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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热烫烫。”

以洛邑世家公子之修养,不请自来闯到女郎院中已算得狂悖,更遑论上手去触碰她的身子——从前两厢情愿时或以情难自禁解,可此刻两人之间不明不白的,他万是不能贪恋了介个。

裴听寒急急收了手回来,道了声“不可”,语无伦次道,“三娘要人伺候,不若即刻喊了侍女过来。”想着那片玉仍只是刚从山庄里出来的武士,又补充道,“若是、若是觉着她做事不够妥帖细致,某回去另派两人过来你这儿暂代着!”

这么的站起来,可步子始终舍不得迈开,裴听寒抿了唇白等半晌,那女郎才淡淡“喔”一声,说道,“这点小事岂劳裴郡守费心?您如今督办了楚州牧通敌的大案,更是大都督眼前红人,妾怎么敢以陈年旧事,拖累您往后鸿鹄高飞?”

冷语讥诮似长锥切痛,个中意思裴听寒听得出来,这会子心底下漫出来的委屈如鲠在喉,他侧了脸吸吸鼻子,只说,“三娘之怪罪,某不敢认。”

李辞盈哼道,“若您没有这个心思,怎得朱雀街上横眉冷对,与妾做个对面不识的模样?”

“那当然是为着——”话说一半却忽然顿住。裴听寒垂眉哼就个既烦闷又惆怅的调子,只道,“为着‘那件事’,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何止不是滋味,裴听寒恨恨地瞅她一眼,“每每想起它来,可谓蓄怨积思,憺以忘食,闷损愤懑郁郁难寐!”

敛眉垂眸,一串儿抱怨炮发连珠,控诉间幽幽黑眸几近是落了泪来,李辞盈真得拧了腿肉才没笑出声来,男人嘛,在意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些的,可恨是萧世子之皮相生来姣美,亲昵之间又多温柔照顾,这么的几回胡来,李辞盈便纵溺了他,也说两句甜话附和。

不慎让裴听寒闻得了,可真是天崩地裂。她暗叹一声,转了眼波望向侧边,“弱河别时,郡守只望妾此行一路平安,妾陶陶然信以为真,实则您亲眼所见了妾如何曲意奉承,身难由己,仍是——”

娇语悲凄,愁绰魂散,李辞盈背了身去懒看他,没忍得哽咽一声,肩线似游丝颤颤地,“再如何讨好了萧世子,妾也不过得个见不得的人的外室,莫非郡守只听那做戏般只言片语,便真认为是我心甘情愿做傻子?!”

说罢嘤嘤哭起来,裴听寒心道冤枉,他哪里说的是这些个事儿!?可此刻李辞盈哀郁泣泪,又不是问罪说理的时刻。

他无奈又转回来半步,连声劝道,“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三娘在病中,可万不能多思多虑了。”垂首抽了锦帕来,屈膝跪近在榻边,伸手将帕子递到她面前,“先不哭了好不好?”

可那人脾气上来,垂目瞧得他的动作,蛮横地推拒了来,咬牙恨恨道,“郡守把帕儿给妾这样的人用,竟也不嫌了腌臜?!也是,您不缺这点子东西,大不了等妾还来您便掷到火盆里烧个眼不见为净。”

裴听寒料不到她要讲这话,闻言登时脸色一沉,“三娘气恼,想斥某便斥了,何必妄自菲薄这样贬低自个?”他叹一声,“某所介怀之事不过是……”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李辞盈掬了眼角的泪珠,微微侧耳听他说来。

提到此事,裴听寒淡淡笑了声,“某自问在来信中写得分明,为三娘起‘李昭昭’一名,不止为着其寓意新生灿烂前程光彩,更是为着某自名了‘明也’二字,咱们两个取了相附之名,从此结缘相依。”

那日自西窗外听得她与萧应问琴瑟合一都不算什么了,李辞盈那一声娇怯怯的自称才如缺口的钝刀绞进肺腑,剖心断肠,令人悲来难言。

思及此处仿若又回到当夜狼狈之下,裴听寒噎了一声,昂首将眸中热泪又倒回去,“天下好字万万千,三娘何必将这两个字送了与他亲切?”

哦——李辞盈恍然是明白了,那日她与萧应问胡搅蛮缠,可有用了“昭昭”这个名儿?

记得不算清楚,可李辞盈脑里不发闲,百种思绪在此刻寻了千万遍,才终于灵光顿闪找到翻身话术。

她拧眉看了他,振振有词道,“在您看来,妾是这样不堪的人么?!郡守真是小人之心!”

“……”莫不说这世上还有个词读作“倒打一耙”呢,裴听寒气了个倒仰,若不是眼前之人是她,他早该是背身离开了,“某自问耳聪目明,那日在西窗下边,已听得十分真切!”

李辞盈气得更厉害,一下直了身来,凄恻了怨他,“既然如此,您今日何必来看我,便让妾病死了,又与您有什么相干?!”

裴听寒该是知道她想见的人是萧应问,亦侧了脸去,冷声道,“是某不该来,令三娘空欢喜不说,更害得你病中恸哭,吾罪加一等。”

伤心气恼得紧了,那女郎扶了胸口,咻咻喘着气儿,“郡守欲与妾之罪才是更加一等,您可知萧应问口中所谓‘昭昭’出自何处?那时为着行事顺当,他曾将一闲用之铜符予我使用,上边刻一名儿正是‘李昭’二字!”

“……李昭?”裴听寒不可思议,难道真有那么巧?

正该如此,李辞盈冷了脸说道,“他予我‘李昭’铜符在郡守寄信予我之前,而后妾只以‘李昭’之名随在行列一路回到京城来的。郡守不是人脉通天么,尽管就请人去查罢,若查明白了仍觉不可置信,那么便是妾有未卜先知之异能,早早晓得了郡守替妾起了‘李昭昭’之名,并令萧世子取了那张符来使用,故意要让您冤魂难眠!”

若真是这样,岂非是他白白错怪了她来?裴听寒心里忐忑着,是了,昭字意佳,取来做名的不少,李姓之人更不止千百,或就有这样巧合也不一定。

当然,他正是不信李辞盈会将那个名字拿来与萧应问玩笑,是以那时听得了,便是抑制不住伤心失望。

然而此时伤心的另有其人,说了这一番狠话,李辞盈霎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两只眸子止不住地滚泪,粉白一张脸儿盈满了湿痕,她挥手只让他快走,随后往枕上一卧,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裴听寒本就没说要怪她,否则怎会选了落英巷子来住,这会儿看得她哭作泪人,可真心如刀绞,他快步又回了榻边,左思右想,还是抚了她的肩,喊一句,“阿盈……”

李辞盈气极侧肩拂开他的手掌,恨声道,“裴郡守自重。”

这一声可算得袅婷一点娇无力,裴听寒忙搂了她到怀里来,迭声哄道,“阿盈,好阿盈,我怎会不信,是误会一场,我也知道错了,咱们先不哭了吧,待会儿眼睛肿了可要疼的,之后你怎么罚我都好……”

“我怎敢罚你?!”李辞盈怒瞪一眼,“放开我!”

这会儿再放手,那裴听寒也该归到傻子那一桌去吃饭,他闷闷笑了声,只摇头不说话。

怀中那人见挣扎了无用,可就十分不听话地拧身了去,呜咽哭得涕泪横流,泄愤般全抹在他襟上袖口。

湿答答的水渍洇透了薄衫,粘在身上可不算好受,李辞盈见得他皱眉忍受着,才是悄悄埋在臂间笑出声来。

唉,身也好,心也罢,通通湿得一塌糊涂,裴听寒哭笑不得,可又毫无办法,只得收紧手臂由她造作了去。

这么静抱了一会儿,李辞盈才稍稍消停了些,或也是腹中绞痛难忍,她咬住下唇,额上水珠也不知是泪珠还是冷汗。

到底是坐上了她的榻沿,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失礼失仪,裴听寒叹了声,握了她的肩转向里头,小心将手搁在了她小肚微微凸起的轮廓上边,打了旋儿轻轻抚摸。

这份安抚倒很好缓和了腹中些许疼痛,当然,更让李辞盈松一口气的是裴听寒尘封于冷面下的温顺。还好是她足够机灵,想得到以那块铜符令牌来摘出自个,否则之后就算驯服了裴听寒,这事难免是戳在眼中的一根刺。

既难得和煦了,聊些家常事是最好,可惜有人没得到人家送的花馍,端得是气得鼻子咻咻出气,裴听寒道,“送陆暇却不肯送我,你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心虚之人才会一味讨好,要让他信她的情非得已,可不得理直气壮地气恼几天冷冷他的?

李辞盈拧他的胳膊,娇声嗔道,“怪谁?!”

气力不同一般,裴听寒疼得直抽气,认命地哄道,“怪我、怪我,活该饿死我。”可想着陆暇仍是弄丢了那只馍,他又摇摇头笑出声来,“可惜陆暇也没这个福分,仍是没吃着阿盈捏和的馍馍。”

李辞盈倒怪了,皱眉道,“就这么两步路,他也能把东西弄丢了?”

陆暇做事之不稳当他们也早惯了,白说两句,本不该想到深处去,只不过那日夜里回来屋里,她也的确受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阴风。

难道……会是他?

李辞盈失笑一声,疯了不成,萧应问才不会稀罕这区区一个花馍呢。

想起萧应问来,她难免又想起了傅弦,这几日与萧世子闹掰,梁术也不来为她送信了。

此刻有裴听寒,她再不必纠结如何才能与傅弦继续通信——等前者办完案子领功劳,他们照样地回西三州去,傅弦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只不过——李辞盈瞥了个心虚的余光到裴听寒的衣摆,那人仍好声好气在说今日朱雀街如何如何热闹——肃州营中那么多眼线,她与傅弦通信的事儿裴听寒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想着想着竟是有些困了,她靠在裴听寒身上眯一会,隐隐约约是觉着有什么热滚滚的玩意儿戳在她的腰上,李辞盈一皱眉,反手就要去推,还没碰得着,身旁那人端得是一个眼疾手快擒住了她的手,不自在往后边撤开了些许。

李辞盈太困了,可仍想着今日没能去看灯,梦中嘀咕了两句,歪头又重新找个合适的位置,安心阖上了眼睛。

等她的呼吸慢慢平稳,裴听寒才将人重新搁好在小榻上,垂眸拂开她额上发丝,再起身时已收了脸上适然的笑意。

怕扰了她的安眠,适才才对院中动静佯做不知,裴听寒漠然行至窗牍旁。

那时黯夜朦胧,老槐粗壮的侧枝上多出盏盏澄金的明灯,正是彩满院墙,星芒数点,光焰百枝璀璨,那立于树下之身影亦染碎金霁华,萧应问唇角牵着嘲嗤的冷淡,似笑非笑与他对上了视线。

第67章 “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不都听得了么?”

院中星灯异彩,白墙底鲜绿的苔藓与枝影晃作鬼魅的长爪。西京夜长风,似扫尽了千万不得已的忍耐,裴听寒很缓慢地握紧了拳。

烈烈少年从来不是甘于容辱的气性,夜色黯影落满星眸,抑于深海的愤恨翻涌不止,裴听寒冷冷笑了声,只手越窗而出。

轻盈落于地墁之上,他拂开锦衣上不存在的褶皱,复抬了下巴睨了那人一眼,说道,“听说世子前两日往京郊暗查一起杀奴案,怎么,案子办得十分顺利,这般有空闲回城里来挂灯?”

听说?听谁说,裴氏亲族横行乡里,裴启真的一房外甥子早于开春之初因私杖杀奴二人,如此欺上瞒下了过去,至半载后,才被飞翎偶尔探知。

《魏令》明则,诸奴婢有罪,应送上府官司断判,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当仗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注1)

欲证裴家外甥子之奴是否有罪,可相应之证人早打发到天边儿去了,这两日飞翎查案障碍重重,无一不是裴氏之功劳。

裴听寒此刻提来说项,一来刺他飞翎卫中看不中用,二来耀武扬威,只说飞翎卫之动向皆在裴氏掌控之中。

萧应问冷哼道,“诸魏人违律,其所应得之罪皆详写于《魏律疏令》,王外甥愚昧,只以为受裴氏之庇佑便敢白日逞凶,逍遥法外——”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看向裴听寒,笑道,“可裴郡守是聪明人,应不会觉着如今受了大都督重用,便也敢在这长安城任性妄为了罢?”

东风多事,吹来惊弦激坠,裴听寒不自在地闪了闪眸子,进京之前二叔的确再三嘱咐令他步步小心,更千万令不要与萧应问起冲突,并非其势不可为他平息事端,只不过是懒得麻烦费心罢了。

同是宗家血脉,裴二郎才是二叔心中所喜的好侄儿,其他人的事儿他却没那么肯上心。

虽裴听寒多年来皆受家族冷待,可眼见得裴二郎这蠢笨如猪之辈反受器重,仍是难免黯然。

长安城变数无常,他想要将李辞盈平安带回肃州,务必是要一忍、再忍。

心里头道理是念了千百遍,可一抬眼见了萧应问那张脸,以及这漫漫灯霞,霎时是新仇旧恨冲得头脑发昏。

裴听寒冷笑一声,“世子掌西京防备,更身兼飞翎卫副指挥使一职协御史台办案子,当称为大魏律则之典范,然某斗胆问一句,您夜半三更私闯到女郎院里边来,守的是哪篇律,遵的是哪条法?”

萧应问觉着好笑,“早在往长安的途中,三娘已数次提到十五日的灯会,也正因如此,行队才赶在半月前进京。此番某与她有约在先,是因差事繁忙才误时辰,布上华灯乃为赔罪之故,也算得私闯?”

他抱臂来打量了裴听寒襟口湿了又干的水渍,冷声反问,“裴郡守莫非就是三娘从正门大方请进来的?!可谓是五十步笑百步。”

“……”

在场诸人,包括守在屋顶的梁术,可没有一个是正经儿从门进来的。

同朝为官,若真当面动起手来可无道理可辨,真要除了他/他去,必是不能当面锣对面鼓。

两人举目睽睽半晌,均是咬了腮帮子侧脸异口同声篾哼。

罢了,裴听寒道,“懒与你做口舌之争,三娘今日抱恙,好容易才睡得安稳,世子可别为所谓‘赔罪’惊扰了她的好梦。”

若不是怕惊了她来,裴听寒是恨不能当即将这些灯盏通通碾碎了才好。

……抱恙?怎会?萧应问心里一沉,立即拔了步子要往里边去,可有个人非挡在窗前,朦胧月色中榻上轻纱缭幔,什么也瞧不真切。

“某已好好安抚了她,不劳世子挂念。”裴听寒又近一步挡了他,慢吞吞的语调中不乏自得与讽笑。

这会儿萧应问便想起了在瓜州城在茶寮帐中,那人有意捧了李辞盈的脸儿来亲给他听——稚子童蒙未脱,天真得令人发笑。

他冷冷“哦”了声,“那真是多亏郡守了,某近期不得空来,改日闲暇了,定请郡守往醉仙楼吃杯薄酒致谢,还望莫推辞。”

这话说得,好似李辞盈就是为他所有,临了忙碌,才得让裴听寒照顾了。

裴听寒登时大怒,“竖子乘人之危,竟仍不知廉耻,三娘是未出阁的女郎,由得你这般大放厥词?”

试问二十年来,除却李辞盈,萧应问何曾还被他人指了鼻子骂到眼前,可惜以裴听寒之身份,万是不能让他觉着恼怒。

萧应问淡笑一声,“某与三娘如何,郡守那日潜入此间可不都听得了么,怎这样一句无所谓的话都受不住,若等来日晓得三娘心里头的在意的究竟是什么,可怎么得了?”

说起介个,裴听寒真是没忍住冷笑连连,他“哦”了声,却做个疑惑不解的模样,“是么,那日在这儿的人是你?某怎听得她口中所谓卿卿乃是一名称作‘萧凭意’的——”

裴听寒“哈”了声,刺他道,“原来萧世子有这么个名儿?”

萧应问脸色瞬变,这些时日无论如何诱哄了来,李辞盈却始终不肯喊他真名一声,任他使尽浑身解数地讨好,也只堪堪在床榻间得了个昵称。

可他晓得她是如何喊裴听寒的名字——灯影轻照,那女郎一声芙蓉怯雨,万千娇嗲,痴情脉脉。

此刻偃旗息鼓地退让?这当然并非萧应问的做派,他收拾了神情,懒懒抬看一眼,幽灼的眸中闪了微光。

萧应问意味深长“哦”了声,“是了,说起这个,某之冠礼就定在七月下旬。届时裴郡守接了永宁侯府的帖子,再往崇仁坊来一趟,便晓得某有没有这么个名儿了。”

裴听寒哪里听不出他言外之意?!表字非挚友亲族不可称,阿盈不会与他这般亲昵的——可萧应问的字不比他的,必定是要请师长名儒定八字乾坤,符礼制规范才能拟订,绝非随意更换得起的。

但思“凭意”二字,与萧应问之名姓有任何关联之处么?!莫非他只为争一口闲气,就要忤逆了家族师长的意愿?

千思万绕得心烦虑乱,裴听寒握紧手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间目的已达到,萧应问有差事在身也不便久留,他一震袖笼,负手背过身去,慢条斯理道,“罢了,既三娘睡下了,那某改日再来瞧她就是。”

感受到身后那道刺人又灼热的目光,萧应问不由是哂笑一声,“裴郡守不过是三娘义交之一,只怕管不了她与其他儿郎如何往来罢?”

无耻之徒,他那般对待了阿盈,可堪再用“义交”一词来侮辱?裴听寒恨得牙根发痒,也到底拿那人毫无办法,只得咬着腮帮子看那人翩然离开,指骨之间攥得青白难言。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定要让萧应问跪下给阿盈认错不可。

长安城喧夜的烦嚣业已不在耳中,裴听寒蹙眉立于夏夜繁灯之下,怔怔是惘然自失——裴启真肆意弄权,功高盖主,其羽翼更多鱼肉乡里。去岁他以异等之绩自甘远逐肃州城,大都就有不愿与裴启真为伍的缘由在。

可如今——前路艰阻,他既要在长安城立有一席之地,就不得不周旋在裴启真这只老狐狸面前,既不能锋芒毕露全抢了裴二郎之风光,更不能颓颓然做无用模样让其认为他毫无价值,日日虚以委蛇,好不累人。

最最令人难以释怀的,便是阿盈之新籍遥遥无信。她那般信任了他来,他却只给了一场空欢喜。

眼见院中华灯霞景,裴听寒轻叹一声,还是歇了将这些全部拆解的心思——若能了她的看灯的心愿,就算多感激萧应问一分又如何了,左右是他想得少了。

往窄巷外慢慢踱步去,再细忆半载之前于肃州城那些甜蜜平淡的日子,如今更好似身陷泥沼,难以脱身。

晚风吹来愁浓,裴听寒垂了眸子回了家中,木木然走到了院中,昂首望天之际,忽得后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他靠近。

回头瞧瞧,乃是自家管事喘了气儿来追,一手拿了张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一面喊他,“郎主!郎主!”

大张旗鼓来了长安城,依附于裴氏的各家看了几日风向,也渐渐都递了帖子想与他结交。

身旁没有李少府帮衬着,裴听寒本是懒于人际来往。可这是步步惊心*的长安城,并非在他肃州,裴听寒只得停下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接那张金帖。

拿到手中来已觉着不妥,再回神翕翕鼻翼,那沉沉的金泥纸上芬芳馥郁,裴听寒皱皱眉,翻了来一瞧。

娟秀小字,分明是女郎所书。

裴听寒吓了一跳,忙又合上,根本不敢再细看——让李辞盈晓得他不慎接了女郎的帖子,可不得骂得他狗血喷头?

但听那管事十分受宠若惊地说道,“此帖乃是公主府上段长史亲自送来的,段长史说,前日是有送帖子邀郡守一同赏灯,可惜郡守忙着办差便没能及时见着,这回请奴务必是要亲自交到您的手里,郎主,公主请您明日赏脸往醉仙楼吃酒呢。”

为了这张帖子能送到裴郡守眼前,段长史可是相当客气地带来了一只荷包,拿手上掂一掂,里头份量充足。

那可不得他亲自办好了。

什么赏灯,什么吃酒,长安城公主有好几位,恍惚间他都没听明白究竟管事说的是谁。

于是裴听寒问道,“段长史是哪位公主府上?”

这么一长串话,竟是把最切要的事儿给说漏下了,管事躬身一拍嘴巴,讪笑道,“段长史如今是在长乐公主府上做事,郎主您瞧瞧,此帖便是长乐公主亲笔所提呀!”

第68章 “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无禁之夜嘈嘈切切,礼花箫鼓喧无数,可没有谁能睡得安稳,翌日天光仍暗于山脊之时,李辞盈便在阵阵鸡鸣声中睁开眼来。

初醒之时尚是茫然,她撑手缓缓靠坐在榻间,余光一闪,便见着了西窗外灿灿明灯,怎会有这样多的灯盏挂在她院中?

李辞盈吃了一惊,急忙是低头踏了软履来,一掀帘儿疾步到了窗前。

槐树横枝满载华光,奢灯盏盏以湘竹为骨,丝绸覆之,其各面所绣之山水花鸟各不相同,最近处一只三彩玉兔灯更以金箔饰,兼配一枚赤玉点睛,乍瞧之下,真要被那明辉闪得眼花缭乱。

“……”能做出这事儿的人不做第二人想,李辞盈看了会儿,撑手在木棂之上往屋顶探看,果见着朦朦胧胧半张黯影,她没好气地使劲儿拍拍窗,压低声喊道,“梁校尉!”

那影子闻声一僵,隔了会儿悄没声又往暗处挪了半寸,李辞盈目瞪口呆地瞧着,失笑说道,“妾晓得有人在那儿很稀奇么,您可不每回都在同一处蹲守着?”

梁术没了奈何,只好叹气应了声,顺着瓦梁滑下,一手按住檐边,他另使气劲巧力落在地墁,慢慢直身看向李辞盈,笑得尴尬,“李娘子聪觉。”

与聪明人说话倒也不必多绕弯子,李辞盈又瞥那槐树花灯一眼,梁术立即心领神会,飞身取了那盏三彩玉兔灯来,小心端到了她面前。

只听梁术说来,“李娘子,在槐树上扎花灯是公子弦的主意,前些日子您未回信去那边,公子弦在密信中又问了一回,顺便和世子提了这事儿。”

他看她一眼,欲盖弥彰地补充,“世子这几日忙差事没空闲,没在长安城多待。”

话外之音显而易见——主意是公子弦出的没错,可真正办事的另有他人呀。那人嘛,大概是前日里气恼放下狠话来,此刻又拉不下面子与她低头,这么的拐弯抹角,要人给个台阶才好。

李辞盈只当没听懂,她接了那灯搁在案上,回首上下打量了梁术——一夜守在屋上算不上好差事,那人额角沾了晨露,眼下青黛,略显出疲累之态。

她只笑了声,又坐回西窗下边,歪了脑袋问他,“这怪了的,妾可晓得您是萧世子手下第一得力干将,怎得他忙碌着却没将您也捎上?别都为着妾这点儿小事,短缺了您的功劳?”

梁术听了这句恭维心里不知多舒服,他低头将腰上唐刀转个边,也撩袍随意坐在了春廊石阶。笑道,“与您有关之事怎算得了是小事?”

李辞盈被这句直言噎了下,到底没敢接话。

手儿不自在落在那盏玉兔灯上轻抚,赤玉触手温润,完璧无瑕,实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萧应问竟就这样点在灯上送她了。

一缕若有若无的月麟冷香慢绕指间,她的心也要被这贵重玩意儿压进漩涡之中不可自拔了。

可惜、可悲、可叹,若自个身份再高些,或是萧应问家中还多出几个弟兄,她未必是不能多多考虑他一分——

李辞盈撑着脑袋,又想起那日在永宁侯府所见所闻,玉湖清风鉴水,香荷红娇绿嫩,朵朵似锦云团簇,所谓菡萏溢金海不过如是,真要住进永宁侯府,那可不得——

打住!李辞盈晃了晃脑袋,好笑,见财眼开也该是有个限度,畅想了天上云间的日子,从此以后该如何好好与裴听寒在鄯州过下去?

她叹了声,又问梁术道,“与我相关之事,莫不是您带着庄冲的消息来了?”

莫不说人家聪慧呢,梁术赞许点头,“不错,庄冲已出了台狱,只不过您也晓得,台狱暗牢那地方不是人能待得住的,一进一出怎么得也脱层皮了,世子怕您见着了要伤心,早两日把人送到慈云堂去了。”

世子料事如神,一听得庄冲在慈云堂疗伤,李娘子便迫不及待要往那边去看望。

李辞盈信期已过三日,今晨醒来不觉腹绞了,应是不耽搁出门的,于是她忙扬手请了片玉来,又对梁术笑道,“梁校尉还未用早膳罢?请随片玉去中厅用些粥,等妾洗漱好了,咱们便往慈云堂去瞧瞧?”

梁术正为此事而来,自无所不从。

好笑昨日不禁夜,街巷间可发生不少冲突,因小事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不在少数,是以此刻慈云堂外边集聚不少百姓。

“怎这样多的人?”李辞盈皱眉,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可得怎么挤进去?

“没事儿,某有门路,绕道往罩房后边找人呼应就好。”梁术一面嘴上答着,没忍住又瞧了李辞盈一眼。

天地可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街上时不时窥看李娘子的人又岂止他一个?

虽说李娘子今日不过仍著粗布青襦罢了,但行止间绰约若芳柳一枝,再有微风拂开帷纱之时,可窥见的那一点细腻纤匀的骨肉,实在皓质天成,让人一见难再移眼。

不行不行,梁术咳咳两声,忙收了目光望天——还想安稳度日就少看李娘子,否则等会儿回去复命世子话刀扑面,要刺得他不敢睁眼。

领了人绕到后巷门,早有人在那儿接应着了,如今庄冲正住在后罩房西厢,过了青石小径没几步路便能到。

可等走到垂花拱门外边,便听得不远处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似风卷乱叶,簌簌声中隐有青峰铮鸣相接,鏖战犹烈。

梁术徒然一顿,上前一步挡在李辞盈面前,低声道,“有蹊跷,娘子稍待。”

李辞盈一句客套话不讲,抿紧了唇连连点头,手在梁术背上轻推一下,自个身子已不自觉往院门边倾,好似只待发觉情况不对,立即就会拔腿逃走。

“……”

可怪了,李娘子春云玉貌的姿容,就做这贪生怕死状也如此娇煞浓意,梁术一抚额,提刀上前去了。

其实哪有人敢白日里在这长安城内行刺杀之事,院中几人都是熟识,梁术看罢了放心招呼李辞盈上前来,说道,“是不良帅等人与庄——”他抿唇改口,“与李赋正比试呢。”

比试?这样看来庄冲并未受什么重伤了。

肩上一块重石落了地,李辞盈随梁术进了拱门。

一听银刃震颤的低音,只见得榆树下满地木叶落凄,两个儿郎负剑立身,正是沈临风与庄冲。

闻着人声沈临风便收了剑,他先拍了拍庄冲的肩膀,两人才一齐望了拱门这边。

“沈帅主。”梁术招呼了一声,“今日这么早?”

待看清来人,倒是沈临风比庄冲反应更大些,他“哟”了声,挑眉快步而往,随后径直略过了梁术,要伸手去拉李辞盈,“稀客、稀客,李娘子怎这个时候过来,那边炎热,快和咱们来树荫下躲躲。”

梁术扯了个假笑,侧身过来挡了他一下,“沈帅主说得是,咱们一路赶来可真热得汗流浃背。”

开玩笑,有他在,岂能让别的儿郎拽住了李娘子去,梁术自觉是为世子立了大功,一挺背脊,亲引了李辞盈往树荫下走。

靠得近了,才见得庄冲多少消瘦损,身上一件缺胯袍是入狱前备下的,如今挂在如刀削的肩上空空荡荡。脸上两颊凹出窝儿来,眼眶深陷,显是受过大罪了。

就这状况,还与人比什么剑?李辞盈霎时鼻子发酸,想怪罪,但瞥了沈临风一眼,仍是哽得说不出话来。

沈临风真冤啊,他“哎”“哎”两声,抬手一指庄冲,忙解释道,“娘子明鉴,分明就是这李赋逮着某不放,非说要过两招的,可不是我找的他啊!”他冲庄冲使了个眼色,“你说,你说,究竟是谁纠缠了谁?”

其实庄冲受了两日精心照料,再加上永宁侯府流水似的灵芝人参,精气神已好了太多,他哪里不知道李辞盈在想什么,笑了声,点头道,“在牢里蜷了那么几天,某正想找个人活动活动筋骨,这不沈帅主撞上门来,咱们才比试了这么两下。”

他一拍胸脯,“我自个的身子我还能不清楚么,阿盈你且放宽了心。”

哪里信得过他的鬼话,但她实不敢怪罪了沈临风,李辞盈只得一瞪眼,说道,“清不清楚咱们说了可不算,得让大夫看过才行。”

此言正和梁术之意,他忙附和了,“就是,某已请了姚大夫过来给你诊脉,估摸着这会子也该到了。”

姚大夫?说曹操曹操到,那边小僮恭敬领了个人进到院中来,仔细瞧瞧,正是一路随行队回来的那位。

李辞盈如何不晓得他为永宁侯世子所驱,乃是禁中任职的医官。

慈云堂名医如云,还用得着请姚医官亲自前来?难道庄冲又病入膏肓了?李辞盈顿感狐疑,瞥梁术一眼,那人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捏捏耳朵,就是不肯看她。

实则她仍是多想了去,庄冲并无大碍,姚医官此来是另有目的,他替庄冲诊了脉去,便是看向李辞盈,硬着头皮说道,“娘子面色愁黄憔悴,似是有些不好,不若也让老夫把把脉来?”

搁着张帷纱也能瞧出她面黄憔悴?只怕是受了谁的嘱咐,非要如此才是。

李辞盈瞪了梁术一眼,后者挠挠头,也不敢说话,世子关心李娘子的安康,就非要姚太医亲自诊了才放心,可不得想出看望庄冲这个法子,哄了骗了让人家来慈云堂?

庄冲可没想那么多,闻言倏然一惊,忙拉了李辞盈过来,“神医您可得好好看看,我妹子哪儿不妥了?”

李辞盈向来体魄坚强,姚医官诊了也是怪来哉,其脉搏一息四至,寸、关、尺不浮不沉,胃神根有力不绝,节律之从容乃他平生少见。

姚医官啧啧称奇,“李娘子脉来均匀有力,是十分之康健啊!”

梁术听了也怪,昨夜里裴听寒不是说人家身子不适么,怎到姚医官这儿就十分康健了,他一拧眉,“要不您再仔细看看呢?”

看来不说出些什么毛病,“那位”是不肯罢休了,姚医官为难地又测一回,摸了胡须,沉吟道,“嗯,李娘子三关来去迟缓松懈,脉象细小,只怕是脾胃虚寒……”

“脾胃虚寒?”庄冲问道,“那该如何是好啊,请大夫您快快地开了药方来罢?”

姚医官可不是为保官运丧天良之人,他笑一声,“开方子倒是不必,李娘子年幼,当以食补,多多地吃些生血之物便能好全。”

沈临风恍然大悟,“哦,您的意思就是说,李娘子如今腹中饥饿,该是时候去吃饭了?”

大抵如此罢!姚医官微笑点头。

没想到是这么个毛病,沈临风瞅了梁术一眼,“是了,梁校尉好似还欠某一顿酒呢?”

那便说的是回京那日,梁术托他送李辞盈回永和坊时说的那番客套话。请去醉仙楼吃酒可费不少银子,不巧了么,李娘子今日也在,邀她同往同食,回来还能让世子销账!

真是划算买卖。

于是梁术大大方方震袖,一口答应下来,“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儿午晌就往醉仙楼去,您吃好喝好,一应所取,皆记在某账上。”

第69章 “那不就是裴听寒最爱吃的?”

时年来这长安城一趟,最不容错过的地儿便是东市口上醉仙楼,它之资历——讲一句僭越的话——可比大魏朝还早上两百年,是前唐时候就在的、专供于上流权贵吃茶、宴客之所。

如今魏风开明,这儿倒不拘身份高低,有几两银子便吃几个菜,运道好的还能遇得朝中众贵流,有眼缘的拜见、结交也非天方夜谭,的确是个热闹的所在。

其高有三层,也是东市仅有的一幢能够鸟瞰长安全景之飞楼。昨儿中元节,楼上飞檐边仍是满载了璀彩宫灯,山形花架遍搁花鸟饰物,鲜花漫漫,一眼望去十分华美辉煌。

上回来这儿时候还是永熙九年,那是李辞盈方离了陇西,实是被这满面缀珠的飞梁琼楼惊了个倒噎。

此番到了,又见有永宁侯府之奢美在前,再瞧醉仙楼也不过尔尔。

梁术常随在萧应问左右,早是这儿的老熟人,行菜伙计来招呼了,也并未多打量身后跟着的人,只客气问他,“梁校尉此来,仍往寄月阁去?”

梁术点了头,那人便径直引此一行人往三楼天字花阁去了。

天字花阁各有雅名,皆取自李太白诗句。他几个随伙计蜿蜒上了阶梯,路过三间紧闭的木门,直走到一间木匾上书有“寄月”二字的花阁前方停下,这大抵就是萧世子来此时最常用的一间。

沈临风不客气坐了上首,左右挪挪尊臀,又拿了食单来瞧,一双眼睛笑得都快眯成缝儿,“难得难得,真亏有了梁校尉,某有朝一日才能坐了这个位置。”

好歹是客,也不便在桌上说他的不是,梁术冷哼一声,没接话,反是撑手往李家兄妹这边看来——李辞盈爱吃什么他早了若指掌——此刻便只问了庄冲,“李郎君尚在病中,可有什么忌口没有?”

庄冲当惯了匪徒,鹧鸪山上更是常常穷得要啃土,吃得饱便很好,他摇摇头,又侧脸问李辞盈,“阿盈,你想吃什么?”

而李辞盈,此刻却有些心不在焉,方落座了,她便撑了脑袋开始打量此间——萧应问的确很会选地方,寄月阁正处在楼宇拐角连廊相接之处,无论是支窗眺望街景,或从槛窗瞧瞧楼内左右,都是十分恰当的。

合了门来,还隐约从长廊回声听得一楼中堂之中花娘说书的动静。

酒楼茶馆故事虽多,但百姓最爱听的仍不过是那老掉牙的神话志怪事,以及权流贵家间一点似有还无的阴私——此刻醉仙楼花娘所述,便是那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之间一段缠绵悱恻的纠葛……

只听那花娘饮罢茶水,娓娓道来,“两权对立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公主与丞相又岂能日日相见,有情人情到浓时,那聪明脑袋也难免犯了糊涂,十五日夜里看灯,两人借口先后下了船来,正议论了要相约逃到西边去……”

故事说到精彩处,那听客们便是个个屏息,一眼不眨地往中间盯着,自花阁瞧下去,整一排排都是竖得老高的耳朵和颈子。

李辞盈没忍住噗嗤笑了声,才回神来答了庄冲,“什么都行,梁校尉选的这地儿让妾眼珠儿都不知先往哪看了,想来吃食也是样样都好的,让沈帅主决定罢,咱们等着吃不会错的。”

梁术晓得她客气,想着说句什么,一张嘴倏然是僵了僵,他动动耳朵,脸色一下沉了三分。

不说他,就是方才仍嬉笑的沈临风也停了动作,鹰眼暗沉,冷声说了句,“真是不知悔改!”

这话可让李辞盈和庄冲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又见得梁术冷脸推了宝椅退开两步,昂首对上座说道,“劳沈帅主关顾了娘子等,某有事要暂离。”

等沈临风应了声,梁术冲李辞盈微微一颔首,什么也没说,一抚腰间那柄漆黑的唐刀,照直离席。

庄冲仍不明白,跟着往槛窗探个脑袋左右瞧一眼,梁术早没踪影了。

“走这样急?”他拧眉问了声,“究竟怎么了?”

沈临风收拾好了神色,依旧风轻云淡在看手中的东西,轻笑,“梁校尉临时捡得了份功劳罢了,不算得什么大事,李兄弟在长安城多办两个月的差事,也该习惯了这些。”

他顿了顿,复往门口瞥了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李辞盈,说道,“长安遍地耳目,说话、做事可都得谨慎,一不小心惹了贵人不悦,可没人能保她的小命。”

人仍是在笑,凌厉的微光却自眸底一闪而过,李辞盈下意识对上视线,可下一刻那人已别开脸,摸摸肚子,自言自语,“不对,梁术这小子就这么走了,待会儿谁来付账?”

话音刚落,樟木门扉上一声轻敲。

暖香盈满室,那长廊之上伫立纤影重重,为首一女郎头梳义髻,光容玉莹的一张脸儿如水澄清,只见得她著着件翠色罗衫并石榴花间色襦裙,亭亭姿仪,婉如清扬。

李辞盈心下一沉,那日太和殿庆宴,长乐公主只匆匆露了个面,她远远见着公主于席间与裴听寒对酌一杯,却并未见得公主真容。

眼前此女郎貌若天仙,莫非正是长乐公主?!

正思索着,只听得那女郎一声清音婉转,恭敬对着沈临风说道,“这样巧,又遇着沈帅主了。”

若是公主,大抵不必对沈临风这般恭敬,李辞盈微微松一口气,同时也后悔自个一时冲动让萧应问做了那第三件事儿——若此时李家非让裴听寒尚公主,这可让她找谁说理去?

沈临风倒受宠若惊,一改疲懒姿态站直了来,拱手作揖,“王娘子有礼。”

大家闺秀不在外头多与男子对谈,王娘子简单说了两句,又似不经意瞧了李家兄妹一眼,便也客套一句告辞,“沈帅主有客,玉娘不多打扰,等那日您空闲了,再请您吃茶水。”

“娘子慢走。”沈临风敛着脸色瞧着她走远,等人带着侍女都消失在廊桥尽头,才大大松了口气,又斜斜坐回自个的椅子。

李辞盈稀奇瞧着他们客气来客气去,真是头回觉着一点儿也理不清其中干系,还是沈临风开口为她解了惑。

原来方才王娘子是刑部王侍郎之女,正二九年岁,三年前她因着一桩案子受了不良人些许恩惠,而后每回遇得了沈临风,便是能说上一两句话。

二九年岁?李辞盈微微眯眼,方才分明瞧着她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在这长安城之中,竟能容得女郎在家中待到十八这个岁数?

沈临风知道内情,却只挑眉笑笑,模棱两可说了句,“你们当她真是见着了某才停下来客套的?”

不是见着他,那是见着谁?此间不过沈临风、庄冲与她三人罢了,后两者可都没在长安城待多久呢。

李辞盈恍然“哦”了声,看向门楣之上那道横匾,余下之话不便说出口,王娘子客气停留,自然是为着这寄月阁之中出现了不该出现之人。

她与萧应问有什么纠葛?若是李辞盈记得不错,三年后萧世子依旧独来独往,可没听说他有娶妻成家。

想到此处又觉诧异,她本以为是长安城无人敢嫁他呢,有王娘子这么个家世、样貌都无可挑剔的女郎在,以他的盘算,莫不是正正好?

此事懒提,还是吃饭要紧——左右寄月阁的账都往萧世子头上算,沈临风也不客气,大手一挥点了一道鱼羹,又兼顾着陇西来的两兄妹吃不惯介个,再加上一只热锅子烫炙新鲜羊肉。

冷果子三盏,再来些冰酪是最佳。

行菜伙计来拿了食单,沈临风又要亲自去挑鱼,刚一站起来,那伙计便为难地“唔”了声,说道,“咱们楼里的食材您还信不过么,必定挑最好最大的一条给帅主呈上来。”

如此反复说了几回,汗流浃背似的。

沈临风觉着不可思议,“哪回来了吃鱼某不是亲自挑选的,怎这回却不肯了?”

伙计讪讪是说不出来话。

越是这般犹豫,就越是蹊跷。

沈临风气上心头,一把揪了那伙计的衣襟,诘问道,“莫非你醉仙楼这么大个招牌,还要做那宰熟客的事儿?睁了眼睛瞧瞧老子是谁,胆儿可比豺狼虎豹还厉害。今日某倒瞧瞧,尔等要用什么东西来滥竽充数。”

说罢抬腿就要往外头去,那伙计忙追上,连声道歉,“帅主、帅主……今日鲜鱼告罄,您、您若是不介意,咱们换个别的菜来——”

“告罄?!”沈临风一顿脚步,“这才什么时辰,你们店里就没有鲜鱼了?”

伙计忙又摇头,叹了声,压低了嗓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隔壁甲字雅厢有万得罪不得的贵主正等着吃鱼,咱们不敢不把最好的留给她来选,帅主您大人大量,体谅小的们讨生活不易啊。”

沈临风市井出生,倒是很能与他们讲道理,若真如此,他倒没什么好说的,一歪脑袋,问道,“是哪位贵主?”

伙计拱手做个手势,“长乐公主,她老人家金口玉言,今日一定让咱们将最好的鲈鱼留下,不可贩给他人用。”

长乐公主向来跋扈,这长安城之中还有她能放在眼里的“客”?沈临风下意识追问,“她的客人?是谁?”

伙计确实听得了公主的青衣口中透露了几个词,说什么裴家九郎,可他哪里敢往外头胡说,只摆手摇头,笑道,“瞧您说的,小的哪里能探听公主的事儿,只说公主老人家预备着要吃莼羹鲜鲈脍,别的也都晓不得了。”

莼羹鲜鲈脍?!那可不得就是裴听寒最喜爱的菜么?

李辞盈面色尽褪,前所未有的恐慌沸腾在心间,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杯盏,那白瓷中的茶水若秋瑟涟漪,浮叶旋如筛糠,惶悸竦立。

第70章 “入贵籍,嫁高门,过舒心快意的日子。”

这一顿饭李辞盈吃得心不在焉,唯一庆幸是沈临风与庄冲十分聊得来,这两日切磋武艺不必说了,酒桌上你来我往,只恨不能立即歃血为盟,结拜成兄弟。

豪饮酣畅,地上全摆满了空坛,这会子也不计较究竟何人付账,只管开怀了吃喝。

廊下华灯仍荧荧亮着,彩幔轻翩,落影摇红,也不知是哪一刻,本是喧闹的人间忽似被谁掐灭了嗓子,人语、丝乐腾然消逝,她的惶惶思绪与此间寂静一同截断出突兀的空白。

短暂的停顿后,一楼中堂步音若雷,自寄月阁槛窗往下边望,数十名著有鹤纹缺胯袍的儿郎们闯入此间,其为首之人不是梁术又是谁?

沈临风只瞥了眼,便拉了庄冲回来,“不管他,咱们继续喝。”

虽离远了见不得梁术做何神色,可此刻之梁术,万与栖在落英巷子屋顶上与李辞盈嬉笑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只见他抬手做了个动作,身后飞翎们便是直接踢开了戏台边好端端摆着的桌椅,直奔那上头评书、拉弦的几人而去。

既不明说罪名,亦不听任何人的求告,哀声满天中捆做五花大绑,就这般串成个绳团,一并拖了出去。

这才是李辞盈第一回见着飞翎卫如何办差,分明绕个道儿能保个全场完好,偏偏儿要做这目中无人的姿态。

横扫之处,寸草不生,人人面上惊惧难言。

她悻悻想着,可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且说回缘由,究竟方才那个故事有何不妥,至于让梁术要这样大的阵势去抓人?

所谓前唐公主与某位权臣……这莫不是野史中最俗套的故事?李辞盈轻敲手指,眯眼慢慢思索着。

隔壁三间花阁大抵也被这狂妄行径惊动,几回木门儿轻摇,是都遣了奴仆出来探看——长安贵主之奴仆便与别处的不同,正对廊首那屋子走出来两个标致的小娘子,锦衣华服,姿秀如兰,乍一见了像是哪家的闺秀。

再仔细瞧瞧,两人皆梳着双鬟髻,上边是式样相似的天青襦衫,下著月白素绸裙,既不夺目,亦显大方。

若非公主殿下本人,大概也没有其他人用得起这样的侍女。

那两名青衣自然对飞翎卫抓人见怪不怪了,浅浅看了两眼便挽手低语,再一会儿,竟是往直这边走过来了。

没几步就要走到眼前来了,李辞盈屏了呼吸,听那青衣低声絮语,“……可那人到底也没给咱们回帖呀,这又算个什么意思?”

另一人朝天翻了个眼白,声音压不住的气恼,“区区芝麻小官,公主高看他一眼乃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如此不知好歹,还想在咱长安城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听这意思,裴听寒并没有来赴约?李辞盈缓和了些,正屏息再听些消息,那俩个也不知是在对边见得了什么,倏然是住了嘴,各自放手,垂了脑袋一左一右让开了条道来。

能让公主青衣垂首让道之人能有几个?李辞盈可用不着回头去瞧,微微拧了眉,收回倾到窗槛旁的耳朵,旁若无人地夹了一筷子菜。

“世子。”等人走近,青衣才恭恭敬敬拜见了。

果然是他。

哪里就有这么巧了,李辞盈心中隐隐有个猜想,或也是从来对萧应问怀有偏见的缘故,一旦有顺不下去的气恼,她便觉得是他在从中作梗。

思及此处怒火攻心,别说起身给他见礼,只怕要用十二分气力来按住手掌,别一不小心又落到不该落的地方去了。

她可没忘了萧应问所言,所谓“到了长安管不住爪子不异于保不住小命”,若真是让他在这儿丢脸了,可不得让梁术一样把她绑了拖到牢里去。

“世子?”

庄冲尚且半醒,沈临风倒醉得有些模糊了,支肘坐直了,眯眼看看窗外,果然是萧世子那张臭名昭著的冷脸摆在那儿呢。

他一拱手,“萧世子。”

扶了庄冲颤颤巍巍要站起来,萧应问抢步先按住了他,“不必了,此来不过问两句话。”

沈临风明白了,“世子为良俗案而来?”

良俗案?那就是说方才花娘所述确有其事了?李辞盈有些迟疑,不怪梁术脸色一下就变了,事关他的主子,自然是迫不及待要请这份功劳。

沈临风一挠脑袋,“可咱们几个饮过酒了。”

正是,萧应问扫一眼地面上搁着的酒坛子,沈临风与庄冲饮酒过量,所言难以为证,他“嗯”了声,淡淡看向李辞盈,“李娘子也饮酒了?”

虽是说过不必再见面,可人都走到眼前了,果真是头也不肯回,只当从前不曾相识般的。

李辞盈倒不明白,中堂那么些人都听着了花娘说书,他偏偏要到寄月阁来要什么证词?

她一闭眼睛,倾身掌了庄冲的酒盏过来,仰头咕噜噜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直辣得人眼睛冒火,李辞盈扶住因愤懑而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言不发。

杯盏“哐”一声被搁回桌上,沈、庄两人只得目瞪口呆看看她,又再齐齐看向萧应问。

宁愿如此豪饮,也不肯与他面对面说上哪怕一句话?萧应问冷冷笑了声,“李娘子自陇西边城而来,大抵是不晓得咱们魏律中一罪项名为‘证不言情’,知而不报,妨碍司判,减所出入罪二等。”

他一顿,复沉了一口气靠近了她,微微躬身,好语劝了声,“随某过来问话。”

那点子袖香直扑到颈间来,真让她浑身发痒——朗朗乾坤下做这姿态,可不得让别人疑心了他俩个之间的关系?

李辞盈余光瞥了外头聚集的几个生面孔,到底还是咬牙起了身,波澜不惊地点头,“妾本无知,只是不想搅进什么是非中,幸得萧世子您老提醒着,如今明白过来,当知无不言。”

庄冲早晓得李、萧两个之间的事,见得他二人显然是在闹别扭,只是一言难尽地扶额。

而沈临风呢,满观了长安城来,还有何人敢和“这位”当面叫板,他当即提了酒坛又给自个满上,举盏扬声,“好胆量,某敬李娘子一杯。”

“……”

行菜伙计早在隔壁整理好空闲着的楼阁,弓背把人请进去,对待这位不敢怠慢,仍战战兢兢把茶水也布好了,才喏喏退出了内间。

门扉儿一关,李辞盈当即是板了黑脸,“萧世子要问话就快些问罢,别耽搁了妾吃——”

这句话还没说完,忽觉肩上某处莫名微痛,她下意识想要去抚,却倏然发觉自个的手根本没法子动弹。

岂止是伸手,此刻就连想扭扭头也做不到。

垂了眼珠一瞧,褐色地衣上边“嚓嚓”地滚过一枚揉好的纸团,是了,萧世子点穴功夫了得,她这样的女子在他面前,哪里有还手之力。

“萧凭意!!”李辞盈气得一下漫出泪水来,咬牙切齿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却好似根本云淡风轻,踱了两步到她背后,一面搭了两指在李辞盈腕间细探,一面答道,“前日里昭昭不是说不再想见着某了?这会子把脉怕也老实不了,与其挣扎着又不慎见了我的脸来讨厌,不如干脆这样,眼不见为净。”

李辞盈不明白,“你给我把什么脉?!”

萧应问淡淡道,“见着你脸色不太好。”

究竟是为着什么她才会脸色不好,李辞盈嗤笑一声,“萧世子做事只凭自个心意,哪里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萧应问没说话,把脉*完了,却未发觉她身子什么不妥,想来昨夜所谓不适,也不过是她用来勾钓裴听寒的小把戏罢了。

这点子心机,却从来没想过用在他身上。

萧应问退开一步,复捏了纸团往她后背穴位棘突旁半寸轻敲,那女郎忽得颤了颤,她低头握握手掌,仍是没有回头看他,“世子把过脉了,若再没什么要问的,那也请准了妾离开。”

问话自然不过是个借口,正如当初说“请”她回长安做所谓辅证。想见她,想与她说上两句话,只可惜李昭昭心硬如铁,从来没想过给他留余地。

萧应问尽量缓和了语调,问道,“那盏三彩玉兔灯…昭昭觉着如何?”

如何,李辞盈哪里有心情与他说这些个东西,左右他要是纠缠不休,无论她做什么也逃脱不了,往那椅上懒懒坐了,只道,“灯是很好。”

能得她一句好话,这几日郁结在心间的燥闷好似都一溃而散,萧应问扬唇笑了声,“既昭昭喜欢,改日空了咱们往曲江去瞧前灯轮?今岁那灯轮高有三丈,同样以锦绣金箔饰之,一旦燃上了,满长安城也能见得着——”

李辞盈摇摇头打断他,道“不了”,“错过中元节,哪里还有什么灯轮?”

萧应问仍笑,只是眼底漫上黯然的光泽,他停顿一下,说道,“昭昭知道,这事儿本就归某管辖,等你瞧够了,某再准他们拆——”

“妾想着世子是聪明人,应当也不用我说得太明白。”李辞盈再次打断他,“赏花看灯,需得要与自个心意相契之人同往才会有滋有味,否则就算春色再如何撩人、灯景再如何稀罕,也没什么了不起。”

也怪她异想天开,与萧应问这样的人纠葛上了,从此以后哪里还能逃脱?他要作弄她与裴听寒,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李辞盈抬袖抹了眼尾泪珠,再昂首来又是一行清泪,这次的伤心不同寻常做作时,分明是无声的,却从影子里剖出枯萎焦黄的花瓣。

萧应问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了一句,“某不知如何才能使你开怀。”

“使我开怀?”李辞盈觉得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不过如此,她连连笑了好几声,才扶了椅子勉强停下,“萧世子说这话不觉着可笑吗?您引我到这醉仙楼来,该是想不到我会如何伤心难受?”

萧应问茫然地皱皱眉,“我引你来醉仙楼?此言何解?”

见着他依旧装样,实是让人难以忍受,李辞盈疾言厉色道,“梁术奉你的命领我去往慈云堂,是也不是?姚医官莫名说什么妾不过腹中饥饿,而后梁术理所当然领咱们上这儿吃饭,萧凭意,你便是一定让我亲眼目睹了长乐公主与裴郡守同桌而食,才好教我知难而退,是不是?”

好了,说来说去,还不过是为了裴听寒,萧应问冷笑,“他赴了长乐的宴,你也能怪到我身上来?!”

李辞盈“哈”了声,“可惜世子机关算尽,也量测不了一个人的良心,裴郡守与我有期,根本不可能单独赴任何女子的约。”

“……”又是一项平白无故的罪名加诸于身,萧应问莫名笑了声,“与你有期?我以为裴听寒父母业已不在了,怎得他竟能做主了自个的婚事?”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李辞盈怒极反笑,“不错,裴郡守的确是做不了主,可世子能啊,您不是想知道如何才能使妾开怀么?妾便也直言相告,自你我相识以来,妾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进裴家的门,若世子能让我入了贵籍、顺顺利利与郡守成亲、回到陇西与姑母等都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那么此一生一世妾都会记着您的恩德,每每想起便能畅意开怀。”

那些不可思议的焦灼、狼狈、愤懑如火苗在胸口疯长,喉咙里翻滚了重重腥甜,烧得人根本一丝体面都留不下来,萧应问冷冷地盯她一眼,“这便是昭昭之所愿?”

否则呢?李辞盈不过想回到从前在鄯州那样的日子罢了,其中唯一艰难险阻便在于眼前,她点点头,哂笑道,“只求您不要再如今日般在妾与郡守之间横里做斜的好。”

“好。”萧应问亦讽笑颔首,“进裴家的门,过上舒心快意的日子,昭昭一定很快得偿所愿,若真有机缘,你我相识一场,某也应当为你助力。”

果真?李辞盈狐疑瞧他一眼,罢了,管他真情假意,只要还能讲点道理和体面便好,至少上回斥他轻浮,这回再相见他便没有胡来,李辞盈扯了个笑,“得您吉言。”

这么的一番争吵完毕,那人才恍然想起了什么,慢条斯理从袖袋中摸出一物递予她,“自裴郡守住进落英巷子,昭昭好似就忘了给六郎回信,上回答应要赠的五彩丝线,六郎也仍是记在心上,与我提了好几回。”

他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瞧着李辞盈,“不过此番不必再劳烦邮驿递送了,西州事毕,六郎不日启程回京,届时昭昭再赠他,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