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红绸尚未褪色,喧天的锣鼓余音犹在耳畔,石洲城却已悄然褪去了那层浮华的喜庆外衣,显露出乱世孤城固有的冷峻轮廓。各方使者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深邃的暗流与无声的杀机。
城南“聚源”商号门口,赵霸带着几名心腹翻身上马,脸上是压抑不住的亢奋与急迫。他怀里贴身揣着王畅亲手交给他的“密信”,那薄薄的纸片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整个幽州的希望!信上说:阿保机王庭后院起火!耶律洪可汗留下的死士人马暗中撺掇,契丹八部不稳,对幽州和刘守光的控制必然减弱!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顾公子大恩!赵某铭记于心!幽州事急,先行一步!”赵霸在马背上对前来相送的顾远重重抱拳,声音洪亮,带着武夫特有的直率感激。他眼中闪烁着即将立功的兴奋光芒,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带着这“天大喜讯”回去,大帅刘仁恭重赏提拔的场景。
顾远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商号台阶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赵兄一路小心!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予刘帅!顾某在石洲,必竭尽全力,为刘帅牵制契丹,制造良机!摁死逆子,保幽州门户!”他言辞恳切,将一个“肝胆朋友”的忠义演绎得淋漓尽致。
“放心!包在赵某身上!”赵霸再无半点怀疑,狠狠一夹马腹,带着手下卷起一路烟尘,向着北方疾驰而去,背影充满了盲目的乐观。他全然不知,自己怀揣的,并非救命的稻草,而是顾远亲手点燃、投向幽州这堆干柴的第一把烈火!这把火,最终将把刘仁恭父子连同幽州,烧成一片焦土,成为吸引契丹与晋阳猛兽的绝佳饵食。
城北“云台”驿馆,气氛截然不同。萧敌鲁带来的狼卫正在整理行装,动作迅捷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启程的肃杀。耶律德光已换回普通狼卫的装束,但那份属于王子的沉稳气度却无法遮掩。他站在驿馆院中,看着顾远走近。
“顾特勤,”耶律德光的声音平静,带着少年老成的持重,“此番石洲之行,德光受益匪浅。特勤之言,字字珠玑,德光定当一字不漏,禀明父汗。”他目光扫过顾远,带着五分审视后的初步信任,以及五分依旧存在的警惕,“父汗圣明,定能体察特勤忠忱与远见。至于特勤所求‘便宜行事’之权…”他微微一顿,看到顾远眼中并无波澜,才继续道,“德光以为,当无大碍。石洲之事,特勤尽可放手施为,为契丹大业攫取所需!只是…”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隐晦的敲打:“特勤当知,王庭之眼,无处不在。望特勤言行如一,莫负今日击掌之誓,莫负契丹之血!”
顾远神色肃然,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契丹礼,声音铿锵有力:“王子殿下放心!顾远之心,天地可鉴!为契丹,为可汗,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石洲,必成契丹插入中原腹地最锋利的獠牙!”
耶律德光看着顾远那坦荡而炽热的眼神,心中那份信任又添了一分,点了点头:“好!德光拭目以待!告辞!”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萧敌鲁早已等候多时,对着顾远重重一抱拳:“顾兄弟!后会有期!王庭见!”随即大手一挥,狼卫铁骑簇拥着耶律德光,如同黑色的洪流,冲出驿馆,踏上了北归的征途。
顾远站在原地,目送着契丹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脸上那副忠勇热忱的面具缓缓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耶律德光的信任?不过是他精心烹制的大餐前,开胃的小点心罢了。便宜行事权?这正是他挣脱枷锁的第一步!
城西驿馆,送别晋阳使者的气氛则显得“融洽”许多。周德威被石洲的美酒和“热情”彻底征服,此刻拍着顾远的肩膀,嗓门洪亮,唾沫横飞:“顾老弟!啥也别说了!哥哥我回去,定在晋王殿下面前,替你美言!老弟你够意思!石洲这地方,被你治理得,比俺们晋阳还舒坦!放心!合作的事,包在哥哥身上!打朱温!灭刘仁恭!咱们兄弟联手,天下无敌!哈哈哈!”
他显然已将顾远视为“自己人”,言语间毫无顾忌。范文站在周德威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青衫,神色平静如水,只是那眼神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顾远的身影,带着深深的忌惮与冰冷。他全程沉默,看着周德威与顾远称兄道弟,看着顾远将一封密封的信函郑重地交到周德威手中。
“周将军,”顾远脸上带着诚挚的笑意,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范文耳中,“此信乃顾某对当前局势的一点浅见,以及合作的具体方略,烦请将军务必亲手呈交晋王殿下。”他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范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与了然,“信中言明:朱温暴虐,根基已朽,其九宫困龙局已被我暗中改易,气数将尽!此时正是殿下挥师东进,一雪前耻的天赐良机!顾某断言,殿下攻朱温,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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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煽动性的力量:“朱温一除,中原震动!刘仁恭孱弱鼠辈,幽州唾手可得!届时,顾某愿与殿下联手,南北夹击,共破幽州!幽州之地,尽归殿下!顾某所求不多,只需部分钱粮以资军需,以及…保我石洲一方安宁,不受战火侵扰。”他再次看向周德威,笑容加深,“此乃‘远交近攻’之策,殿下雄才,定能明察其中大利!”
周德威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跟随晋王踏平汴梁、横扫幽州的赫赫战功!他一把抓过密信,拍着胸脯保证:“老弟放心!信在人在!殿下看了,保管龙心大悦!等着哥哥的好消息吧!”他完全没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身旁范文那瞬间变得无比阴沉的脸色。
顾远笑着拱手:“有劳将军!静候佳音!”他目光再次掠过范文,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你们的主使已被我拿下,你的警告?人微言轻,徒呼奈何。这中原乱局,正是我顾远翻云覆雨的最好舞台!你又能如何?
范文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读懂了顾远眼中的轻蔑与挑衅,更清楚那封密信的内容会如何误导晋王!但他无法阻止。周德威是正使,深受晋王信任,而他范文,终究只是个谋士。在顾远精心编织的“大利”面前,他的警告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误解为嫉妒或阻挠。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和更深的警惕,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心。
送走了最后一路使者,石洲城仿佛瞬间安静下来,陷入一种暴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顾府内院,却弥漫着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馨气息。乔清洛已怀孕七月,小腹高高隆起,行动虽有些不便,脸上却洋溢着初为人母的、近乎圣洁的光辉和满足。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依偎在顾远身边,兴致勃勃地和他讨论着为史迦与邹野筹备婚礼的事宜。
“夫君~”乔清洛拉着顾远的手轻轻摇晃,带着娇憨的撒娇,“你看你,对黄头领和赫红姐姐的婚事那么上心,排场那么大!史姐姐帮了我们那么多,和我情同姐妹,你可不能偏心!他们的婚礼,也得风风光光的才行!”她撅着嘴,模样可爱极了。
顾远看着眼前这个因怀孕而更显温润柔美的女子,看着她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心中那坚硬如铁的角落,竟也被这暖意悄然融化了几分。他伸手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的悸动,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柔软情绪在心底蔓延。他捏了捏乔清洛小巧的鼻尖,宠溺地笑道:“好好好,听夫人的!我家小女诸葛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夫君我啊,就是给你打下手的!”
乔清洛得意地皱皱鼻子:“哼,这还差不多!商会里那些掌柜的,现在都叫我‘小乔夫人’,说我是女中诸葛,管着商会井井有条!说夫君你是‘都督大人’,威风八面!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极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顾远失笑,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故意叹气道:“哎,见过我这么怕夫人的都督大人吗?见过这么可怜兮兮、被夫人管得死死的‘大都督’吗?”话语间满是甜蜜的无奈。
乔清洛在他怀里蹭了蹭,咯咯娇笑,幸福得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顾远拥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感受着她腹中生命的脉动。那些深藏的愧疚、利用的阴影,在这纯粹的幸福暖流冲刷下,似乎真的被暂时冲淡、扫落了。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这乱世能再慢一点,让这片刻的安宁多停留一会儿。
府邸另一处安静的院落,史迦正与邹野对坐品茶。即将到来的婚礼,让史迦素来冷艳的脸上也难得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少了几分教主的威严,多了几分待嫁女子的柔美。邹野则显得沉稳而满足,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教主…不,迦儿,”邹野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婚礼事宜,属下…我已安排妥当,无需你费心。你安心待嫁便是。”他眼中满是疼惜。
史迦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却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邹野…你说,这太平日子,还能有多久?婚礼之后…便是腥风血雨了吧?”她想起了阿古拉,想起了赫红眼中的哀伤,想起了顾远那深不可测的棋局。
邹野伸出手,轻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乱世之中,朝不保夕。正因如此,才更要珍惜眼前人,珍惜每一刻的安宁。”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史迦,“迦儿,莫要思虑过多。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太平盛世,邹野此生,必护你周全,生死相随。今日之喜,便是今日之福。未来如何,交给未来。你当为活人而活,莫为未至之忧愁断了眼前欢欣。”
史迦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心中的阴霾被驱散了几分。她抬眸看向邹野,这个总是默默守护她的男人,眼中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温暖的笑意。她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他们开始谈论婚礼的细节,谈论石洲商会的新规划,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享受着这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时光。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长,如同一幅静谧而温暖的剪影。这一幕,落在偶尔路过的北斗七子兄弟和乔清洛眼中,都引得一阵善意的轻笑和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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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王庭,金帐。
耶律德光站在巨大的舆图前,声音清晰而沉稳,将石洲之行、顾远之言,巨细靡遗地禀报给王座之上的耶律阿保机。阿保机闭目听着,虬髯浓密的脸庞如同刀削斧凿的岩石,看不出喜怒。当听到顾远关于契丹崛起必须依赖中原技术、而非一味征战的论述,以及那番“生是契丹人,死是契丹魂”的血誓时,阿保机紧闭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良久,阿保机缓缓睁开眼,那双鹰般的眸子里精光四射,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掌控全局的深沉。“顾远…此子,是条喂不熟的野狼。”他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金帐,“他的话,五分真,五分假。为契丹?可能,哼,那也不过是为他自己和他那凋零的部族谋一条生路罢了!”
耶律德光垂首:“父汗明鉴。然,儿臣观其言行,他对中原之了解,其手腕心机,确是我契丹目前急需。其所言技术、治国之道,亦非虚妄。若能驾驭得当,不失为一把插入中原的利刃。”
“驾驭?”阿保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狼,岂是那么好驾驭的?给他点甜头,更要套上枷锁!”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要便宜行事之权?准!让他放开手脚,替本汗在中原搅风搅雨,夺取我们需要的东西!他不是要救他父母吗?传令乃蛮部,对他父母‘封赏’,待遇提升,看守…可以适当放松,但人,必须还在我们手里!告诉他,若他表现卓着,本汗开恩,准他父母迁回辽东故地(羽陵部旧地之一)!让他看到盼头!”
阿保机踱步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漠北深处:“至于古日连部和羽陵部的残余…告诉他,本汗要的是契丹八部彻底归心!让他把那些躲藏在漠北深处的族人名单、藏身之地,尽数报来!本汗要亲自‘安抚’他们,让他们回归王庭,沐浴可汗恩泽!”这“安抚”二字,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同时,”阿保机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石洲的盐铁、物资,让他想办法,尽快、源源不断地运来!中原的技术、工匠,能弄多少是多少!告诉他,本汗给他哥哥痕德堇的那个虚衔‘左谷蠡王’,本汗正式册封给他!位在漠南漠北八部贵族长老、左右贤王之下,与右谷蠡王平起平坐!让他知道,替本汗办事,本汗不吝封赏!”
耶律德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父汗英明!恩威并施!顾远必感恩戴德,更卖力为我契丹效命!”
“效命?”阿保机冷笑一声,眼神如同盯着猎物的苍鹰,“让他以为是在为自己和部族效命就够了。德光,你要记住,顾远是把好刀,但也是把双刃刀。用他,更要防他。红脸你来唱,多与他亲近,让他觉得你是他未来的倚仗。白脸…”他眼中寒芒一闪,“自由为父来唱!去吧,派人传旨!让他好好当这个‘左谷蠡王’!”
石洲,顾府。
当契丹王庭的使者,带着象征“左谷蠡王”尊位的金狼头符和镶满宝石的弯刀,以及那封恩威并施的诏书抵达时,顾远正与乔清洛、史迦、邹野等人商议着他们婚礼的最后细节。
庭院里张灯结彩的痕迹犹在,新的红绸又准备挂起。乔清洛兴致勃勃地比划着喜服的样式,史迦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安静地听着,邹野站在她身侧,眼中满是温柔。一派温馨和睦。
传旨使者的到来,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使者用契丹语高声宣读着阿保机的旨意,语气傲慢而威严。当听到“左谷蠡王”的封号时,顾远身后的北斗七子等人皆露出震惊之色。乔清洛也惊讶地捂住了嘴。唯有史迦和邹野,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顾远面沉如水,恭敬地跪地接旨,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那沉重的金狼头符和弯刀,以及那卷明黄绸缎的诏书。他叩首谢恩:“臣,顾远,叩谢天恩!大汗隆恩,臣万死难报!必当肝脑涂地,为大汗,为契丹,鞠躬尽瘁!”声音洪亮,充满了“感激涕零”。
使者满意地点点头,留下赏赐,扬长而去。
顾远缓缓起身,握着那冰冷的金狼头符,看着使者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察的、冰冷笑意。左谷蠡王?好大的虚名!父母待遇提升?辽东故地的许诺?还有那索要族人名单的“安抚”…阿保机这老狐狸,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恩威并施的手段玩得炉火纯青。
但计划成了!顾远心中无声狂啸。便宜行事权到手!这“左谷蠡王”的虚衔,更是他披在身上的一层绝佳护身符!阿保机想用名利和亲情的枷锁套住他?殊不知,这正是他挣脱真正枷锁的开始!石洲的物资?中原的技术?呵呵,他会给的,但给的绝不会是阿保机想要的“全部”!
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温和的笑意,对着惊疑不定的乔清洛等人扬了扬手中的金符:“无事,契丹可汗的封赏罢了。正好,给史迦和邹野的喜事再添一份彩头!”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冲淡这突如其来的政治阴霾。
小主,
史迦看着顾远那看似轻松的笑容,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那金狼头符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痛。她太了解顾远,也太了解契丹王庭的冷酷。这封赏背后,是无尽的利用和更深的危险。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邹野。邹野也正看向她,眼神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忧虑。乱世之中,这刚刚萌芽的感情,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又能摇曳多久?邹野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是此刻唯一的慰藉。