓起来集中治疗……”
“需要用到大量感染者,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我猜这可能是深渊教团的阴谋,这里是深渊教团的地盘。”
语气激动起来,一不小心又把唇肉咬破了。他舔了舔内侧的破口,不敢闭紧牙关,只好把嘴呆呆地张开,露出四颗尖尖的小牙。
“系统,你觉得我能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吗?”
【抱歉……】
【那边有床,你可以先睡。】
第48章
“好吧。”
虽然对这样的答案早有预料,但瑞安听完还是闷闷不乐地抿起嘴,紧接着慌忙张嘴,生怕又被口中的尖牙戳出几个滋血的小窟窿。
他用舌尖试探性地舔了舔内侧唇肉,发现没有多出新的伤口,甚至连刚才咬破的地方都愈合了。
压下心里的异样,他继续分析道:“那个人对感染者很了解。他认为我头上的羽毛是受人影响才长出来的,所以……他很可能知道诺亚这样的存在。”
“诺亚之前可能已经被深渊教团盯上了,但是他后来去了圣骑士领,被圣殿收容也意味着被圣殿保护,所以深渊教团的人并没有抓到他。”他呼出一口气,“还好,诺亚没被抓住。”
“‘管家’对于领主被深渊种替代一事心知肚明……也许深渊教团的阴谋在那之前就已经在暗中进行着。”
深渊教团为什么要抓感染者呢?该不会是为了什么邪恶的实验吧?
想到这,瑞安再次靠近那堵透明墙,透过墙面去看隔壁的房间。
视角很狭隘,除非将脸完全贴在墙面上才勉强能看见隔壁透明墙附近的一小部分空间。左边的透明墙附近看不见人影,他轻手轻脚地来到另一边,右边房间也不见人影……
砰!
一个黑影突然砸在右边房间的透明墙上,瑞安吓得抖了一下。
撞击声不大,因为传入他耳中时已经被削弱了许多,但那个黑影看起来绝对撞得不轻,就连他贴在墙面上的脸颊肉都能感受到细微的余震。
黑影伏在墙边的地面上。
瑞安小心翼翼地靠近,在看清隔壁黑影的模样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透过两道透明墙,他看到的黑影应该是隔壁的那位感染者,对方的皮肤上有着大面积的黑色鳞片,在冷冷的光线下反射出诡异的蓝绿色光泽。那些没有鳞片的皮肤也是深色的,不断往外渗出沥青般的黏稠物质,其中掺杂着不知是半融化还是半形成的细小肢节,还有绒毛鳞角等等本不该出现的事物。
对方的状态很不好,甚至有一点……像瑞安曾经见过的那只被深渊感染的变形怪。
冷静,冷静,无论如何他都要保持自我,不能受到他人的影响。
瑞安保持着牙关微启的状态,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以作安抚,下一秒他竟感觉到头顶也传来了相同的触感——雪白的角羽在他头顶展开,正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发丝。
瑞安:!!!
他迅速伸手按住角羽——不,你不能动!
“系统,我失去意识以后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现在是第二天傍晚。】
“一整天……他们肯定很担心。”瑞安想起餐厅里的队友们,那顿没吃到的饭,还有没喝成的橘子酒。
黎尔基城的传送阵四通八达,一天时间换作他前世见过的大学生都能“特种兵式旅游”跑遍三个城市,像管家这样的人行动起来肯定更快,所以他很难从时间角度判断出自己此刻的位置。
瑞安把手从头上放下来,转而又摸摸自己的尖牙。短短一天,头上的翅膀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自己学会动了,口中的尖牙也变得更容易刺伤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系统说过这里在地下,他在房间里没有看到照明用的事物,冷色的光是从哪来的?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白色长裙,赤脚踩在地面上的感受按理来说应该是冰冷刺骨,实际上却比想象中舒适。
带着一种浑然不觉的矜持,他先拢了一把裙摆才蹲下来开始观察地面。
地面的材质看起来似乎是某种特殊的灰白色石料,上面布满了蚕丝般的纯白纹路,所以一眼望去会让人误以为地面是纯白色。
【这是深渊附近的一种岩石。】
【能吸收一定量的污染,然后像这样散发出淡淡的光。】
【吸收的污染达到饱和后,会出现丝线般的破碎纹路。】
藏在层层裙摆内的脚趾蜷了一下,瑞安有些不安地站起来:“系统,我曾经听说过有些石头会吸收自然界中的放射性元素,然后这些石头就有了辐射。”
抬头看,房间顶部也是相同的材质。
“深渊污染会不会也是一种辐射?”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开始发闷,“把感染者关在这里,是为了加快感染者的畸变?”
【很有可能。】
这就意味着,如果他不能尽快逃离这个房间,恐怕他很快就会像隔壁的感染者那样走向失控。
砰!
隔壁再次传来闷闷的撞击声,那位感染者开始发出一种破风箱般的哮气声,仿佛肺部被开了个大口,一呼一吸都格外费劲。
瑞安贴在透明墙边,朝隔壁方向问道:“听得见吗?你……还好吗?”
对方毫无反应,似乎是没听见。
瑞安觉得对方应该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愿意搭理他,小声道歉后说:“那我……下次再来打扰你吧。”
看来从隔壁感染者口中获取信息是不太可能了,至少短时间内做不到。
他将目光转向环形走廊外,那片深邃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他走向房间内的那张小床,轻轻地摸了一遍,确认没有异样之后就坐了上去,并且把双腿也缩到床上——尽量离地面和天花板都远一点。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除了尽快弄清这里的规则,还要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精神稳定,这样才能确保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逃生机会或者撑到队友们来救他的那一刻。
头顶的小翅膀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次瑞安竟然真的从中得到了一丝安慰。
“谢谢你。”他在床上抱着腿,把下颌也搁在膝盖上,自言自语道,“我能控制你吗?”
说完就开始尝试操纵头顶的小翅膀。瑞安觉得可能是一种让头发动起来的感觉,胡乱使劲一通,结果也显而易见,头顶的翅膀纹丝不动。
不动就不动吧,这证明他的畸变程度没有加深,也挺好的。
瑞安的思绪有些放空,但是渐渐地又被腹部隐约传来的饥饿感拉了回来。
说起来,这里关着好几个感染者,应该每天都会有人来送饭。现在他还能保持理性,四肢也很健全,所以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正这样想着,房间的角落里突然冒出一小股烟雾。
像烟雾却又并不是真正的烟雾,因为这股烟雾看起来竟然像一种由无数的角和面构成的晶体结构,在光线下散发着细碎的光,鼓动着弥漫开来。透过烟雾所看到的墙角与墙面都是扭曲着的,向着各种奇怪的方向拉伸变换。
在古怪扭曲着的烟雾之中,一个硕大的兽头冒了出来,紧接着是消瘦的身躯,精悍的利爪,最后烟雾消散,一只模样怪异的兽完整地站在房间的角落里。
稍长的颚部两侧獠牙交错,密实的蓝绿色毛发从鼻尖开始往后蔓延,在越过这只兽的脊背以后开始逐渐稀疏,变成爬行动物般的厚重角质鳞,四肢也是如此,与其说是兽足,不如用爬行动物的五趾型附肢来形容更加贴切。
怪物有着狼一般的头颅和身躯,双目狭长,四肢与尾部却更像爬行动物,那条尾巴宛如某种远古恐龙那样直直地立着一列尖锐的长刺。
瑞安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缩在床上不敢动弹。
只见怪物不吼不叫,向前迈出几步,一只带着森然弯钩的大爪在面前的空地上拍拍。空气一阵扭曲,被拍过的空地上赫然出现了一个被木塞塞住的小瓦罐。
做完这一切后,怪物退回到角落里,后肢一弯就坐在了地上,两条前肢笔直地撑在前方,像一只待命的巨型犬。
瑞安一动不动地等了许久,见对方也一动不动,便试探性地往后挪了一下。怪物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有些疲懒地闭上了狰狞的双目。
感觉好像被怪物嫌弃了……
【看起来特性与异维猎犬相似,能从小于120°的角中显现。】
【但是它太弱了,也……太像狗了。】
【异维猎犬的形态与狗毫无关联,之所以被称为“猎犬”,是因为其死死追踪猎物的习性。而你面前这只,八成是某些疯子用怪物碎片缝合成的产物。】
瑞安松了口气……原来是狗,而且对方似乎是来给他送东西的。
“这是给我的吗?”
果然没有回应。
他爬下床,赤脚踩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角落,直到他将瓦罐捧在手里,怪物都没有睁开眼睛。瓦罐入手时还带着余温,拔出木塞,食物的香气瞬间飘了出来,里面还掺着一丝草木的味道。
原来是一罐奶白色的浓汤,不过这份浓汤呈浓稠液体状,完全分辨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食材。
“这是可以喝的浓汤吗?”
【比起浓汤,这里面的成分更像是一种药剂。】
【够你维持生命体征,还有一些镇静止痛的效果。】
既然系统说可以喝,瑞安就放心地开动了。他本来想坐回床上去,但又怕在床上进食会弄脏床铺,于是与怪物保持着一段距离,铺开裙摆坐在地上吃起来。
瓦罐的材质很厚,他只能将下牙磕在厚厚的瓦罐边缘,艰难地吞咽着里面比想象中更烫一些的浓汤。时不时还需要停下动作,用被烫红的舌尖舔去嘴角溢出的奶白色液体之后,才能继续进食。
不知过了多久,瑞安将瓦罐里的浓汤一滴不剩地喝完了,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他站起来走向怪物,把瓦罐轻轻地放在对方爪前,舔舔嘴唇说:“谢谢你。”
无害的目光在怪物脸侧和颈部的皮毛上游移:“明天……你还会过来吗?”
【虽然只是碎片,但它毕竟也是个怪物,你还是对它多保持点警惕比较好……】
“嗯?”
瑞安一手挠着怪物的下巴,一手弯起手指梳着对方脖颈间的皮毛,因为太过投入所以没能听清系统的忠告,只来得及从鼻腔发出一点疑惑的声音,下一秒又被热情回应的怪物顶了个趔趄。
【……】
“停。”瑞安用指尖点住了怪物的鼻头,等到对方止住动作之后,才重新开始抚摸它,微笑道,“乖孩子。”
第49章
狰狞的凶兽在弱小无害的青年手下摇尾乞怜,如此荒诞的一幕无人知晓,就连青年本人似乎也轻易地接受了现况,撸着凶兽的同时思绪还有些放空。
瑞安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恐惧,或者为成功安抚怪物而感到自豪。在对面前怪物的底细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样放松。
凶兽察觉到青年的心不在焉,着急地用鼻子去拱,紧接着它的鼻尖又被按住了,它只好屈起后肢坐在地上,摆出待命的姿态。
这一次,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并没有因为它“听话”就放开,微凉的指尖从鼻尖移开,在覆盖着密实短毛的鼻梁上轻轻摩挲,最后按在它的额头上,手的主人向它发问:“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
“……你杀过人吗?”
话音刚落,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倒映出凶兽轻摇头颅的动作,青年松了一口气,重新展露温柔的笑意:“是个好孩子。”
口中说着夸赞的话语,手上只摸了一会儿就果断地停下动作,在凶兽焦急的目光里冷酷地拒绝道:“不可以再继续了……”
凶兽更加急躁,带着弯钩的锐爪向前踏出一步。瑞安看着面前怪物颇具威胁性的动作,不慌不忙地说:“明天……你再来找我,明天见。”
不过,第二天他最先等到的并不是那只凶兽,而是说自己不再会来的假管家。
“你来了。”瑞安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透明墙边望着对方,“有什么事吗?”
来人依旧顶着管家的面容,用那种精明又冷漠的神态审视着瑞安,但没多久就在后者澄澈的目光中装不下去了。他用原本的嗓音开口道:“没什么事,本来还以为你肯定撑不了多久,正好来给你收尸。”
“就目前这点程度,感觉还好。”说话间瑞安一直盯着对方,试图透过那张苍老的面容看出些什么,可惜失败了。
管家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但并没有对此表态,而是看了他的头顶一眼,说:“这么多年下来,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完全不似‘畸变’的畸变。”
“纯净,整洁,漂亮得不像是感染者该有的模样。”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瑞安却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惋惜。他犹豫片刻还是冲对方小小地笑了一下,说:“谢谢你的夸奖。”
“不过,在这个地方,无论你有多漂亮都没有用。”管家意味深长地说,“很快你就笑不出来了。”
瑞安投去疑惑的眼神,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攥紧了裙摆。
就在这时,环形走廊之外,上空突然传来某种重物急速坠落的破空声,眨眼间一个人影似的东西极快地掠过他的视野,没入了下方的黑暗之中。
速度太快,瑞安什么都没看清:“……那是?”
面前的人没有出声,但隔壁一左一右两个房间竟然都有了动静。左边再次传来撞击墙壁的闷响和光是听着就令人难受的哮气声,而昨天未见到感染者身影的右边房间里,则是一种古怪的开合声响,捎带着黏糊、撕裂的皮肉黏连声,他完全想象不出隔壁房间里究竟是怎样的一幕。
宛如冥冥之中被唤醒了小动物独有的危机感,他心头一跳,看见管家垂下带着褶皱的眼皮,轻声道:“来了。”
环形走廊下方的黑暗中传出凄厉的惨叫,痛苦的叫喊声连绵不断,甚至逐渐向上攀——刚才坠落进黑暗里的东西是一个轮廓古怪的人,此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举上来,停在了空中,以至于瑞安能从自己所处的位置毫不费力地观察到对方的模样。
人影的背上似乎长着翅膀一样的东西,扇动的时候很不正常,仿佛正在被看不见的手折叠揉捏。瑞安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翅膀,那个掉下来的人足足长了三对手臂,唯一正常的那对手臂被拗成不自然的形状直愣愣地垂落,另外两对手臂则是长短粗细不停变化,仿佛由无数扭曲蠕动的肉条拧在一起,在毫无规律地窜动间勉强维持出手臂皮肤的拟态。
而这个模样可怖的家伙也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攀升起来的,他被无数黑褐色的尖锐事物捅穿了,就这样被支在空中,倒映在瑞安的眼里。
大量的血液沿着穿透身体的尖刺向上迸射成尖锐的柱状体,血花像喷泉那样绽开,但喷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出血量变得很小,持续往伤口外涌动的红色事物不再是液体而是蠕虫。
被穿透的身躯之下,暗红色的血顺着林立在空中的尖锐往下流淌,那些尖锐事物本身的黑褐色表面竟然也呈涌动状态,崎岖的边缘像血液干涸后的薄片。
如果要换一个更接近的描述,那黑色的尖锐事物本身就像是暗沉的、凝固的血液。
难以辨认的肉质物件从破口和窟窿里掉落,还有扭动的器官混合着蠕虫淅淅沥沥地落入下方的黑暗,那片黑暗似乎也在轻微震颤着。
管家瞥了一眼空中那不似人形的家伙,发出一声冷笑。
随着那声冷笑,瑞安压抑许久的反胃感顿时涌了上来,干呕许久才堪堪停下。此时,回荡在上空的惨叫声已经消失,隔壁传染者发出的响动更大了。
刚擦去嘴角的唾液,就听见走廊下的黑暗中传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像是摩擦,又像是扯撕,紧接着瑞安就被一种不可名状的呓语兜头笼罩。
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中,但他就是听见了,并且能将其认定为一种话语。他完全无法听懂话语中的内容,却依然被其中深沉的哀恸击碎了心防。
那股巨大深沉的悲哀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没有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柔软的眼睑中滚落出来。
他难以抑制地开始哭泣。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这种深深的悲伤不该在此刻全然占据他的大脑,但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别怕,这不是你的情感。】
【不要被它影响。】
瑞安听见了系统所说的话,可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没有丝毫喘息的时间,他就已经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了。
管家看着玻璃墙内哭得喘不上气的青年,跌在地上仍然哭个不停,像只涕泪横流的小花猫,他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这就是原因了。”
“在下面那个家伙的影响下,所有感染者的畸变进程都会加快,像滚雪球那样一路冲向畸变的最终阶段。不过像你这样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倒是从来都没有见过。”
瑞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没有精力去听对面的人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装满水的气球,黑暗中伸出的黑褐色尖锐仿佛扎破了薄薄的气球表面,随着嘭的一声,体内所有的水分都倾泻而出。
虽然知道这种悲伤不是自己的情感,但是泪珠在眼眶里横冲直撞,哪有这么容易就能忍住。
“……想……”
“想……”
想什么?
瑞安抬起头,目光湿哒哒地望向管家,视线在泪水的干扰下模糊不清,不过他能确定对方在说完刚刚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声了。
不是管家,那谁在说话?
“……想……”
瑞安哭得一抽一抽,艰难地拼凑出问句,“你、有……听、见谁……在说……在说话吗……”
“没有。”对方回答的很快,“如果你是指下面那家伙的声音,那大概只有感染者能听得懂了。每天都是这样,只要往其中投入燃料,那家伙就能一直运转下去,帮他们推动感染者畸变。”
闻言,瑞安的指甲掐进掌心,但疼痛在莫大的哀痛前显得微不足道。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要将身体里的水分全都流出来后才能顺利停止的错觉,一想到这个可怕的后果,头上的角和角羽似乎都在轻轻颤动。
这是下面“那家伙”的悲伤吗?宛若孩童最真实的哭喊,毫不掩饰地在所有人面前表达出来,给人一种直击心灵的震撼。
他莫名地想起了育幼院中的小豆丁们。当院长不得不出一趟远门的时候,那些小豆丁总是会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悲伤,如果没人干涉,他们能扯着嗓子嚎到天荒地老,一阵一阵哭个没完。
瑞安知道陪他们一起哭是没有用的,他必须采取行动才能驱散他们的悲伤。
如今也是这样,真正感到哀恸的并不是他。他自己必须先振作起来,这样才能弄明白其中缘由,然后想办法结束对方的悲伤。但是他现在哭得脑袋嗡嗡的,怎么才能振作起来……
恍惚间,瑞安在狂乱古怪的呓语之中又感受到了一些情绪。
“我……”
投射在脑内的呓语逐渐开始变淡,更多的就分辨不出来了。
管家的身影微动,似乎是看够了打算离开,瑞安急忙喊住对方,抽抽搭搭地问道:“刚、刚才……掉下、来的人……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对方转身看向他,露出一种与沉稳面容完全不符的讥讽,“有些人自己想找死,谁都拦不住。”
谈及这个,管家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你知道吗?几乎绝大多数的贵族都有着先天性的疾病。治疗师无法治愈天生的缺陷,只有精灵的治愈天赋能够起到帮助,不过精灵族只会帮助心地善良的人。善良的贵族自然能够得到精灵的帮助,而另一些贵族装模作样做些善事,最后也能获得治愈。”
“直到深渊降临,精灵不再轻易为其他种族提供帮助,和谐的表象一触即碎。不过这也难不倒那些心狠手辣的人——天生的缺陷,换个更好的不就行了么?譬如我的领主大人,他想要我的心脏。我的父亲无力阻止这件事,一夜之间白了头。”
“好在事情有了转机,不知从何时起,贵族之间便流传着一个重大的发现——完美的深渊种是不老不死的。掠夺同族容易遭人诟病,但换作深渊种就完全不一样了。反正都要换,那些家伙当然要选择最好的,一想到有可能会获得深渊种那样不老不死的能力,这如何不令他们感到心动呢?”
“深渊种不会传染,还有那么多器官和肢体供人挑选,只要做好充足的准备,总能换到最合适的。但这一尝试太过冒险,他们不敢轻易尝试。”
“于是我们那位领主大人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的心脏给他,然后让我换上深渊种的心脏,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说到这,他看起来想要大笑出声,可僵硬的脸部根本扯不出笑容。
“我的父亲站出来,告诉领主说自己时常会心绞痛,主动提出由他来接受深渊种的心脏。这样,如果父亲成功活下来,领主就可以安心地换上强大的心脏。”
“当天,父亲偷偷带上了我,让我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罗塞领,他骗我说他一定会活下来的……不过扯平了,因为我也骗了他——怎么可能不恨呢?”
“花了两个月,我终于能够完美地伪装成父亲。”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望着青年眼眸中的自己,“然后我回到庄园内,告诉领主大人——”
“——我成功活下来了,身体也变得非常健康。”
第50章
见青年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眼角还挂着晶莹饱满的泪珠,“管家”低声笑了一下。
敛起微末的笑意,他语带自嘲:“那时的我还太嫩了,即使有别人的帮助,短短两个月还是无法令我完全藏起心中的恨意。领主见到我后很快就起了疑心,并没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样剖出自己那颗丑恶的心脏,换上深渊种的。”
“我只好一直等待……终于等到那天,领主在精心设计的意外中与众人失散。说起来也很好笑,迷失在森林里之后,他被怪物一吓就慌不择路地摔下马,把脖子折断了。”
听到这儿,瑞安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哭泣,泪意渐淡以后脑内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庄园里的深渊种,难道是……”
“嗯,本该死去的他获得了强大的深渊种的躯体,然后活了下来。”对方不再故作老态地眯起双眼,那双眼睛完全睁开之后,虹膜比常人稍小一圈,显得眼神极冷。
“这样一来,领主大人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不过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太过贫瘠,所以最终重获新生的——是那只深渊种。”
“管家”的话语令瑞安浑身发冷,被泪水沾湿的肌肤仿佛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突兀地问道:“你是深渊教团的教徒吗?”
对方摇摇头:“不是,我没有任何信仰。不过当年只有深渊教团愿意伸出援手,助我伪装身份重回庄园。现在我已经报完仇了,所以被新上任的领主罢免之后就来帮他们做事,消磨余生罢了。”
果然,这里是深渊教团的地盘。瑞安的头又开始作疼,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面上不显分毫:“你把这么多秘密都告诉了我,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面前的人眼底掠过一丝微妙,低声道:“你的队友们不停往返于黎尔基城和其他领地之间,他们一直在找你。”
“告诉你也没关系,因为你再也回不去了。”说完,他便转过身,挥挥手离开了。
“管家”一走,瑞安强行打起的精神顿时就泄空了。
他缓缓地挪到床边,将自己摔在上面,断断续续地喘息着。方才犹如实质的悲伤仍然沉沉地压在他心底,疼痛感如附骨之疽不停地折磨着他,神经突突地跳动,每一次呼吸都格外压抑。
恍惚间,他仿佛再次听到透过骨骼传来的那种生长的声音,羽翼的阵阵颤抖仿若天鹅濒死时的挣扎。
时间被拉得极其漫长,瑞安的手心和额头都被细密的冷汗浸湿。
一股温热的鼻息拂过他垂在床边的指尖,有什么东西顶了顶他的掌心。
原来是凶兽送来了有治愈效果的浓汤。
但是他忍着疼忍得太累了,此时毫无胃口,一点都不想动弹。
【喝完了就不疼了。】
【听话。】
系统破天荒地用一种轻柔得有些吓人的语气来安慰他,他听完之后费力地扯了扯嘴角。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
听到这句话,瑞安又有点想哭了。他放慢呼吸,把泪意憋回去,伸手制止凶兽想伸出中空吸管般的可怕长舌来舔他的动作。
“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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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黑暗中的哀恸以及那不可名状的呓语准时降临。
瑞安在心里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旁观者,所感受到的是他人的悲伤。同样的话语不断地重复着,他仿佛真的从中得到了一丝释然。
身躯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与悲伤之中,他不知该如何振作,只能静静地旁观着被疼痛与情绪折磨着的自己。一开始他还会哭到浑身抽搐,但在渐渐地学会自我观测之后,他开始习惯了那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想……”
“想……”
你在想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呢?
瑞安无法从那狂乱的呓语中解读出更多的含义,他也并不想太过理解这些呓语,因为他还要回到队友们的身边,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就好像被凛冽的风持续吹拂,锋利刀片般的寒意令他浑身战栗。
风有自己的轨迹和规律,但他不是风,也不会被风带走。
“真的没有变化吗?”瑞安光溜溜地趴在床上,闷闷的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感受到生长般的细微震动,心里也清楚地认知到自己的畸变正在加速。
【头上的角变长了,羽翼变丰满了。】
【除此之外……】
【至少目前你……体表没有额外的变化。】
“好的,谢谢你帮我检查。”他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重新穿上那条白色长袍。
直到第五天,瑞安若有所感地睁开双眼,把一只手抬到眼前,新奇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系统,我的眼睛出问题了,可以帮我看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你的虹膜没有变化,但是瞳孔变成了白色。】系统的声音有些艰涩。
【瞳孔的形状也变了,像一朵白色的小花。】
闻言,瑞安想起了与希尔维乌斯的邂逅,眼中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之前哭多了才看不清。原来……我把那朵小花留下来了。”
“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高度近视加散光的感觉。”手臂伸直又弯曲,他望着自己的手背,眨了眨眼轻声说道,“近视的人可真辛苦呀……”
外面传来动静,似乎是有人过来了。
瑞安顿时忘记自己现在两米以外人畜不分的视力,下意识抬眼望去,什么都没看清。他有些虚弱地走到透明墙边,打量着外面的人。
来人一身白袍,从头罩到脚,兜帽下是一张完全没有疯狂教徒气质的平淡的脸。他在看见瑞安的瞬间,很明显地愣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洁白的羽翼伏在青年的发丝间,与那对坚硬的骨角相连,宛若一顶纯白王冠。
乌黑的发丝垂在青年脸侧,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冷色的光晕为其缺乏血色的肌肤增添了一种脆弱的透明感,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
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是白色的十字形瞳孔……不对,竟然是小小的白色花朵。诡异又美丽的眼瞳带着懵懂与茫然,对视的瞬间便足以让人失神。
“请问有什么事吗?”青年的声音也异常悦耳。
教徒终于回过神,眼中染上一丝狂热意味,瓮声瓮气地说:“老师希望能见您一面,请让我带您过去吧。”说着便用手上的戒指打开透明的墙面,再向旁边退开几步。
能被深渊教徒称作老师,瑞安实在是想象不出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一定非常疯狂吧。
他注意到对方身旁放着一个比人还高的透明容器,看起来似乎跟那堵透明墙的材质是相同的:“要把我装进去吗?”
对方点头,用戒指将容器打开:“这种特殊的水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您稳定身体的秩序。请进吧。”
再次听到“秩序”这个词,瑞安觉得自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他不动声色地应一声“好”,然后迈步直挺挺地撞上了墙。
竟然完美地错开了洞口!
即使是这样瑞安的情绪也很稳定,开口道:“不好意思,我现在的眼睛有点看不清。”
他调整角度,这次顺利地走出了房间,然后在教徒的眼前一头撞上水晶容器。
后者及时伸手垫在他的脑袋前面,说:“请让我来帮助您吧。”
最后,瑞安是被对方抱进水晶容器里的,他还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能有这样病弱的一天。
水晶合拢,教徒往上面盖了一块布,坐在里面的瑞安顿时陷入黑暗。不过他并不觉得慌张,相反还有一点微妙的兴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也许可以借此发现新的突破口,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接下来,他感觉自己的高度上升了一点,然后开始平缓地移动,过了一会之后是轻微的失重感。
【你被带到了最底层。】
高度再次上升,一阵摇晃后就停了下来,终于,他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下。
盖在水晶上的大布被掀开,视野骤然变亮,瑞安只是瞳孔微缩,并不觉得光线有多么刺眼。但是畸变对他双眼所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这一点,他睁眼望去,水晶外面什么都看不清。
他吃力地观察了一会,终于从远处跳着舞的多重人影中辨认出这只是同一个人的身影,而且对方正在朝他靠近。
等到那个人影越来越近,他费劲地辨认起来,发现对方跟刚才那个教徒穿着相同白袍。
下一秒,那人突然将脸离得很近,几乎快要凑在水晶上。
瑞安心头一震,下意识后仰。等重新坐好之后,他诧异地询问道:“你是……林恩老师?”
“嗯嗯,你好!”
这下他终于能够确定了,深渊教徒口中所指的老师竟然是王国特里德安学院里的那个平平无奇的大陆历史学老师——林恩。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瑞安。”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开了虚化的特效,而在此之中,林恩的目光格外突兀,带着一种灼热的欣赏,令水晶中的瑞安忍不住蜷起了脚趾。
“你是深渊教团的人?为什么……”
对方并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望着他的发顶,久到他头皮都开始发麻,才喃喃自语道:“这真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亲爱的瑞安。”尽管林恩极力压抑自己的语气,但他的表情中仍然透出一丝狂热,“我们可以一起拯救痛苦的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