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似乎刚工作不久,脸紧张地发红,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后面那位穿黑纱裙的夫人说,花圈放的太靠后了,让我们把花圈向前放一些。”
程世英这回听见了,动作一顿,接着回头看了眼簇拥在棺椁四周的花圈,粉粉白白的一堆,苏秀霞和程泽远的跟旁人的颜色一样,淹没在花堆里。
他收回目光,连声没什么表情:“我要致辞,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这句话状似没有直接拒绝,但意思却很明显了。女生一愣,显得有些踌躇:“可是——”
程世英这时转过脸,截住她的话头:“谢谢你来跟我确认。”他微微笑一笑,道:“有什么问题去问你的经理。”
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用这么和煦的态度跟她说话,女生脑子一晕,瞬间将刚才那位夫人交代的话全忘光了,不知怎么就’哦’的一声应了下来,晕乎乎地转身向后走,找今天领班的经理去了。
程世英回过头,没有看向那两母子。
这时苏秀霞惯常的做派,算不上多高明。
先不声不响保持低调,再冷不丁挑个人前的场合使些小手段,自己不出面,专挑身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去出头。如果刚才那个女生没想到先来跟他确认,就自己上去移动花圈,就算最后被阻拦,也足够给他们兄妹两人添堵,顺便让他们两母子在宾客面前露露脸。
有些时候程世英都不得不承认,她和程宏裕是相配的一对。
苏秀霞某时某刻的神情和当年程宏裕厌恶他母亲、连同厌恶他,却不得不将他时时带在身边讨好程老太爷时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程子钰站在旁边,全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秀眉拧起,被气得两颊发红:“哥!她又来这一套——”
程世英在按住她的肩,轻声制止:“等会儿再说。”
接着他转过身,走上台前去致辞。
一道灼热而怨毒的目光从后面刺过来,程世英不用回头,就能想到现在程泽远脸上的表情。他没有理会,低下头,将话筒往下压了压。
音响设备发出略微尖锐的声音,人群随之安静下来。
港人念旧,这座历史悠久的殡仪馆从外观到设施都已陈旧,但分毫不影响本市但凡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想在此处寿终正寝,连噪音似乎都成了节奏的一部分。
程世英开始讲话。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小到大,他太惯常于在人前讲话,以至于对着上百双眼睛也能灵魂出窍。
体面的文字以适宜的口吻从他口中流出,程世英神游天外,深邃的眉眼帮助他遮掩,让外人看不出他正在走神。
程宏裕的死亡比起一个事件,更像是个过程。这么多的家财要败光是不容易的,程宏裕必定经历过跌宕起伏,升至高空又跌落谷底,输光再重来,一次次加注,最后才落得现在的下场。
这个过程必定极其耗费心力,程世英在学校呆足四年,在机场再见到程宏裕,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体重也减去一半。
那个穿法兰绒西服,头发疏地光亮的程宏裕消失了,剩下的是一个可怜干瘦的老头。上了年纪的人一旦失去心气,离死就不远了。
程世英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胸中那股支撑他在海外厮混四年、一个电话都不往回打的气忽然就散了。
以往的爱恨纠葛,对程宏裕衰老的躯壳都失去了意义。程世英看见他浑浊的眼睛,就知道他们不再会有任何争论。程宏裕反而很讨好他,在最后的几年里,几乎是用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在和他相处。
到了死亡来临的那一天,程世英的心情很平静。
平静的心绪一直持续到今天,他说完一小节,略停了停。
自己的声音一停下来,程世英听到台下隐约传来的抽泣生,略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是前排坐着的一位年轻女士。
他隐约记得这是中学学妹,某家千金,和程宏裕半点联系也没有,程世英不知道他的致辞有什么值得她流泪。
苏秀霞也在抽泣,头上没了黑纱,更方便她展示哀容,用一方小手帕按着眼角。程泽远却完全不配合他母亲,只顾瞪向台上——
程世英环视宾客,忽然一顿。
他有种很强烈的被注视感。
诚然,现在所有宾客都注视着他,但其中一股格外灼热而专注的目光。
不是程泽远,程世英想,他站在右手边。
他撑在讲台两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若有所感,目光向左转去。
丧葬主厅在三楼,除却正前方通往电梯的主门外,侧面还有一扇连同消防楼梯的小门,离台前较进。
小门上映出一张面孔。
苍白的脸,斜眉入鬓,桃花眼,正鬼气森森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